半夜,招待所房間,方源從床上坐了起來,周圍傳來同學們此起彼伏打鼾的聲音,他在黑暗中摸索著自己的衣服,輕手輕腳的從床上下來。
方源剛走出房間門口,就覺得一陣冷風刮過,身上感到一絲寒意,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不過這股冷風,方源卻覺得吹得剛剛好,他之所以半夜不睡覺,走到房間外面,就是想借這夜晚的寒意,吹醒自己那煩燥不安的腦子。
招待所的院子里四周一片黑暗,沒想到這么大的一個招待所,大晚上連個路燈也不舍得點,方源憑著記憶摸黑往院子西邊走過去,他記得那里有一套可供人歇息的石桌。
還沒走到石桌近前,就看到那里有亮光在一閃一滅,應該是有人坐在石桌前抽煙,看來這個煩燥的夜晚,不止自己一個人晚上睡不著覺。
“誰?”
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雖然看不到彼此的存在,但方源的腳步聲驚動了抽煙的人。
“謀子哥,是我。”
對方只說了一個字,但方源憑借那熟悉的聲音,聽出了抽煙的人是張一謀。
方源摸索著在石凳上坐下,:“謀子哥,這么晚了,怎么睡不覺。”
“你不是也沒睡著。”
“是不是今天演郭諞子這個角色,演得不錯,被老師表揚了,覺得特開心,興奮的睡不著覺。”
方源借著那香煙上亮起的火光,看到張一謀臉上那掩蓋不住的喜色,頓時心中了然。
“方源,以前我站在攝影機后面,感覺表演也沒什么難的,臨到自己上去,才發現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昨天你點撥之后,我就覺得自己就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發現表演也并沒有想象的那么難。方源,要不你在教我幾招。”
“謀子哥,你今天把郭諞子這個角色演的這么好,那是因為你有在農村生活過的經驗,要是換個別的類型的角色,絕對不會像郭諞子這個角色演的這么好。”
當今這個年代,電影演員可是比攝影師要吃香的多,你看看每一期的《大眾電影》封面上,都是演員們光鮮亮麗的照片,什么時候也沒看到把攝影師的照片,放在封面上。
方源生怕自己因為一時的慫恿,讓張一謀在演戲上面嘗到了甜頭,放棄攝影這個行業,跑去當演員。
“方源,咱們同學三年,你還不解我嗎,我這個人不論做什么事,就一定要做到最好,這次我演郭諞子,也一定要演的最好。”
張一謀深深地吸了一口手中的香煙,任由煙霧有鼻孔中緩緩噴出,語氣變得有些消沉,對著方源說道,:“方源,你知道嗎,我挺羨慕你的?”
“羨慕,羨慕我什么?”方源一愣,不知此話從何說起。
“羨慕你能當導演。”
“我這個導演,……”,方源話說到一半,就沒再往下說下去,然后沖張一謀說道,:“謀子哥,給我一支煙。”
聽到方源問自己要煙,張一謀有些吃驚,“方源,你不是不抽煙嗎?”
“煩。”方源的回答干脆明了。
張一謀沒說話,從口袋里掏出一盒煙,抽出一支送到方煙的嘴里,隨后拿出火柴,給方源點著。
方源深吸了一口煙,一股辛辣苦澀的氣體,從他的口腔直竄肺部,這刺激的味道讓方源大聲的咳嗽下來。
平時看別的人天天吞云吐霧的,抽起煙來有滋有味的,怎么自己抽起來,會是這種感覺,方源有點納悶。
“方源,不會抽就別抽了,學這玩意不好。”
“沒事,剛才抽得有點太急了,這次我慢點抽,你讓我把這根煙抽完。”
方源把煙叼在嘴上,緩緩的吸了一小口,這次煙霧只在嘴里做了短暫的停留,就吐了出去,果然沒有像上次那么難受了。
“謀子哥,今天的事情你也看到了,我就是感覺自己導演當得有點名不副實。”
“方源,知足吧你,你還沒畢業,就已經當導演了,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還在生產隊里干活。”
“謀子哥,要不你給我說說你在農村的事。”方源真沒聽過張一謀提起以前的事,他挺好奇的。
“我在農村待了三年,別人嫌棄的重活、累活,我都搶著干,就是因為這些活下工的時間早,好有空閑的時間去畫畫。”
怪不得攝影班里這么多學生,就數張一謀畫得最好,竟然是這么來的。
“有機會真想再回去看看,看看當時那些照顧我們這幫村民們,王大娘,啞巴大爺……,不知道他們還在不在了。”
沒想到一番話,勾起了張一謀的回憶。
“那后來呢?”
方源不禁好奇地問道,沒想到平日里自信,開朗的謀子哥,還有這么不為人知的一面。
“后來我被招工進了紡織廠,成了廠里的攝影干事,攢了兩年的錢,買了個照相機,工作之余,就去拍自己喜歡的東西,雖說那段時間沒什么錢,卻覺得自己活得很充實,……”
或許是因為天黑的緣故,雖然大家面對面坐著,但誰也看不到對方,平日里略顯寡言的張一謀也變得敞開了心扉,侃侃而談起來。
“再后來燕京電影學院招生,可是有年齡限制,我的年紀超過規定學校規定的年齡,電影學院不收,我就給上級領導寫信,最后被破格錄取了,紡織廠里的領導還挺支持我,特批我上學期間還給發工資。”
方源只知道張一謀是電影學院學生里,唯一一個上學期間還拿工資的學生,真沒想到中間還有這么曲折的故事。
“方源,我剛才說的挺羨慕你,說的是真心話,像你這么大的時候,能成為一部電影的導演,已經很幸運了,我還在農村修地球,同樣是考入電影學院,我卻比你們這群學生,晚了整整十年的時間。”
“我也明白,你覺得老師們在片場里的頻繁提示,打亂了你的拍攝節奏,但你反過來想想,這些老師這么做,也都是為了能把這部電影給拍得不留遺憾,……”
方源手里的香煙,不知道什么時候已早已熄滅,被口水打濕的煙屁股,也早已破損,在他的嘴里,只留下帶著苦澀味道的煙葉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