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先告訴秋婆婆他從小是個倔脾氣,當初是家里人替他作了當老師的決定,他原來是喜歡在一張白紙上畫山、畫水、畫人,沒想過后來會教書育人,從來沒有想過,也是命運的安排。
秋婆婆不能理解周子先的話,還勸說他當老師好,和孩子打交道,沒什么擔心的,再者風吹不著,雨淋不著,最好不過了。
周子先還要說什么,小樂和倩倩進了門。兩人一改往日作風,恭敬地向周子先問了好。秋婆婆笑呵呵地讓小樂倒一碗水給周老師。周子先倒嚇了一跳,忙說不用。倩倩問了好,轉身就去了伙房。小樂待在床邊陪了一會秋婆婆,也去切豬菜了。周子先不好閑著,說要去伙房里幫幫忙。
伙房里,國珍與玉梅一面忙著,一面說笑,兩個人才認識這會兒,好得就跟兩姊嫂一般。周子先進了伙房,她們兩人見了他就笑。他見玉梅老師臉紅紅的,便問你們在聊些什么?國珍爭先笑著說你和秋奶奶兩個在房間里談得又是哭又是笑,你們又在聊些什么?周子先不知怎么說,搔搔頭問有什么可以幫得上?玉梅說你看著就行,在我們這里男的不用進伙房。國珍卻掩嘴笑著說:“我們正說著呢,這兩個人啊,談不談得來,就看交不交心?”
周子先也說:“是啊!如果兩個人要相互認識,就得一個人向另一人主動,要相互了解,就得掏心窩子。”
玉梅卻笑他說:“你大道理說得好聽,到自己身上就不靈了。我和你認識幾個月,也才知道你是潭洲人?!?
周子先摸不著頭腦,她又哪里聽來的?國珍從鍋里端出一碗梅菜扣肉,才告訴周子先在伙房里聽得著房間的說話。周子先猛然一驚,若是伙房里能聽見,那小樂豈不是也聽見了?這就不奇怪了。小孩子心性的改變,往往就在那么一瞬間。
這時,國珍又從鍋里盛出幾個荷包蛋。玉梅一見是荷包蛋,拍手說:“哎呀!荷包蛋是我們周老師的最愛?!?
周子先站在伙房的門檻上,伸頭瞥了一眼,瞬間陷入了沉思。他剛才在房間還想說的話,就跟荷包蛋有關系。
小時候,他的母親常給他做的一道菜就是荷包蛋。他算了算,有好久沒有見到母親了。從他離開家后,母親少不得日日夜夜站在家門口盼著,頭上添了不少白頭發吧!還有,他的父親肯定又在責罵母親。
他從小最感興趣是畫畫,不是當老師。他的父親是大學教授,自然一心要他做一名老師,填寫志愿的時候,父親偷偷地改了他的志愿。當他收到錄取書的那刻,整個人如同遭受雷擊般崩潰。他有一種一輩子被父親毀了的悲痛,有一種那個他日日夜夜懷揣的東西將永遠失去的憤怒。在他的父親眼里,他從小就不是個聽話的孩子。他的畫板讓父親從樓上扔下去很多次。他父親還告訴老師,不許他上美術課。他母親一直維護他,因此也遭受到父親無緣無故的責備。
周子先繼而想起了自己另一些家事。
那一年的夏季,天氣火熱,他和父親大吵了一架:
父親鐵青著臉說“當老師有什么不好,你爹不當老師,拿什么來養活你,鐵飯碗總好過你那些沒價值的玩意。你的畫能當飯吃否?”
十八歲的周子先哭著吼道:“你懂個什么,這是藝術品,也是我的理想,可它們現在像一顆幼芽一樣被你踩死了。”
“藝術?藝術品?你認為你將來是會成為王希孟,還是會成為黃公望?”
“你……你就喜歡你那些學生,你的學生做什么都有價值,我做什么都沒有價值。你從小就這個兒子嗎?你的學生永遠比我重要,我就這么令你瞧不上?瞧不上就算了,為什么偏偏要來管我的喜好?”
至于成為王希孟還是黃公望,年輕的周子先根本回答不上,他并沒有那么高的天賦。他永遠說不過雄辯的父親,只好扯開話題,攻擊父親一輩子的軟肋。
“你…你…你這逆子!”
“你以后再也別捧著老古本教訓我?!?
父親氣得發抖,扯過雞毛撣子就要打他。
“打死你!”
“打吧!求你打死我吧!這樣的話,我也不用去那個學校了,正好順了我的意。”
父親再次揚起雞毛撣子,準備狠狠地抽在周子先的背上。母親攔不住氣得紅了眼的父親,只好邊幫兒子擋住雞毛撣子邊勸著他回房間。
母親滴著眼淚給周子先擦藥,勸他說:“兒啊,你什么時候才學會向你爹服個軟?這一頓打的,你的背挨得住疼,媽的心卻挨不住疼?!?
周子先忍者痛說:“母親,您什么時候才學會反抗?您一輩子都聽他的,這么多年就一點委屈沒有?反正,以后我是再不怕他了?!?
母親偷偷嘆了一口氣,她拗不過強勢的丈夫,現在她的兒子大了,她同樣拗不過有主意的兒子。
周子先在那以后再沒有進過家門。大學一畢業,周子先毅然決然跟母親說要離開省城。母親問他去哪里,他不說,他說天地廣闊任鳥飛,兒子堂堂七尺男兒,哪里沒有容身之所。
離家是幾月幾號,周子先忘記了,只記得他母親一勸再勸,怎么也勸不住他飄向遠方的心。母親了解兒子的脾氣,他既不愿進家門,便無奈地幫他收拾行李送到了門口。他母親流淚告知了父親,他父親躲在書房里不出來。周子先故意氣沖沖地朝著書房的窗喊:“兒子走了?。∥医o您的學生騰地方!從今以后,你就當沒我這個兒子?!?
他跟母親道別說:“母親,兒子不孝,今天我就離開這個家,自行去謀生路。您多保重身體。父親脾氣不好,凡事您就甭跟他見識,我會時常寄信給您,千萬不要掛念?!?
母親留不住他,一把鼻涕一把淚看著他一步步消失在那條熟悉的街道盡頭。
后來,周子先在信里得知那天父親一直站在窗戶邊上看著他遠去。又后來,周子先收到母親的信得知他走后父親很少再帶學生回家。不過,信里說父親想念他,這個他不太信。他了解父親,一輩子不會說出“想念”二字。
不過,周子先跟同窗建平通信后得知父親早就幫他安排好畢業的一切。他知道了這個情況,心里還是對父親心存芥蒂,還是無法原諒父親自私的行為。
可能他真是父親口中的所說“逆子”,上課不聽講,與同學說小話,上體育課好斗把自己摔傷,偷著抽煙,與人斗毆,仗著父親是大學教授與老師頂嘴等等。他上了大學之后,才逐漸認識到自己以前的混賬。生活的諸多苦難,促使他懂了父親的心思,可依舊不曾消除他對父親的恨意,因為他始終堅信錯的不是他一個人。何況,親人間不比陌生人,有些話一旦說出口,收不回來,它會在人的心里永久地留下傷疤;人有些決定,一旦作下了就難以輕易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