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路面臺階上的兩側,全是銀杏樹上落下的白果,但市政的環衛工人很快過來打掃,沒讓它們散發味道。
沿著沒有銀杏果的坂道,一直往上走,就到了那一張名片上的地址。
景川知雨低下頭,看了眼指間捏著的那張黑色名片,確定跟面前這座墻壁斑駁,有綠中泛黃爬墻虎纏繞的一戶建就是源賴朝的家之后才收起來。
門沒有鎖,反而開了個縫隙。
應該是提前給她留的。
但景川知雨還是禮貌的敲了敲門才低念一聲進了門,在玄關處換鞋。
地板上放著雙女士平底拖鞋。
這明顯也是給她準備的。
換好拖鞋,景川知雨才直起身看到了這棟一戶建的內部,并沒有奢華的裝修,也沒有垃圾到處亂丟,堆積在一起的場景,只有簡單的幾樣家具。
諾大的家,顯得異??諘?。
她輕踱著步往里,碧水柔波般的眼睛看著這個家的每個角落,直到視線之中出現了那道熟悉的男人身影。
像一戶建的房子,要么在門前有一塊地,要么在后庭留出一小塊地。
源賴朝家的構造明顯屬于后者。
在景川知雨的視線中,不遠處后庭的一片空地上,只有一個半躺在微微搖晃的藤椅上,手里捧著不知道什么類型的一本書,背對著客廳的身影。
哪怕他的周圍都是綠植,景川知雨認出了龜背竹、吊蘭、萬年青和腎蕨等,還有更多在一小塊土地里種的植物,可他在清冷月光下的背影卻給了景川知雨一種難言的孤獨和寂寥。
帶著一種難以表述的情緒,景川知雨走到近前時輕聲喚道:“源君?”
“來了?隨便坐吧?!?
源賴朝似乎早就知道她進了自己家門,沒有動作的回應了聲,隨手一指身邊的藤椅,將夾在指間的煙摁滅。
景川知雨走了進去,目光一掃竟然發現他旁邊的小茶幾上有兩瓶酒。
是燒鳥屋里很常見的清酒。
其中一瓶空了,另外一瓶沒打開。
“您今天的心情不好嗎?”
作為刑警,哪怕景川知雨至今還把重心放在修習劍術和鍛煉體魄的上面,但不代表她的觀察力不行,反而這也是她的專業技能,在看到這兩瓶酒之后,已經足夠她推理出許多東西。
想到自己今天過來的原因,她本就不算太好的心情比之前更加低落。
“不好不壞吧。”源賴朝放下了手中的書,看向了這位主動上門的女警。
“壞的是前天加上昨天,我睡覺的時間攏計不到十個小時,精神稍微有些疲憊,好的是在我睡不著又比較無聊的時候,景川警視突然要來找我聊天,除非你是又來帶我回警視廳的。”
“當然不是,您多慮了。”景川知雨勉強一笑,氣質嫻靜的臉頰似乎顯得倦麗,像山澗的溪流被青石阻擋。
“那可能是吧?!痹促嚦粗哪樔粲兴?,又問:“吃晚飯了嗎?”
“吃過了?!?
“騙人了嗎?”
“…還沒吃?!?
“我猜你沒有,所以提前做好了幾個菜,一起吃吧。”源賴朝直接起身。
景川知雨扭過頭看向他。
想要拒絕,但話到嘴邊卻沒說。
她最終接受了這一份好意。
只是與剛才在后庭的小花園還能說上幾句話相比,餐桌上的兩人幾乎沒有語言交流,并不是源賴朝故意冷場,而是景川知雨一直埋著頭吃飯。
筷子撅起米飯送入口中,咀嚼的很慢,神情飄忽,目光定定的看著碗。
“怎么了?剛才景川警視你還在問我心情是不是不好,但從臉色看,心情不好的人貌似是你才對吧?!痹促嚦畔峦肟?,微笑著將她給喚回了神。
“嗯?”景川知雨愣了下,筷子還放在嘴唇上,隨即勉笑道:“抱歉,今天我的情緒是有一些問題,失禮了?!?
“沒必要那么拘謹,雖然我自認為我們的關系還沒到朋友的地步,但也不是見面點頭的泛泛之交,如果景川警視有什么話可以直說,就算是要回警視廳,我也會配合。”他緩緩說道。
“您也能不喊我的職務了嗎?”景川知雨沒回他的問題,只是突兀道。
“知雨?”源賴朝微笑。
“啊?”她捏著筷子的手抖了下。
源賴朝見狀不免失笑,明白她比較傳統,臉色真摯的說道:“我只是開個玩笑,這樣叫的確是有些冒昧了?!?
景川知雨微微松了口氣。
夾起一塊切成三棱形的西紅柿放在碗里,他低頭邊吃邊說:“那么景川桑,你今晚來找我究竟是為什么事?”
“我…擔心您的心情會不好?!?
“為什么?”
“電視臺的報道,名不副實。”她猶豫了片刻,已經沒了吃飯的意思。
“官員向來不都是這樣嗎?”
源賴朝的語氣見怪不怪,還用一種驚詫的目光掃視著她的臉,“原來只是因為這件事,景川桑真是多慮了?!?
他又接著說:“我說過的話,不再重復,在沒去之前,我就知道那些站在金字塔尖的人會做什么,而他們今天的做法也并不出人意料,不是嗎?”
“是。”景川知雨默然的點頭。
是不出乎任何人的意料。
政府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解決爭端,維護各種各樣的平衡與穩定。
可在這個過程中卻有許多事。
就比如將那個有膽魄和勇氣乃至不惜性命的孩子孤行者的身份說成是秘密調查組成員,又把源賴朝說成官方超脫者,私下又在警視廳下達了調查任務,有的人甚至還叫囂要鎮壓。
之前也有過這樣的事情,但她都習以為常,唯獨這次心里格外抵制。
是因為眼前這個男人昨天的話?
還是知道這次事件的全貌?
又或者是其他的原因…
景川知雨在辦公室想了整天,卻依舊沒有得到答案,之所以來看望源賴朝,也不是為了近距離調查,而是有種莫名的感覺,或許他在看到新聞后會比較難過,自己能安慰一下他。
現實并沒如她所料的一樣。
但在親自見面后,景川知雨心里滋生的莫名情緒似乎更濃厚了一些。
“比起這件事,我更想知道景川桑知道當局對伊集院桑的處理嗎。”就在她又出神之際,源賴朝突然出聲道。
景川知雨再一次回過神。
“她不會有事,也沒有人限制她的人身自由,內閣還直接命令警視廳里警備課的同事保護她,我來的時候她還在做筆錄,現在的話她應該在家?!?
“那些被解救的殘疾人士呢?”
“他們全部都被送去了東京大學醫學部附屬醫院,會得到最好的治療?!?
“牽扯的其他涉案人案呢?”
“那些人不是都被您…”
景川知雨下意識的話還沒完全說出來,她就反應了過來,抬手攏了下耳邊的發絲,低頭道:“現在還在進一步調查,但相信很快就會有結果的?!?
源賴朝點點頭,看不出喜怒。
只是搗毀窩點,根本不可能拔出蘿卜帶出泥,調查結果只會不盡人意。
畢竟就連源賴朝也弄不出清留守在囚禁地點的那群人究竟是誰,就算他們用的槍是軍方專屬,但這也沒什么用,背后是什么人依舊是一團謎團。
伊集院那孩子現在沒危險,只是因為聚光燈打在她身上形成了盔甲。
等這件事的風波過去。
大概率還是要受到清算的。
人的記憶很奇妙,哪怕有的事過去了很久,也能想起來,有的事即便剛剛發生,也會像流星很快的忘掉。
被清算的也包括他自己。
只是源賴朝不在意。
相比于產生類似害怕的情緒,他倒是更期待背后的人能早一點找到自己,相信這一天不會太晚,政府和四部既然替他背書,那就證明他們是想內部處理,自己只需要靜靜的等待。
以及提升內在的實力就好。
至于實力會不會不夠…
源賴朝心神微凝,如星沙般虛幻的光點匯聚成幾道神秘字語,在他的視線內靜靜懸浮,隨即又很快消失。
他又繼續跟景川知雨交談起來。
打開了話匣子,兩人的話題逐漸增多,聊天氣氛也更加放的開。
由于源賴朝在超脫者群體中屬于民間里的民間,哪怕政府公布過三大類修行體系,但他已經基本確定自己不在那三類,而眼前剛好有一位有著劍圣師父的大劍豪,以對方的常識積累和高度見識,不讓她給自己解開謎底,簡直就是對資源的一種浪費。
源賴朝直接就問了,而景川知雨也沒藏拙,將知道的全都告訴了他。
包括政府公布的信息。
以及政府沒公布具體階段。
而他的力量究竟屬于什么類型也終于解開謎底,令源賴朝陷入沉思。
交談持續到晚上十點鐘。
已經到了正常人該休息的時候。
景川知雨接到了電話,似乎是她父母的,所以在掛斷電話后就提出了告辭,而他則將對方給送到了門口。
“今晚還走嗎?”在她換好鞋打開門的時候,站在玄關的源賴朝突然問。
“當然,晚上回家還有點事。”
景川知雨下意識的就說。
只是她挪動腳步,似乎突然察覺到了不對,在門外轉過身,看向了獨自站在玄關從里面望向她的源賴朝。
那種很奇怪的感覺又來了。
明明門內燈光明亮,應該是晚上休息的溫暖地方,可源賴朝形單影只的站在玄關旁邊,總是給景川知雨一種孤寂的感覺,房子就像是座牢籠。
不,不是牢籠,而是只有他。
給她的感覺是,住在這棟房子里的人,似乎從頭到尾就只有他而已。
“那你慢走,我目送你?!痹促嚦瘻睾偷男χ鴵]了揮手,說出這一句。
景川知雨沉默在原地沒動。
內心卻在極其煎熬。
她心里忽然有一種沖動,想要留下來,就像昨晚那樣,陪在他身邊。
這樣的人,不應該形單影只。
這種想法忽然從心底冒出。
明明從黑暗中扶起了那面倒下的正義旗幟,卻在成功之后被所有人冷落在角落里,一群虛偽的小人則奪過了勝利的果實,爭先恐后的去瓜分。
瓜分之后還不夠,只要這個人不愿意加入他們,一起同流合污,還要對扶起旗幟的人清算,因為覺著礙眼。
世界應該是這樣的嗎?
真的應該嗎?
景川知雨忽然記起師父曾經在自己很小時就屢次說過的一句話。
無論是修器道、神道,還是陰陽道,決定他們選擇這條道路超脫的是內心最根本的心念,也就是說,每個超脫者選擇了什么樣的道路,那么他大概就是什么樣的人,因為都需要契合天地本源,納征本源于己身而用。
而其中最純粹的,就是包括源賴朝這一群被眾人稱為天地寵兒的人。
因此,他的心是光明的。
然而那群高高在上,只想著不能為己用或困或殺的高層,除了一小部分人之外,又有誰會在意這一點呢。
“您還是回去吧,不用對我這么客氣的,我的車就停在那邊?!本按ㄖ陦鹤∠肓粝聛淼膹娏矣粗哪槪臌惾崦赖哪橆a上勉強流出笑容。
“路上開慢點?!痹促嚦c頭。
“今晚多謝您的款待?!本按ㄖ暧终f:“您早點休息,我就先走了?!?
這一次源賴朝關上了門。
沒有人再看她。
景川知雨望著身前已經被關上的房門,佇立在原地怔怔站了很長時間。
良久后,她默然轉身離開。
似乎是剛換了新燈管,街道兩邊的路燈不復往常的昏黃,反而明亮的能照清楚地上銜著食物爬動的螞蟻。
不僅如此,連遠處一桿壞掉不發光的街燈下也明亮的宛如白天一樣。
她離開的路鋪滿了光輝。
直到街道的盡頭。
景川知雨怔神片刻,轉過身望向那棟一戶建,看到了窗邊的那道人影。
轉眼間,那道人影消失不見。
可充斥街道的光輝卻仍然還在。
她唇瓣微動,感覺眼眶溫潤。
景川知雨站在原地,片刻后手掌攥緊了袖子,驟然轉身便默不作聲的快步離開,腳步比平時要快的太多。
因為她很清楚,如果再猶豫幾秒的話,自己今天是一定會留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