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光明終于知道，他終究不是一塊讀書的料，三年的職校生活以無比無聊的方式結束了，他甚至覺得自己睡了三年，渾渾噩噩，他的心氣比誰都高，他看不上這個學校的任何人，他覺得自己本不該在這里，于是他計劃著畢業之后，整理自己，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與此同時，陳光明的發小陳武在他成年后的第二年，已經擁有了人生中的第一輛車，一輛本田牌的思域轎車，當陳光明第一次見到陳武坐在他的車上向自己打招呼時，他的眼睛都直了，他實在沒法相信一個人是可以擁有一輛小轎車的，并且這輛車屬于他身邊最熟悉的人，這一點是最讓他沒法接受的，如果這事兒遠在天邊，那也無關痛癢，就像是個故事和傳說，然而他此刻正被邀請坐到陳武的副駕室，他真切地感受到這輛車帶來的精致，豪華和科技感，這讓他事后無比失落。

陳光明的失落感遠不止于此，他的另一位兄弟陳文以高考全市第三名的成績，考入了清華大學。陳文的父親陳國海，一改往日的內斂，大擺三十桌，幾乎半村的人都請上了，陳光明一家默默坐在角落吃酒，只偷偷看著村長將戴著大紅花的不知所措的陳文拉到人群中，眾人都以仰望的姿態看著一臉局促的陳文，陳文眼睛掃描到人群中的陳光明，正好他的兄弟也在此刻望向他，兩人四目相對，陳光明感覺好像有很多話要說，卻想到自己的兄弟即將要去的與自己完全不同的世界，便心生失落，他開始明白，成年人，要面對很多現實，很多告別，很多無奈。

陳光明花了將近一個夏天的時間，終于決定去找工作，他明顯感覺張梅花和陳國慶已經開始嫌惡他，他與自己的父母間已經沒有太多話題，見到面也只面面相覷，尷尬至極，張梅花終于忍不住質問他:“光明，你到底怎么打算的？”

陳光明默不作聲，灰溜溜得想要逃開，最近他一直在做夢，妄想著能干成大事，他每天啃食的故事書里，盡是一些普通人逆天改命的橋段，他自然想要做一些事情，但眼下的狀況就像是要理清一堆被生活打亂的頭繩，他甚至迷糊到找不到那個繩頭。

張梅花還是提出了建設性的意見：“你二伯在的廠里正招機修工，你要不要考慮下？”

“機修工？！”陳光明不屑道，“這誰要去？！”

張梅花耐著性子道：“那你能干嘛，有事情做，總比你一天到晚窩在家里好！”

“這絕對不可能的，讓我做機修工！”

張梅花終于忍不住了：“你算什么東西？！你想要做什么，你看看你每天窩在家里，不是吃就是睡，你有本事自己去找一份好工作啊？”

“我會找到的？！”陳光明也來氣了，他絕不允許別人將自己與機修工聯系起來。

“這句話你說過多少遍了？！你倒是去找啊？！”

陳光明已經不記得跟母親有過多少次這樣的對話了，這一次他終于有些不耐煩了，于是便奪門而出，他漫無目的走到光明河邊，眼見夕陽在西南邊的山頭慢慢落下，他遠遠得看著遠處一個瘦小精干的身影正背對著橘紅色的日光朝這邊走來，陳光明看不清楚他的臉，對面那人倒是先開了口：“光明！”

陳光明這才看清楚這人樣貌，原來是多年未見的李小波，那個他曾經極其討厭的家伙，如今卻十分熱情地跟他打招呼。

李小波向陳光明說明了近幾年的遭遇，以及如今又是怎樣一步步賺到了一些錢，李小波天生是個滑頭，欺軟怕硬，在利益和權勢面前，他可以做一條乖巧的狗，他像一貼狗皮膏藥般貼在他想巴結的人身上，通過不斷地滲透，如今他已然是體制內的合同工，雖然工資不高，但他卻有一些難以見光的隱性收入，很多細節他并未跟陳光明交代，他只吹噓自己的豐功偉績。

“光明，你剛畢業？”

“是的。”陳光明此刻竟有些崇拜地看著李小波。

“你小子工作有著落了么？”

“還沒，正在找。”

“唉，你要真不行要不哥幫你想想辦法。”

“你……有什么辦法？”陳光明有些猶豫但更多的是期待。

“這個目前不好說，呃……我大哥有個兄弟是開酒店的，上次吃飯時候據說酒店在招人，你有沒有興趣？”

“酒店？能干嘛？”

“唉，多了，各種經理，領班，服務員……你要是肯吃苦可以學廚師，廚師工資高。”

“廚師？”

“對，你可以先跟師傅嘛，有能力了可以自己干啊！”

陳光明突然記起來讀初中的時候老師讓他們寫自己的理想，他當時竟寫了自己想當廚師，理由很簡單，他喜歡吃，他想成為一名美食創造者，自然也能嘗遍天下美食，況且在他的概念里，廚師是一個需要藝術靈感的一個職業，他那時候只覺得這是一個類似于工程師那樣的職業。

在他和李小波寒暄后的第三天，他終于鼓起勇氣打算給李小波打電話，這三天里，他一直設想著自己的未來，腦袋里總是幻想著自己如何一步步成為一名出色的廚師。

然而這通電話打的并沒有那么順利，開始打電話的時候陳光明還信心滿滿，但耳朵里“嘟嘟嘟”的響了半天卻無人接聽，他開始有點心灰意冷，想李小波這等無賴怎能對自己的事情上心，即使真的會幫自己可能也只是出于滿足他的虛榮心。

半天過去了，陳光明已經把這事兒拋到腦后，整個人的狀態又回到了之前了無生趣的狀態。晚飯過后，陳光明正打算窩進自己的房間里，卻突然聽到了家里的電話響了起來，陳國慶接了電話，陳光明才知道電話那頭竟是李小波。

電話那頭的李小波表示今天上午很忙，沒接到陳光明的電話，并直入主題道：“光明，有什么可以幫到你的么？”

李小波的電話，突然將陳光明又拉到一個比較亢奮的狀態，他也來不及思考，便將自己想學廚師的意愿告知了李小波。李小波自然爽快答應了，這對他來講是一件極其容易的事情，他甚至不需要去拜托任何人，因為那個酒店本身就在招人，以招徒弟的名義，用極其低廉的薪資招募廚房幫工，像陳光明這種不諳世事的剛畢業的孩子是他們最理想的目標。

“我去幫你說一下，你等我消息哦！”這是李小波電話最后的一句話，這讓陳光明充滿了期待，自己的生活總算要迎來一些改變了。

陳光明清楚的記得，當晚九點三十五分的時候，他接到了李小波的第二通電話，電話那頭滿是興奮，李小波用十分令人振奮的語調，將陳光明被酒店后廚招募的消息告知了陳光明本人，雖然陳光明沒有感受過被理想的高中、大學錄取時候的那種感受，但現在他相信此刻他感受的應該是類似的感覺。

這一晚，陳光明一直在思考著自己將要改變的人生，他相信只要自己努力上心，一定能夠成為一名好的廚師。當然，陳光明感到興奮的同時更多的是緊張，因為，李小波跟他說明天就得去酒店報道，他已經跟酒店的人打好招呼，明天去酒店報到會有一個叫趙建國的經理跟陳光明對接，安排好他的一切。

這一晚陳光明睡得并不踏實，第二天醒轉過來，已是艷陽高照，但他感覺并不爽朗，整個人朦朦朧朧，腦袋里卻一直有個聲音在回響，告訴他今天要做的事情。

他匆匆吃完了午飯，就心不在焉地去公交站牌等車了，他規劃好了接下來的行程，先坐公交車到市區，然后直接打車去往酒店。

九月的日光甚是毒辣，炙烤地表的一切，升騰的空氣，令氣壓降低，陳光明雖躲在樹蔭底下，但終究還是逃不出這烈日的能量，他的額頭，脖頸，兩頰，后背都淌滿了汗珠，他大口呼吸著炙熱的空氣，莫名的窒息感包圍身體，現在想來，這是他第一次離開父母的庇護，獨立去面對自己的營生，看著那條延伸至天邊的柏油馬路，他感覺前路漫漫，生活的艱難開始真真切切的介入到他的生活。

似乎過了很久，陳光明終于等到了公交車，他費勁氣力，終于撥開了擁擠的人群，將身體挪至中間過道上，車上除了人就是氣味，汗餿味夾雜著汽油味，還有乘客帶來的各種物品的味道，但這種味道，車上的人們似乎并不在意，因為每個人腦袋里都充斥將要去城市的辦事情的信念，他們無暇顧及周遭的一切，都心事重重，他們沒有任何交流，只木訥地看著窗外飛馳的風景。

一路顛簸，車子終于駛入了城市，車速變得緩慢，車上的人陸續下車，車子慢慢變得空曠起來，陳光明也終于可以坐下來了，四十五分鐘的車程，陳光明在終點站下了車，車站門口停滿了的車，他隨機找了一輛，跟司機描述了將要去的酒店，司機盤算了半天，終于還是沒法盤出酒店的位置，因為他壓根就沒聽過這個叫萬金酒店的店名，無奈之下，司機靈機一動，問了旁邊車的司機，他終于知道原來這家酒店在兩個月前換了老板和店名，它的前身叫萬豪酒店。對于萬豪酒店，司機自然是熟悉，于是司機發動了引擎，發動機的“隆隆”聲頓時傳至車廂，陳光明感覺整輛車都在抖動，但這并不妨礙司機猛踩油門帶來的推背感，手動變速箱帶來的頓挫感，令車廂時疾時緩，就你很難理解，這樣的開車方式能給這趟旅程節省多少時間，也許是出于習慣，這些出租車司機開車的方式都大同小異，讓乘客膽戰心驚是他們的使命，仿似在告訴乘客，這種云霄飛車般的體驗感應該是值回票價了。

目的地終于到了，陳光明站在酒店門口，抬眼望著這金碧輝煌的門面，終究還是有些退縮，他小心翼翼踏進了這座那時在他看來充滿神秘和距離感的城堡，門口的女服務員端莊又不失優雅，將陳光明迎入大門，陳光明都不敢正眼瞧她的臉。

陳光明還是鼓足勇氣道明了自己來意：“你好，你們這有叫趙建國的經理嗎，我朋友讓我來找他。”

“哦，趙經理啊，有的有的。”

服務員將陳光明引導至大堂休息處等待，沒多久，一個中年男子，體態略顯臃腫，走路卻十分輕盈的中年男子出現在陳光明的視野。

趙經理一臉堆笑：“你是陳光明？”

陳光明笑臉相迎：“對對，是我！”

“你跟我來，我帶你去廚房看下，把你引薦給大家，要做什么事情等下讓他們給你安排下。”

“好的！”

陳光明被帶到了后廚，一個堆滿各種廚具、餐具普通人很陌生的場所，此刻三點不到，后廚處于冷清狀態，偶有三兩個人進出，都各懷心事，沒有人正眼瞧見剛進來陳光明。

廚師長蔣軍，此刻正指揮幾個小年輕，讓他們去搬一些東西，他見趙經理帶了陳光明過來，就招呼道：“來來來，讓小伙子一起！”

陳光明便莫名其妙地加入到搬運的隊伍中，蔣軍讓他們將門口放著的幾個剛運來新爐子搬到廚房的剛騰出來的一個角落里，五個小青年，乳臭未干，都骨瘦如柴，使出吃奶的勁將那幾個笨重的爐子連拖帶扛地送進后廚，蔣軍見他們差點要講東西砸壞，最上便開始罵罵咧咧：“他媽的，當心點，沒吃午飯么？！”

此刻喘著大口粗氣的陳光明，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情搞得莫名其妙，他只感覺心臟“砰砰砰”跳動著，手指因為被爐子的邊沿壓的變形而疼痛難耐，但他卻不敢松手，眼睛里卻只看見他的幾個同伴的臉上也都露出齜牙咧嘴的慘狀。

終于，他們順利完成了任務，一幫人蹲在門口，面面相覷，蔣軍也終于露出了笑臉：“我讓老王弄幾個菜，早點把晚飯吃了，我那有冰啤酒，等下一起吃。”

陳光明只見一個胖胖的男子，站在灶臺前“哧哧喳喳”十來分鐘，三五盤菜便就香氣四溢地被端了上來，休息室里開著空調，五六瓶啤酒擺在桌上，桌子不大，正兒八經只能坐下六七個人，但此刻狹小的房間里擠進來不下于十個廚房工作人員，蔣軍跟幾名廚師都坐下來，還有一個年齡在四十歲上下的婦女也跟著一起坐了下來，陳光明跟幾個年輕小伙只能端著碗站著吃飯了，蔣軍一生招呼：“來來來，小伙子們也都喝點！”說著便動作麻利地將一瓶冰啤酒打開來，“那邊有一次性杯子！”

于是，小伙子們爭先恐后去拿杯子，蔣軍將杯子一杯杯倒滿，陳光明雖幾乎沒怎么喝過啤酒，但貌似這種氛圍下，好像那冰啤酒有種神奇的魔力，非得嘗一口才算過癮。

晚飯正式開始，小伙子們一口便將冰啤酒倒進胃里，整個人瞬間清爽了起來，大家都沒有那么拘束了，因為那幾個剛炒出來的菜實在是太香，他們都盛來滿滿一碗飯，紛紛將筷子伸入圓桌，從不同角度，用不用方式將菜夾入自己的碗中，然后狼吞虎咽起來。

陳光明從未吃過如此美味的飯菜，許是這胖廚師的手藝實在太好，又或是這種爭奪食物的氛圍太濃烈，陳光明無暇思考原因，他只是覺得非常神奇，自己的生活就在這兩天發生了巨變，此刻他跟一幫素昧平生的人，圍在桌子邊，同吃一桌菜，但他并不感覺拘束和尷尬，真實又虛幻，成年人的世界來得這么猛烈直接，但他也才剛剛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