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警視廳主樓的走廊極長。
這里的主旋律是寂靜。
但此刻青山文澤卻的臉上露出尷尬而不失禮貌的賠笑,對因為剛才審訊室內弄出兩道巨響驚動的同事解釋。
好不容易哄走了同事,他用手背輕擦了下額頭的虛汗,有一點無奈。
這里怎么說也是辦公區域。
隨意動手,打壞東西還要從薪水里面扣,景川知雨不怕,但青山文澤可是才剛交往了個女朋友,最近的花銷極大,他都打算向次長借錢花了。
更何況濫用私刑,把人打壞了先不說違規,那件事該怎么讓人幫忙?
至于景川知雨會不會有危險。
這怎么可能。
他根本就沒想過。
就在青山文澤如釋重負的剛坐下出神時,側前方突然就傳來了動靜。
審訊室緊閉的門被打開,只見源賴朝面色溫潤的緩步走出,手指順勢彈了彈衣服的肩膀處的灰塵,瞧見坐在外面的他之后還禮貌的笑了一下。
青山文澤頓時有點懵。
他怎么出來了。
無論是按照流程,還是按照常理來講,先走出來的不應該是次長嗎?
現實很快就給了他答案。
一只纖細手掌伸出,輕按在門框邊緣撐住身體,深藍色警服稍顯凌亂的景川知雨臉色緋紅著走出,薄潤的唇瓣微張,似水的眼眸中充斥著復雜。
青山文澤的眼睛瞪大。
懵在座位上都忘了起來。
他從未見過景川知雨有過這幅模樣,這神情怎么跟自己和女朋友在…
剛才他們在審訊室里又…
“泡兩杯咖啡送到我辦公室,我們兩個換個地方談。”景川知雨微喘著松開手掌,將視線從源賴朝的背后挪向青山文澤,抿了下嫩唇后吩咐了句。
青山文澤的嘴巴張大,眼珠子都看直了,一時間竟然沒能反應過來。
“青山君?”
“啊?嗯?怎么了?”
這忽然間提高的音量將震驚的青山文澤驚醒過來,下意識仰頭看她。
“泡兩杯咖啡送到辦公室。”
景川知雨言簡意賅的重復道。
“明白!”青山文澤連忙點頭。
眼見著源賴朝和景川知雨一前一后的往走廊深處走去,次長亦步亦趨的跟著極其神似居家賢妻的姿態,青山文澤咽了口吐沫,腦子里開始胡思亂想,但是又覺得根本不可能發生。
青山文澤定了定神,越想越覺得是自己最近戀愛了才會往那方面想。
畢竟就審個嫌疑犯。
難道還能把自己搭進去了?
他搖了搖頭摒棄雜念,老老實實的去泡咖啡了,還在心里提醒自己等會別忘了攥一份筆錄報告,順便再把錄像的機器的儲存卡扒下來,反正明天跟留置管理課的人說壞掉了就行。
那邊的兩人也走到了辦公室。
與狹小嚴肅的審訊室相比,這里的氣氛和景色無疑上升了幾個層次。
有嬌嫩翠綠的藍花楹。
細枝挺立的百合竹。
還有座四方玻璃的生態魚缸。
透明缸面被擦拭的極凈,制氧機輸送著源源不斷的氣泡,幾十尾五顏六色的不知名小魚搖擺著尾巴游動。
咖啡還沒送來,源賴朝坐在椅子上翹著腿,打量著辦公室內的構造和裝飾,手指在辦公椅的扶手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輕敲著,并沒有先聲開口。
而坐在主位的景川知雨,則微抿著薄潤的紅唇,目光復雜的看著正對面的這張臉龐,腦海中浮現剛才的畫面,本來泛紅的耳垂并未得到正常的好轉,反而逐漸有著更加蔓延的趨勢。
制氧機的咕嚕聲很小,但在只有兩道呼吸的辦公室里卻異常的清晰。
“怎么了,景川警視,你不是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嗎?”源賴朝轉過頭。
他和她對視,臉上又掛起熟悉的溫和笑容:“如果是因為剛才我的動作有些不妥當,我可以道歉,畢竟動手的時候難免會有些不在意這些小節。”
聽著這能勾起回憶的話語,景川知雨有些想要用雙手捂臉,但強大的心理素質和羞恥心讓她必須面不改色。
而且他說的沒錯,景川知雨的確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只是過程不太好。
本源類超脫者,天地間的寵兒。
在見識過他的速度后,景川知雨才明白在數年前師父跟自己提起這類人存在的時候,為什么會流露出羨慕的語氣,的確,不說其他方面,光是速度這一點,對自己幾乎是壓制性的。
更不要說,基本可以確定他就是那位「本源加身,天載體息」的人物。
這是第二階的超脫者。
是能被稱為天災級別的境界。
自己雖然也初入大劍豪,可對于源賴朝目前尚不明晰,但絕對不會弱的其他手段還沒見識過,再加上之前查閱檔案時對于他們這類人驚天憾地的破壞力的描述,就算真的對上了恐怕勝算也不高,并不是她妄自菲薄。
而且,光明是高位本源,從舊歷到現在為止有記載的只有區區兩位。
他是第三位。
在這個時代更加彌足珍貴。
但拋開假想敵的情況和源賴朝的實力究竟如何不談,她確定面前這個人所擁有的,正是她所要找的力量。
“不必道歉,說正事吧。”景川知雨收斂思緒,盡量平穩自己的心態。
“既然如此,我就直接說了。”
源賴朝將雙手合攏,搭在面前的辦公上,身體前傾:“據我所知,前幾天我到國安委辦公廳登記的時候,接待小姐送給我的超脫者注意事項手冊寫的很明確,我這種行為如果是屬于自衛,那么我就是可以離開的對嗎?”
“是的。”景川知雨微微頷首。
“那請問你們調查清楚了嗎?”源賴朝臉色轉為平靜,看起來有壓迫感。
“差不多清楚了,和源顧問所說的基本相符,我們的人的確探尋到了式神的氣息,您說的那位東江世夜明天我們會進行傳喚,至于那名裂口女式神的主人,還需要一段時間確定。”
“明白了。”源賴朝認可了她的這個說法,旋即又問:“那伊集院桑呢?”
“她不可以。”景川知雨搖搖頭。
似乎是怕源賴朝有情緒,景川知雨正打算開口多加解釋,卻只見源賴朝突然抬起一只手懸在空中制止了她。
景川知雨微啟紅唇看著他。
源賴朝從她對面的辦公椅上站了起來,繞桌半周,站在她的左手邊。
這突然的動作讓景川知雨有種想離開辦公椅的沖動,藏在平底皮鞋中的腳趾下意識抓緊,但在源賴朝停止動作站在她的身邊后稍微松了口氣。
此時,耳邊傳來源賴朝的聲音。
“首先,在具有民事行為能力的人失聯不超過二十四小時,應該是不可以立案的,但警視廳不僅立了,東京地檢還出具了入室搜捕令,我不清楚這究竟是針對我,還是伊集院寧子所出具的,但無論是誰,我是否都可以懷疑警視廳和檢方辦案程序不當和權力濫用,到警察廳和法院提起訴訟?”
“可以,這是源顧問的權利。”
“既然明知道程序不當,景川警視又為什么說不能放掉伊集院桑?”源賴朝俯視著她,可惜警服不是低胸裝。
景川知雨遲疑了片刻,語氣略顯含糊:“放她出去,無異于…去送死。”
“送死?”源賴朝右手撐住辦公桌的一角,俯身問道:“難道不放,就能夠保證她現在和以后的人身安全嗎?”
景川知雨沉默不語。
她能清晰感受到頭頂的視線。
但也正是能感受到,才在這種敏感的話題上無法作答,只能任由源賴朝進一步的逼問,以高姿態對她打擊。
忽然間源賴朝又撤回了他的手。
那股壓迫感又如回潮般消失。
“劍圣的弟子,東京警視廳刑事部特別行動課次長,國民生命與安全的捍衛者,于危難之際、風雨交加之中的逆行者。”源賴朝的聲音再次出現。
“有點名不副實吧?”他下了決斷。
景川知雨眼瞼微垂不發一言。
似乎只有攥緊到泛白的手指才能證明她的內心并不像表情一樣平靜。
然而源賴朝還在繼續開口。
“我莊嚴宣誓,重視擁護國家憲法和法律,遵守命令,履行警察職務。”
“不參加必須遵循其規章的團體和組織,不受其任何約束,不因任何事件而恐懼,不為任何人所憎惡,以自己的良知履行警察職務,公平公正。”
源賴朝頓了下,又說道:“我應該沒有背錯吧?警察入職時的宣誓詞。”
“一字不差…”
“那景川警視做到了嗎?”
顯然,再次的沉默讓景川知雨無聲的承認自己并沒有做到,真的沒有。
警察。
只是一份職業。
對于自小修習劍術的她而言,進入這個如日中天的暴力機構只是為了方便獲取資源,并且按照師父所說的步入塵世,見識世界的丑惡與俊美。
可入警四年,俊美不多見。
丑惡卻遍布的密密麻麻。
正如源賴朝所說,她沒有做到宣誓詞中的信條,不僅是她,幾乎絕大部分警察都做不到曾經宣誓的信詞。
可大多數做不到。
也要成為敷衍自己的原因嗎?
哪怕她被警界和社會其他各界譽為「若水大劍豪」、「春海劍圣衣缽的繼承者」、「國家警察委員會后備砥柱」。
然而現在想想,如果國家未來希望的接任者都做不到源賴朝所說的那樣,那這個國家還有希望嗎,還能有未來嗎,又怎么于危難之際負重前行。
就在景川知雨被源賴朝說到心底迷茫之時,一只手覆蓋在她的肩頭。
“當然,我也理解你的苦衷。”
“這些名頭并不會成為你成長路上的臂助,反而可能會掣肘,畢竟名望象征著壓力,有時候你不得不做出一些違心的選擇,我能說這些話,是因為我曾見到過我的父母也有過經歷。”
“抱歉。”景川知雨第一次道歉。
她低著頭,完全沒察覺源賴朝的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只是突然想了后者的父母還曾經在危難時為國捐軀。
源賴朝扶著她的肩,聲音變的平和:“景川警視,雖然我不知道你想找我幫什么忙,但沒必要用這種方式和手段,有時候溝通能解決很多問題。”
“認識我的朋友都知道,我是一個樂于助人的人,無論有沒有報酬,我都會能幫則幫,或許并不需要一些成年人的利益交換,可能有些人會不理解,但我從始至終只做我自己,如果你告訴我,你需要幫忙,我會幫你。”
源賴朝這些話里沒有奚落,更沒有諷刺,反倒更像一個摯交好友被懷疑后的陳述,希冀能用真心打動人。
有那么一瞬間,景川知雨感覺有些無地自容,甚至連眼眶也溫熱起來。
“真的很抱歉…”她的聲音更輕。
看著被戳到內心的女警,源賴朝的手掌摩挲著她的肩膀,似乎是想用這種方式進行肢體安慰,微俯下身靠近輕語道:“沒關系,其實我并不…”
“次長,咖啡來了!”
在聲音出現的那一刻,辦公室緊閉的房門被推開,端著托盤上兩杯熱氣騰騰咖啡的青山文澤徑直進了門。
而青山文澤也自然撞見了辦公桌后一站一坐,身體極其接近的男女。
他剎住腳步,甚至看到了景川知雨柔美臉頰上的淚痕與一閃而逝的慌亂,以及站在她身邊,表情驚詫卻氣質很像渣男卻又情緒穩定的源賴朝。
青山文澤大腦短暫的宕機。
幾秒鐘的沉默過后。
他的眼珠幾乎就要奪眶而出。
“青山君,敲門,請敲門!”幾乎從未發過脾氣的景川知雨用手指敲著實木的辦公桌,敲桌聲響徹辦公室。
“對不起次長!”青山文澤趕緊把腦袋低下不敢再看,緊張的咽著口水。
飛快的把手里的托盤放到辦公桌上,貓著腰徑直后退,離開辦公室的時候還不忘帶上門,青山文澤發誓自己這輩子從來沒以這種姿勢飛奔過。
他來的快去的也快。
但辦公室里的氣氛卻沒了剛才的大義凜然與逐漸曖昧,只剩下尷尬。
源賴朝的神色沒有任何波動。
最終還是他先開了口。
“我們剛才說到哪里了?”
“先喝咖啡吧,源…顧問。”
“我的名字叫源賴朝,你可以叫我賴朝,或者叫我直呼姓氏普通敬語。”
“…源君。”
景川知雨后知后覺的看向肩膀。
源賴朝恍若未覺,極其自然的將手挪開,繞桌一周重新坐在了她的對面:“嗯,我們坐下談吧,有關伊集院桑的事,以及你要找我幫忙的事情。”
剛才的事情已經不重要。
接下來的才是要點。
大概是既動過手又近距離的有過肢體接觸,再加上兩人交談的時間已經不短,倒是沒有剛開始見面時的客套與虛言,將該說的話全傾瀉而出。
由于她的身份,以及源賴朝本人的考量,他將伊集院寧子為什么會被針對,以及所見所聞全都告訴了她。
如果告訴她有用。
那就有用。
如果沒用的話,也不會更差。
將近二十分鐘之后。
在青山文澤懷著忐忑心情在接待室正襟危坐到脖子僵硬時,辦公室的門被打開,已經恢復正常的景川知雨從里面走了出來,源賴朝緊隨其后。
“次長!”
“源顧問。”
青山文澤見狀連忙站了起來。
他還特意跟源賴朝打了個招呼。
“你好。”源賴朝溫和回禮。
“麻煩青山君跟留置管理課的值班人員說一下,以證據不足解除伊集院寧子的人身限制。”景川知雨的臉上看不出剛才的異樣,只是輕聲吩咐道。
然而聽到這句話,青山文澤卻一時間在原地手足無措,欲言又止起來。
“次長…”
“出什么事了嗎?”
景川知雨側過臉看向他。
“高橋副總監他…”青山文澤提出了一個人名,硬著頭皮道:“他來了。”
東京警視廳副總監。
警銜為警視監。
在全國警察體系之內,警銜只比警察廳長官和東京警視廳總監要低。
說是警察體系三把手倒不算。
畢竟都道府縣中,大阪、京都和北海道本部長官同為警視監,但在東京都范圍內,算上警察廳長官的確是三把手,可想而知其能量會有多大。
這樣的人物深夜親自過來,很明顯,囚禁殘障人士事件背后還有人。
正如預料的那樣。
在景川知雨過去了解情況后,自然是碰壁而回,即便剛才源賴朝已經跟她講過事情的嚴重性,可她還是沒想到警察內部也有這么大的保護傘。
但旋即一想沒有才不正常。
這種極度損害國家和政府形象的公共安全事件,如果沒有警視廳打掩護,恐怕根本不可能持續這么長時間。
二十分鐘后,休息室內。
“不能放人嗎?”源賴朝問道。
“抱歉,按照規定,需要留置二十四小時到明晚。”景川知雨臉色黯然。
她難過的不是沒能把人領出來。
而是原本被源賴朝戳中了心,沒想到竟然就能這么快的反映到現實。
“規定啊…”
“她會有人照顧,也會有食物和水供應,休息同樣能得到保證。”景川知雨微抿唇瓣,向他做出了這樣的保證。
“明白了。”源賴朝點點頭。
景川知雨左手扶著挎在腰間的絳紫色刀柄,轉扶為握,站在原地沉默了半響,輕聲道:“我出去打個電話。”
“不用了。”源賴朝突然道。
剛抬腳的景川知雨站定。
看著源賴朝搖了搖頭,以及他目光中的堅決,景川知雨一時間遲疑了。
有些不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那源顧…君你…”
“我在這里等。”
源賴朝面色平靜道指了指地面。
景川知雨微低著頭,沒有再繼續說話,只是走到他身邊的位置坐下。
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
掛在休息室墻壁上的鐘表指針從未停歇,源賴朝和景川知雨的身體都異于常人,作為超脫者,源賴朝可以用本源提神,而景川知雨本來鍛煉的就是體魄,三天三夜不睡覺都沒事。
但在這種壓抑的氣氛下,每一秒都顯得度日如年,期間他們沒有再交流,只是偶爾起身喝杯水,再繼續坐。
不知道究竟等了有多久。
窗外天近破曉,黎明熹光漸生。
黑暗被晨曦驅逐殆盡。
無盡金色的光輝灑向了萬方,好像滌蕩著土地、樹木、海洋與樓房。
天明了。
卻又在不可見的地方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