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京到山梨縣,算上山路和快速路的大概有一百五十公里,如果交通狀況良好,只需要不到兩個小時。
車上的兩人不交談,男同事默不作聲的開車,伊集院寧子精神緊繃。
在這段快速路上,伊集院寧子能看到北側遠方的富士山,極似一把懸空倒掛的玉扇,心思翻騰時下意識抱緊懷中的挎包,好像能帶來安全感。
做為一個守法公民,伊集院寧子不得不承認,現在法律不能保護她。
或許源先生說的是對的…
帶著這樣的心思,她按照剛才在手機上源賴朝的叮囑,回過神時時刻刻盯著自己旁邊正在開車的男同事。
十幾分鐘后,狀況真的出現。
“這是去哪?”看著后視鏡迅速倒退的藍色路牌,伊集院寧子打破寧靜。
“山梨縣。”男同事目視前方。
“我看路牌現在是往都留市,但山梨縣的地方局不是在甲府市嗎?而且前面就要下快速路了,我雖然之前沒去過山梨縣,但也知道換道山路是在富士吉田,我們到底是要往哪里去?”
伊集院寧子心里的驚疑感積攢到了一定地步,理性分析后發出了質疑。
赤坂重政臉色不耐煩的道:“伊集院桑為什么這么激動?我們先去都留市取個文件,然后才轉道去山梨,要不然你以為我為什么讓你快一點走。”
“那赤坂桑為什么不告訴我?”
“雖然不算順路,但也最多耽誤半個多小時而已,現在說難道不行嗎?”
“既然是公事,我有知情權。”
“你以為我想來嗎?整個職業安定局,甚至厚生勞動省,沒有人不知道伊集院你得罪了局長,我只是被臨時安排工作,做好我自己的職責而已。”
駛出快速路匝道,經過一番激烈卻模糊的討論后,兩人都不再說話。
富士山雪頂在視線中逐漸模糊。
山路多有崎嶇,車流量也肉眼可見的變少,經過一個隧道,轎車擋風玻璃四周的光明變的愈發耀眼起來。
出了隧道,道路逐漸平坦,但更加的荒蕪人煙,走了十幾分鐘在馬路上連一塊指示牌都沒有,而且赤坂重政在一個丁字路口右轉后直接開到了一片雜草叢生的空地旁竟然停了車。
轎車發動機的聲音逐漸平息。
這片空地挨著公路,側邊更遠處是一片湖,但她不知道具體是哪里。
“伊集院桑。”赤坂重政看向她。
“赤坂桑,這里是哪里?”伊集院寧子心中的不安愈發強烈,雖然跟自己預想的一樣,但還是不免很緊張。
她難道不知道這突然安排的外勤工作其中有詐,說不定就會很危險?
但這是陽謀。
伊集院寧子不得不服從。
在日本這個國家,上級的命令對下屬而言是絕對的權威,不可違抗。
違抗的話就會授人以柄。
因此伊集院寧子就只能聽從。
她其實想過拒絕。
但出于作為下屬面對上級工作安排的權威性服從,以及已經對源賴朝報備得到肯定回復的安心,才讓伊集院寧子寧愿冒險也不愿意出現紕漏。
而且她已經盡量保持冷靜,隨時準備掏出包里的手槍,現在她所能做的只有拖時間,其他的她也無能為力。
“你是不是認為自己做的很對?”
赤坂重政又開口了。
“我不懂你在說什么。”伊集院寧子緊緊抱著懷里的挎包,眼神警惕。
“不懂?”赤坂重政見她還在裝瘋賣傻只是嗤笑一聲,眼神陰暗的盯著她:“你知不知道你給我們帶來了多少麻煩?真以為每天躲在官邸里局長就拿你沒辦法?還是你隨便在哪找到的一個民間超脫者能讓我們投鼠忌器?”
“赤坂桑你…你也參與了…”聽著他如此直白的話語,伊集院寧子雖然也有過預想,但的確沒想到對方能這么直接的承認,一星半點也不加遮掩。
“不錯,神奈川那邊的事情我也參與了。”赤坂重政毫不避諱的承認道。
他解開安全帶,將身體正向伊集院寧子,臉色變的戲謔,語氣略顯回味的說道:“那些個廢物雖然對社會無用,但她們肚子里的胎盤卻很美味。”
伊集院寧子眼神震驚。
驟然間一股惡寒遍布全身。
甚至胃里翻騰有些干嘔。
同類相食。
無論什么時候都是有違六道輪回的惡心事件,是刻在基因里的底線。
哪怕她看了無數次手里那里殘肢斷臂的血腥照片,可沒想到他們不僅做禁忌的人體實驗,竟然還在吃人。
“你竟然…”她的聲線顫抖。
“閉嘴!”赤坂重政厲聲呵斥。
“把東西交出來,否則今天我也會把你送到神奈川,讓你知道知道那些廢物是怎么活下來的,如果你還識相的話,我還能給你一個痛快的死法。”
面對這種程度的威脅,和已經撕破臉皮的事態,伊集院寧子的在心里大喊冷靜,隨即慌忙掏出那把手槍。
雖然沒用過,但也親眼見過。
手槍沉甸甸的,她知道源先生肯定幫她壓滿了子彈,所以徑直把黑黝黝的槍口對準了赤坂重政,而且為了避免在車內狹窄的空間中會被對方奪槍,她還把槍放在懷里盡量離遠些。
“我警告你,你不要亂來!”
“槍?”赤坂重政臉色驚訝。
但他的神色卻沒有驚慌,反而瞇起眼睛笑呵呵的說道:“據我所知,伊集院桑是沒有持槍證的吧?現在社會禁槍這么嚴,沒想到像你這樣自詡為救世主的人也會犯下重罪而不自知。”
“你們更加有罪!我寧愿這樣做被關進監獄,也不能讓你們繼續下去!”
伊集院寧子打開保險大喊道。
她從來都沒有摸過槍,更不用說殺人,但現在她似乎不得不殺人了。
即便心底猶豫,可伊集院寧子也知道現在是自己生死攸關的時刻,如果露怯,可能一切努力都會白費掉。
赤坂重政鼓掌似的拍手,微抬下頜道:“說得真好,但你先看看外面。”
“我不會看的,你騙不到我!”
伊集院寧子繃緊神經,神色如臨大敵的將槍口對準赤坂重政,沒有絲毫扭頭朝車窗外看的意思,因為她知道電視劇和電影里有無數的人就是因為這樣做,反而被奪槍后受制于人。
這種把戲她絕不可能上當。
即便對方的臉色看起來十分的有恃無恐,但也可能是在強撐著而已。
哪怕心里緊張和害怕,一股股腎上腺素被激發后的眩暈感傳來,她也盡全力保持冷靜不允許有絲毫差錯。
然而赤坂重政并沒有騙她。
隨著咔嚓的一道聲響,本來持槍倚靠在車門上的伊集院寧子瞬間感覺身體失去了重心,同時背后有一只手掌抓住她的衣領,生生把她拽了出去。
伊集院寧子根本沒反應的時間。
身體摔在地上之前,她就已經下意識扣動扳機,接連打出了好幾槍。
但打出的子彈都淪為流彈。
有打在車頂的,也有被拽出去的時候打往天上的,但都沒有打到人。
她在這一刻有些后悔。
后悔自己為什么不早點開槍。
在伊集院寧子臉色木然的被赤坂重政和他早就埋伏好的同伙用繩索綁上雙手躺在地上時,她想不明白,為什么自己已經那么小心了,最終卻還是中了別人的圈套,毫無還手之力。
而且自己明知道是局,卻因為怕授人以柄,眼睜睜看著自己跳進去。
為什么就不能心狠一點?
他們這些人又為什么能這么猖狂?
或許從一開始,她沒有能力拯救那些被進行慘無人道實驗的殘障者們。
因為她連拯救自己都做不到。
而那些殘障人士從一開始的結局也已經注定,哪怕她再像一條魚離了水去掙扎,最終還是逃不過窒息而亡。
看著赤坂重政從自己的挎包里搜出了自己前段時間搜集到的證據,拆開牛皮紙袋的封線,確認了東西后露出得意的笑容,伊集院寧子心生絕望。
她麻木的流著眼淚。
淚水劃過臉頰,滴落在滿是塵埃的土地上,留下墨暈后很快又消失。
伊集院寧子從未如此恨過世界。
恨到眼睛模糊,意識不清,就連被赤坂重政在旁邊踢在身上的疼痛也感受不到,好像一具行尸走肉,被奪走魂魄,就只剩下了這么一具空殼。
她更恨自己太笨、太蠢。
為什么認為他們還有底線。
明明連人體實驗和同類相食這種事都做的出來,也讓幫派的小混混對自己圍追堵截過,自己為什么還會覺得這群人再黑暗也不會這樣明著來。
“別以為你認識的那個民間超脫者能救你。”赤坂重政的聲音還在繼續。
“你難道不知道,官邸的每輛公務車上都裝有信號屏蔽器嗎?下快速路的時候我就打開了,他不可能找得到你,另外我們這樣做就是為了能將計就計,用你的手機把那個民間超脫者引誘到附近,做好準備好方便動手。”
聽到赤坂重政的這些話。伊集院寧子木然的眼神漸漸煥發了些許色彩。
但不是求生的本能。
也不是溺水之人看到的希望。
是擔心自己會害了源賴朝。
畢竟想要拯救別人,那也是自己執意要做的事,但現在絕望已經充斥了她的內心,對于源賴朝,就連報信也做不到,只能在心里自責和悔恨。
“赤坂君,時間緊迫,如果真的問不出來那我們就按原計劃進行好了。”
“在她包里搜到了,解決掉吧。”
“明白,我們會處理干凈,回頭把尸體往富士五湖一拋,反正就算警察發現了最后也只會認定她是自殺的。”
“嗯,注射藥物,別留下指紋。”
“悠仁,把準備的針拿過來。”
周圍的交談聲還在繼續,很快伊集院寧子的眼前就覆蓋了一片黑影。
她下意識看了一眼。
是一個穿著西裝脖子里滿是烏黑刺青紋身的大漢,此時他正擺弄著手里的一根注射針,用大拇指摁壓尾部將藥液擠出,在測試針筒是否通暢。
成珠串連的藥液被擠出。
那大漢確認完畢,蹲下龐大的身體就伸出手抓起伊集院寧子的頭發。
“對不起,源先生…”
伊集院寧子并沒有閉上眼睛。
反而目光憤恨的盯著他。
眼角的余光還能看到穿著西裝的男人蹲了下來,手指在她的脖頸處摸了兩下,似乎在確定把針扎在哪里。
然而下一刻。
異變陡生。
正準備扎針的西裝男人的手掌剛準備放下,就忽然感覺自己的視線天旋地轉,整個人失去平衡,在視線徹底黑暗前,他發現自己竟然在天上。
而在伊集院寧子的視角,則是面前蹲下的西裝男人驟然之間脖子連根齊斷,一顆大好頭顱直接沖天而起。
猛滋的鮮血瞬間灑了她一臉。
伊集院寧子有些睜不開眼。
等到她睜開眼時,看到的則是沒了頭,胸口還有兩處往外涌血的傷口。
脖頸斷裂的地方更是猶如噴泉。
這種場景,哪怕是在電影里都未曾見過,伊集院寧子懵住了,并不是被嚇的,而是一種不明所以的愣住。
“砰!砰!砰!”
雷罰般急驟的槍聲從遠處傳來。
其實槍早就響了。
但伊集院寧子思緒混亂,意識恍惚到精神崩潰,直到這幾聲槍響和眼前的男人被爆頭后她才緩緩恢復過來。
掙扎著起身跪在地上。
她迷茫的看向四周,只瞧見周圍的雜草地上橫七豎八躺了五六個倒在血泊里的人,半點聲響都沒有,大多沒了半個腦袋,胸口也都有兩處傷。
然后她就看到了公路邊的人影。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那道熟悉的人影只是在她眨了一下眼的時間,就到了赤坂重政身后。
而此刻的赤坂重政手腳冰涼。
即便他的手上粘過鮮血,背負了十幾條人命,甚至做出了殘食同類這樣的事,可當死亡真的降臨到自己頭上的時候,赤坂重政恐懼的說不出話。
剛才伊集院寧子短暫的失神。
但他可沒有!
饒是他這樣的人,也從來沒有見過身影如同鬼魅,明明是在陽光的普照之下,卻好似閃現一般出現在每一個人的身前,只用了不到十秒鐘就讓周圍的七八個人都沒了腦袋的場景。
源賴朝閃現到赤坂重政身后,用手槍抵住他的后腦并沒有著急開槍。
而是讓他在恐懼中被折磨。
黑黝黝的槍口一路下滑,從腦后勺到頸椎,再經過脊椎,最后在赤坂重政的腰間位置停下,沒有再挪動。
“深呼吸,頭暈是正常的。”源賴朝在耳邊輕語,聲音溫和的好像故友。
赤坂重政眼里滿是驚駭。
“砰砰砰砰砰砰砰!”
急促連貫的槍聲猶如裁決之錘。
子彈帶出了罪惡的血液。
彈夾被清空,炙熱的槍管冒出細絲如縷的白煙,隨著秋風又湮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