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之淚》驟停，所有聲音從世界上瞬間消失了，只留下高跟鞋踩在紅毯上的摩挲聲。

眼看橘明衣就要被兩個女孩送到源零櫻面前，她卻忽然掙脫開雙手轉身而來，聚光燈終究沒有追上她的步伐，神代樂隔著夜色一樣漆黑的空氣和她短暫對視，然后忘了呼吸。

“什么情況？”

“不清楚……”

“這是拒絕了嗎？”

“不清楚……”

“竟然跑開了……”

“太過分了吧？那可是源零櫻……”

大廳里一下喧嘩起來，有人倒吸一口涼氣，目不轉睛盯著此刻發生的事情，橘明衣轉身跑開，搖曳的火光里看不清源零櫻的表情，但他現在絕對陰沉著臉。

眾人目光如火，唯獨神代樂什么都聽不見了，也什么都看不見了，腦子里回蕩著“我不要”三個字。他覺得這三個字真的很有份量，就像婚禮上的女孩說“我愿意”那樣有份量，每個人的心里都被牢牢地牽動著。

橘明衣沖向他，提著裙子，像是蹚水的小鹿，他則像沒有抹過潤滑油的機器人一樣生硬轉頭，看見橘明衣和他并排站在一起，他的手再一次被握緊了。

“什么求婚啊，你是笨蛋嗎，我已經不想和你繼續在一起了，看到沒，他，這個呆呆站著的傻小子，”她聲音將黑暗排開了，像一道光降下來，“他才是我現在的男朋友！”

嘈雜的聲音更大了，有人好像才注意到這里多了一個男的出來，紛紛詢問這人是誰，有人說原來不是保安嗎，有人說我還以為是服務員。

只有神代樂說不出話，一半是因為氣的，一半是因為他看見橘明衣臉紅了，她還是第一次臉紅，好像說這句話要用完她全身的力氣，現在大口喘著氣。

少女的臉紅真的能勝過世界上的所有事情，即使臉紅并不是因為真的喜歡你。

“明衣……”聲音只有神代樂自己能聽見，這還是他今天第一次這樣叫橘明衣。

兩人的五指緊緊交合，橘明衣沖光里的源零櫻大喊，“搞什么求婚啊，不是說好的只是吃一頓飯嗎？明明只需要安安靜靜地坐下來，把沒有解決的事情在今天解決完，然后再也不見面……不是這樣說好了嗎？干嘛弄成現在這樣啊。”

真安靜，死一般的寂靜。音樂不響，源零櫻不說話，神代樂真希望那些吃瓜群眾能說些什么，可他們現在也全部沉默下來。

橘明衣低下頭嘟囔，抱怨，但空曠的大廳里仍然只有她一個人說話的聲音，“已經試過很久了，不是嗎？我們其實一點都不合適，我們還是不要做情侶了，以后也不會有任何結果的，你明明很清楚這點吧？”

“閉嘴。”源零櫻忽然說，聲音像是碎了的冰。

“讓我閉嘴有什么用？我已經不喜歡你了，這種事不說出來就能改變嗎？”橘明衣的聲音忽然抖了一下，“所以，所以你也不要喜歡我了，真的……不然結果會更難看。”

“你還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做這些嗎？”源零櫻忽然站起來，站在光里直視黑暗中緊握雙手的兩人，“晚宴，音樂，玫瑰，燭光晚餐，羅曼尼康帝，我！……”

“不要說了，我不想知道……”橘明衣打斷他，卻好像沒了底氣。

“你知道，你太聰明了。”源零櫻說，“因為原本只是我們兩個人坐在一起吃這頓飯就可以了……結果你卻帶了他來，一個毫不相干的人。”

他的目光銳利如刀，直直劃過神代樂的雙眸。神代樂心說又不是我主動想來，干嘛說得全都怪我一樣？但這句話他永遠都不會說出來。他的白爛話很多，可有些話他只會一直藏在心里，像是一個秘密。

“沒有毫不相干，”橘明衣低聲說，“他，他是我男朋友。”

“是啊，他是你男朋友，”可源零櫻聲音很重，“所以為了和我分開，你甚至臨時找了一個男朋友過來……這樣晚餐就沒有意義了，談話也沒有意義了，只是一個流程，無論如何只要和我分手就可以了，是這樣么？因為我說過，除非你真的喜歡上別人，那我就真的什么話都不會說了……你還是那么擅長撒謊，橘明衣。”

這家伙委實帥的令人妒忌，即使現在正被巨大的疲憊包圍。神代樂知道自己現在不該說話，可就在他的身邊，橘明衣也沉默了好久，她覺得自己的所有心思都被對方看穿了，源零櫻說的一點沒錯，她對每個人都撒謊了。

她和源零櫻其實很早以前就認識，當情侶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不是什么因為鋼琴相識的狗血劇情。

她還記得他們相遇的那天傍晚，夏夜的晚風吹過蜻蜓掠過的清澈湖面，源零櫻坐在湖邊的長椅上聽歌，她悄悄坐下來主動向這個透明般的美少年搭訕，她說你也喜歡聽歌嗎？源零櫻說關你什么事。她纏著說你的眼睛真好看，我們來玩一二三木頭人的游戲吧，然后游戲忽然就開始了。

湖邊的青草在風里簌簌作響，青蛙一聲聲地叫，蟬拼了命的鳴，兩人的目光在濃濃的夜色里交匯，誰也沒有挪開眼睛，源零櫻忽然愣住了，從小養尊處優的他接觸的女孩子并不少，但橘明衣卻帶給他一種其他女孩子所沒有的靈動的感覺，像是從森林鉆出的小巫女，他一時間覺得口干舌燥，心跳加快。

他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明白這種感覺原來是喜歡。

其實喜歡上一個人真的很簡單，他以前看過一本書，大致講的是四月一個晴朗的早晨，男孩為喝上折價的早咖啡沿原宿后街由西向東走，女孩為買快信郵票沿同一條街由東向西去，兩人僅僅在路的正中央擦肩而過，就成為了對方百分百的意中人。

在對的時間對的場所做了對的事情，喜歡就油然而生，只是這么簡單。

橘明衣沒想到當初一時興起的搭訕會困擾她這么久。那天她剛剛考進最喜歡的高中，激動地整晚睡不著覺，在被夜色籠罩的街頭一蹦一跳哼唱著最喜歡的歌，“愛情的起點都是最美的瞬間，什么鐵達尼的經典羅密歐跟朱麗葉……”

朦朧的夜色下四處無人，月光像泉水般從天穹灑下來，柔和地落在大地上，她看見月色里那水晶玻璃一樣透明的男孩，男孩坐在湖邊，湖面倒映著樹和月的影子，她心頭一動，腦子一熱就發神經似的上去搭訕。

然后他們開始頻繁地聯絡。其實一開始源零櫻總是對她愛搭不理，但橘明衣對這種越是倔強的人就越是感興趣，她發現兩人上一所高中之后，就整天在車站里等他，想黏著他一起上學。

后來她的計謀真的得逞了，源零櫻和她上下學也總是在一起。她不知道的是源零櫻的家庭背景讓他根本犯不著整天擠電車上學，他這輩子第一次坐電車的過程真的只是恰好被橘明衣看見了。橘明衣在學校問他你也坐那班電車上下學嗎？源零櫻逗她玩說是又怎么樣。橘明衣說我也是誒！那我們可以一起來學校，我每天都在車站等你好啦。

她難得不撒謊，之后的每一天她都會提前在車站等著源零櫻，結果兩人一次面也沒有見過。她本來都快要放棄了，想著最后等一天吧，最后那天源零櫻興起來了車站，當他看見那個總是坐在不舒服的長椅上等他的女孩，一瞬間有股奇怪的感覺鉆進心里。

從那以后他再也不坐轎車來學校，總是在橘明衣等他的時候忽然出現，兩人擠在擁擠的電車里一起上學。

他最喜歡做的事情是在搖晃的車廂里注視橘明衣裝睡的眼睛，溫和的陽光落在她長長的睫毛上，仿佛每一根都歷歷可數。

他們相處的過程有多順利，最后分開的過程就有多難過。

某天橘明衣忽然發現自己喜歡的這個男孩原來是源氏的長子，她看著藍天發呆了好久，源氏的家族真的太大了，大到她連想象的勇氣都沒有，而她只是一個窮人家的孩子，買廉價的衣裙和廉價的化妝品，連早餐也是前天晚上買的特價面包，她覺得自己一點也配不上源零櫻，無論如何也配不上。

其實她也努力過，她一開始想賺很多很多的錢，至少這樣能讓她看起來和源零櫻更般配一點，于是她背著源零櫻去做讓人唾棄的租借女友，用大好的青春換每個小時一萬塊錢，可這點錢照樣是不夠的。

源零櫻的女孩應該是一家上市公司老總的女兒，每天穿著高跟鞋和雍容華貴的禮服和他出入不同的高貴場所，而像她這種廉價的人，根本不值得源零櫻的喜歡。

“我覺得，我們還是不要在一起了吧。”有天她說。

源零櫻沉默了很久，橘明衣眼神動搖望著他，薄薄的嘴唇翕動。

兩個人站在小湖邊上，旁邊是閃爍的梧桐，風若刀割，那個夏天的夜晚真的太冷了，跟初遇時的空氣一點都不一樣。

強烈的酸楚充斥著橘明衣的鼻尖，她沒想到自己竟然哭了出來，要分手的是她自己，覺得難過委屈哭出來的也是她自己，但她無法控制自己，淚水順著眼角滑下來，在臉頰上留下晶瑩剔透的淚痕。

她再一次重復，難過地擋著嘴巴，“我覺得……我們，我們還是算了吧。”

那句顫抖著的話一出口，源零櫻終于繃不住了，覺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人一寸寸地絞碎，他垂下頭沉聲說，“你想清楚了再告訴我……我們現在都太亂了，尤其是你，你需要時間冷靜一下。分手不算數。”

“我不要再想了，我們以后肯定還是會分開的，總有一天會分開的……所以，所以不要再延長這段……這段……”

她好難過，太難過了，一直在哽咽，哽咽得讓她話都說不全了。

源零櫻沉著臉咬牙，“不行。”

“繼續在一起也不會有結果的……”

“不行。”

“為什么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

“算了吧，真的……”

“煩死了。”他大聲說。

橘明衣不說話了，低著的臉被垂下來的發絲擋住，她那時候頭發還不長，發色也沒有染成金色，像是黑寶石一般瑰麗。夜色包裹著兩人，月光落進湖中，湖面上漆黑的樹影晃蕩。

“對不起……”最后她輕聲說，一步一步地走遠。

后來她收到了源零櫻的最后一條消息，他說除非你喜歡上了別人，否則我們還沒有說清楚，我們還需要談談。她已讀了消息，卻沒有回信。

很久之后源零櫻重新聯系上她，希望能和她重新談談，他想那時候兩個人大概都冷靜得差不多了，正是重歸于好的時機，但他不知道橘明衣也早就放下了那段不匹配的感情。

她上了大學，蓄了長發，染了以前一直想染、但源零櫻最討厭的金發，她的世界早就沒有源零櫻了。

為了徹底斷絕對方的念想，她找到神代樂，那個平平凡凡的、在午后的陽光下演奏鋼琴曲的少年，兩人扮成情侶，來參加這一場訣別的晚餐。

她覺得只要看到她已經喜歡上別人，源零櫻無論如何也沒話說了。

可她沒想到這場普通的晚餐會成為這樣盛大的晚宴。源零櫻似乎從一開始就計劃好了，無論和橘明衣來的是誰，他要讓對方難堪。

沒有什么是比直視兩人之間巨大的差距更讓人難堪和窘迫的事情了，他起初是這么想的，事實證明他錯了，而且錯的很離譜，只要橘明衣堅定地站在另一邊，他就完全敗了。

“我不想撒謊了。這一次，”橘明衣說，“我是認真的。”

神代樂眨眨眼睛，仿佛一個局外人，橘明衣沒有說給他聽的故事太多了，他有點搞不清現在的狀況，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的手被握緊了。

源零櫻重重地嘆氣，像是敗下陣來，他聲音微弱，仿佛那句話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本來不想說的，你染發了，明衣。”

“那是因為……”橘明衣一頓，原先的話憋了回去，扯著神代樂的胳膊大喊，“那是因為這家伙喜歡，我男朋友喜歡，他說我染金發的樣子超級可愛！”

“嗯？”神代樂一愣。

“說話！”橘明衣用胳膊撞他。

神代樂點頭，也喊，“沒錯，就是因為我喜歡她才染的，金發多可愛啊！哎呀，沒辦法，誰讓我現在是她男朋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