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來的小沙彌,并沒有讓源賴朝感到意外,反而點頭答應下來。
他帶著源賴朝步入題經寺。
雨天的游客不多,甚至可以說是比較稀少,寺廟的院內地面整潔,種著兩棵菩提樹,一左一右,雨滴打在它們稠密墨青的葉子上發出簌簌聲。
兩人穿過一片九曲長廊,源賴朝嗅到的菊香愈發清晰,就像他彎下身子將鼻尖靠近在菊花的花蕊聞一樣。
寺廟屋檐的瓦片已經褪色,以青灰色為主,被雨水沖刷后顯得很干凈。
小沙彌領著他走了很久。
在寺廟里轉了幾圈,最終又步入一條鋪在土地上的青石臺階的小道。
踩著被雨水沖刷干凈的臺階,又穿過一片葡萄藤林,來到了一座應該位于題經寺深處的庭院,空曠的視野撲面而來,遠處挨著寶殿的臺階下一左一右撐著兩片遮雨幡布,很像電視劇里古代大名出游臨時搭建的休憩地。
“施主,座主就在里面?!睅返男∩硰涶v足,合著手轉身對他鞠躬。
“謝謝?!痹促嚦⑿Φ?。
手里撐著透明雨傘踏入這座庭院的門檻,踩著積蓄著小水洼的斑駁石板往前,來到這座空曠庭院的正中央。
涼風裹挾著雨絲,一左一右搭建的幡布獵獵作響,內里坐著兩個人。
左邊幡布棚中端坐著一位面容蒼老的僧人,微耷眼皮,左手隨意搭在盤膝的腿上,右手則緩緩捻著掛在大拇指上的佛串,有種悲憫眾生的寶相。
看起來和普通僧人沒有差別。
只是看著他時,如果不集中注意力的話,腦海里似乎就會刻意淡化他。
在他右側,則是被數不清菊花所包圍的幡布憩臺,花團錦簇,好似根植石板之下,五顏六色的極其吸引人的目光,在其上有一道曼妙身影隔著細致的雨絲側臥,手里輕搖著團扇。
源賴朝看向她,瞧見側臥在榻上的女人穿了件絳紅色和服,外面套了件玄黑色長袍,滿是金色刺繡紋路。
腳掌白皙,玉趾白里透紅,似寶玉般潤澤,讓人忍不住心生把玩之意。
透過如絲的雨幕視線上移,身材曼妙的女人笑吟吟的看向他,將鴉羽般的發絲盤成發髻,有金色似鶴狀的步搖插入其中,手里的團扇呈菊黃顏色,上面似乎畫著春天綻放的百花。
她眼睛狹長,左眼下方有一顆小小的淚痣,增添了幾分柔情的媚美。
雍容華貴與妖艷媚美結合,如果不是在現代社會,源賴朝幾乎要認為這個女人是從大河劇里走出的人物。
論長相似乎只能算漂亮。
可只是看著她的臉,就好似在看一朵于朦朧細雨之中悄然綻放的花。
臉前的花香依舊撲鼻。
這讓源賴朝有一種錯覺,自己聞到的花香就是她的體香,就跟趴在她那如同初雪般白膩精致的鎖骨聞一樣。
“不知道兩位是?”源賴朝撐著傘在雨中站立,臉色如常的看向前方。
“老衲法聞,忝為題經寺座主?!?
微耷著雙眼的老僧回答道。
榻上女人停止搖扇,潔白修長的腿微蜷:“我名菊池,好弟弟,你呢?”
“鄙人源賴朝?!彼卮鸬?。
“源氏?而且這個名字…”
姓氏菊池的女人又輕搖起了手中團扇,用細長的手指輕點著自己的側臉笑吟吟:“在關西怎么沒見過弟弟。”
難道真的還有源氏?
源賴朝略微挑眉。
據他所知,現代日本已經沒有源氏真的姓源,在舊歷的平安時代末期到鐮倉幕府中期已改姓苗字,例如足利氏和今川氏,以及曾經美濃的守護者土歧氏,可以說,舊歷時與他同名的那位征夷大將軍之后,源氏這個姓氏傳了幾代后基本上就沒什么人了。
當然,也可能是后代天皇的子嗣放棄皇室身份,又改姓成了源姓氏。
畢竟這個世界舊歷之前,和自己曾經記憶中的世界沒有偏差,一切都在新歷彌生后改變,包括皇室復起。
看來日本的勢力不止四部。
但即便這樣,源賴朝也不打算給自己認一個從來都沒接觸過的背景。
“我是愛知縣人,目前在東京定居了大概八年,從未去過關西地區。”
“奇怪?!遍缴吓霜氉缘驼Z。
她轉過頭,輕啟紅唇似乎在講著什么話,但站在不算太遠地方的源賴朝卻聽不清,而端坐于左側幡布撐棚下的那位蒼老座主同樣也說了些什么。
凝音成束,傳音入耳?
源賴朝突然間想起這兩個詞匯。
這就是沒有傳承的壞處了。
在了解這個世界的超脫等階與修行體系后,源賴朝并不認為自己目前本源尊者的實力是微末之流,反而從神奈川事件過去后,無論是東京警視廳還是神奈川縣警本部對自己的冷處理后,都明白自己的實力反而很強。
否則他們也不會當啞巴。
只是沒有傳承,許多本源的運用就只能自己探索,而不能繼前人之慧。
半響過后,兩人交談完畢。
榻上女人扭過頭,又笑意吟吟的道:“今天我與法聞大師尋法論道已經知會過東京警視廳,弟弟意欲何來?”
“我只是路過?!痹促嚦卮稹?
“路過?”
“是的?!?
“那我姑且相信?!?
榻上女人瞇起眼:“但弟弟既然來了,何不與我和法聞座主一起論道?”
“我不太懂修行超脫的經驗?!?
源賴朝說的是實話。
“無妨。”榻上女人似乎篤定他會留下,眼神莫名玩味的輕笑道:“弟弟謙虛,我們卻不能當真,同道中人前行時快慢與否,互相映照總有臂助?!?
“我是真的不懂?!?
源賴朝捏著傘柄再次拒絕:“承蒙菊池小姐和法聞座主的盛情邀約,誤擾此地,還請見諒,我就不多留了?!?
這就跟剛才他去找別人一樣。
陌生人警惕他。
他也同樣警惕陌生人。
尤其明顯是兩位實力深不可測的超脫者,特別是這女人,隱隱給他一種淡淡的危機感,而且就憑這明顯跟常人不同的儀態,他不打算多說什么。
只是還有個疑點。
那就是明明他在柴又帝釋天的街前并沒有調動本源,卻還是被察覺。
這是為什么?
源賴朝記起了剛才自己調動光明本源的那種遙遙呼應的感覺,又看向側臥于百菊中的女人,似乎懂了什么。
“真是好久沒人叫過我小姐了?!?
與心思百轉的他相比,那位姓氏菊池的女人此刻微微出神的用手掌撫摸著自己的臉頰,低聲喃喃自語道。
眼眸中浮現追憶之色,似乎在回顧往昔,座下團簇的百花微微搖晃。
過了好半響,她才將細眸中的追憶之色斂去,連帶著那媚美的笑意同樣消失:“好弟弟這是不給我面子了?”
“并非如此,而是…”源賴朝話還沒說話,視線內就浮現出一片花雨。
“呼———”
菊池憐子朝他一搖團扇,座下百花齊放,花瓣脫離莖部,霎時間庭院內掀起狂風,五顏六色的花瓣混合著從天空落下的雨水,如同劍雨般驟然撲向源賴朝,速度之快甚至有音爆。
迅疾、突然、剎那,沒有任何的招呼,這就是真正戰斗時該有的模樣。
但源賴朝也經歷過了蛻變。
無盡的花雨撲來,在即將與題經寺的磚瓦碰撞時,一道泛著微光的結界屏障陡然浮現,同化所有攻擊,而本來在庭院內矗立的人影則消失不見。
片刻之后,被肅清一空的庭院內有點點金色光輝浮現,匯聚成人影。
源賴朝收束起手中的雨傘。
面色平靜的盯著幡布下的人影。
庭院內寂靜無聲,連陰霾天空中的雨也不下了,滴落在距離庭院上空五十米的高度左右就沿著兩邊就自動分開,有泛著微光的結界時而浮現。
“竟然是光明…”
菊池憐子的眸中浮現驚詫。
心思暗暗流轉起來。
但她沒有說話,只是保持著側躺的姿勢,同樣和眼前的青年無聲對視。
源賴朝的眼中有金光閃爍。
菊池憐子座下重新開花。
陡然間,庭院內的四面八方掀起了風浪,法聞座主和菊池憐子周圍的白色幡布被吹的搖搖欲墜,連帶著她剛才座下又重新長出的百花花瓣也被吹的吹掉,屋檐的風鈴瘋狂搖晃作響。
這種氣勢還在不斷的上升。
源賴朝的瞳孔已經完全轉化為了金光的色澤,周身不時有光芒乍現。
在兩人的目光之間。
似乎有著無形的氣浪對抗。
如果此時有人往天空看,就會發現剛好在兩人眼神交匯的地方,頭頂的陰云竟然在中間的一道裂隙處倒卷。
天空,裂開了。
屋檐的風鈴瘋狂作響,好似下一刻就會搖爛,而被青石板鋪就的地面也開始微微顫抖起開,兩人體內激蕩的本源持續擴放,無形的激烈對抗。
然而就在下一刻。
“咔嚓———”
宛如玻璃碎裂的清脆聲響起。
頭頂的結界如蜘蛛網碎裂。
而且裂痕越來越多,陰霾天空中陰云倒卷的速度更快,好像瀑布在倒流,而結界仿佛下一刻就要徹底破掉。
“阿彌陀佛,兩位施主還請勿傷和氣?!北緛砜葑姆勛骱鋈怀雎?。
他抬手將手中佛串一拋。
那佛串猶如一道流光,徑直朝天空中碎裂結界的最高點而去,抵達后佛只是一定,本來如同蜘蛛網般的結界迅速消弭于無形,就好像從來沒出現過,而天空中的陰云也停止了倒卷。
源賴朝緩緩收斂氣勢。
側躺在榻上的女人又慢悠悠搖起了團扇,嫣紅的唇角同樣勾起笑意。
她嘆了口氣,目光挪向東方的天空,用一種幽怨的語氣說道:“我現在相信,弟弟你不是故意來打攪的了?!?
“因為真正打攪的來了?!?
“嗯?”源賴朝同樣往東方望去。
因為在他的感知中,天空的東方有一團強烈的本源波動正在急速靠近。
視線內,一個黑點浮現。
隨著時間推移,黑點擴大到能看清人影,竟然是有人好似踩著空氣從天際邊抽射而來,每踏一步都近乎有上百米的距離,轉眼間就到了近前。
面容蒼老的法聞座主又念了一聲佛號,伸手一招,本來停滯在天空中的佛珠陡然間又化作一道流光歸手。
而那道人影也緩緩落地。
源賴朝微微挑眉,看著身側穿著深藍色警服,指間握著絳紫色刀柄的熟悉身影,一時間竟然有些意外。
景川知雨同樣也瞧見了旁邊的源賴朝,但她神色不變,愣了片刻后就轉身看向幡布高臺上的兩人,微微點頭后用她似水一般的聲音開口說道:
“菊池尊者,法聞座主。”
“貴寺剛才釋放的本源波動似乎超過了報備閾值,請問是什么原因呢?”
端坐著的法聞座主睜開了他滿是皺紋的眼皮,捻著佛珠的手指停下動作,雙手合十便做了個佛禮:“萬分抱歉,有貴客上門,未曾來得及加固結界,如果剛才的事有波及到網信管理或航線運營,我寺愿承擔一切損失。”
“存在損失與否我會向有關部門進行詢問,如果有我會出具紙質報告。”
景川知雨公事公辦的回應。
隨即她沉默片刻,突然轉身看向了源賴朝:“源顧問,您怎么在這里?”
“景川警視。”源賴朝微笑道。
“顧問?”
還沒等其他人說話,本來沒給景川知雨搭腔的菊池憐子突然出聲道。
哪怕這里沒第五個人,但景川知雨還是故意裝作不知道,然后就臉不紅氣不喘的道:“難道菊池尊者和法聞座主提及的貴客是我司的源顧問嗎?”
“你司?”菊池憐子念叨了句。
她猛然起身看向源賴朝,用質問的語氣道:“好弟弟,她說的對嗎?”
這語氣,好像在問負心漢似的。
“是的。”源賴朝點頭道。
聽見回答,菊池憐子陷入沉默。
現場的氣氛又緊張了起來。
剛才睜開眼睛的法聞座主又閉上了眼睛,景川知雨嫻靜的臉上也滿是凝重,愈發握緊了掌心之間的刀柄。
好像剛才說的是什么禁忌一般。
源賴朝不明白,但他知道目前景川知雨比面前這個女人更值得信任。
沉默了將近半分鐘的時間。
菊池憐子突然啜泣起來,用團扇虛掩住臉頰哀道:“好孩子都被你們搶了,像我這樣的弱女子又該怎么辦?”
“我是真的有點傷心了?!彼值?。
愿意說話,就代表能溝通。
能溝通就證明對方不愿意起沖突。
“還請尊者見諒。”景川知雨握緊刀柄的手微松,心里的石頭同樣落地。
“可我只是個小女人,好不容易碰見一個送上門來的好弟弟,結果又被告知是你們的人,近藤那個混蛋怎么如此欺我,他不知道我容易傷心嗎?”
于幡臺上坐著的菊池憐子啜泣的同時不停說著,團扇掩臉讓人看不清神色,聲音難過的的像是丈夫被小三勾魂奪魄,連帶著座下的百花也跟著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散落成灰。
“菊池尊者…”景川知雨選擇性的沒聽見對方罵自家總監是混蛋,嫻靜柔美的臉上浮現遲疑,不知該怎么說。
就在這時,源賴朝直接走過去拉住景川知雨的胳膊:“差不多該走了。”
然而菊池憐子哭的更厲害了。
“看!看!你這孩子竟然還幫著外人,也不心疼姐姐,你就這么狠心!”
她的語氣又氣又急。
好像源賴朝真的是她弟弟。
只不過幾秒之后,她的哭聲戛然而止,手中的團扇下移,露出了那雙絲毫沒有泛紅和淚珠的細長眼眸,打量著他們倆:“難道你們是戀人嗎?”
“暫時還不是?!痹促嚦S意道。
“暫時?”菊池憐子的視線轉向景川知雨,目光狹促又笑吟吟的道:“小知雨,看來我的弟弟對你有些心思。”
“…這個就不勞尊者費心了?!本按ㄖ陜刃聂鋈唬樕仙裆匀蝗绯?。
源賴朝搖了搖頭。
隨即拉著她就往外走。
“好弟弟!”
菊池憐子突然高呼。
她將團扇挪開,看著遠處的源賴朝笑靨如花道:“記得來京都尋我。”
“尋你?”
源賴朝頓住腳步。
側過身體,他語氣淡淡的開口說道:“菊池小姐剛才邀我論道,卻連請我坐下的待客之道都沒有,我可不覺得去了京都,就能獲得客人的招待?!?
菊池憐子聞言正欲開口說話。
然而下一刻,一道柱狀的金光就從源賴朝的指尖朝著自己的方向激射。
她立刻將團扇朝前扔出。
團扇剎那間散發出陣陣波紋,將那道猛射而來的金光抵擋消失,隨即又飄回她的面前,滴溜溜的不停轉動。
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
菊池憐子撐著下巴喃喃自語:
“弟弟的心眼和我一樣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