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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秉燭相迎:你安然去,我了無牽掛

李隆基的確已經(jīng)到了殿門口,卻勒住馬韁,遲遲沒有下馬。見劉幽求一行人出殿,利落下馬,負手而立。

“殿下,請看。這是臣等在上官昭容宮中找到的,是另一份遺詔?!眲⒂那髲娬{(diào)說,“真正的遺詔?!?

李隆基接過卷軸,緩緩展開,只見上面寫著:“……立溫王李重茂為太子。相王輔政。皇后參知政事……”字跡熟悉得即便是把一筆一劃拆開來,依然一目了然。

劉幽求有些急迫地澄清:“昭容娘娘是心向我李唐的啊,這份遺詔便是最好的證明,她并沒有想架空相王?!?

李隆基此時冷靜了很多,似乎連聲音都冷了下來:“這又能說明什么?這樣的詔書,她一天能寫幾十份,每一份的內(nèi)容都能不一樣。她若是刻意留著這樣的詔書為自己開脫呢?”

劉幽求急著聲:“殿下,您知道,昭容不是這樣的人。”

“我什么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樣的人,我從來都不知道?!崩盥』Z氣生硬。

劉幽求聽出了話里賭氣的成分,他知道臨淄王不是個別扭的人,若是和誰置氣才是這般,心想或許一切沒有想象中那么糟糕,上官昭容并非只有死路一條。

“殿下,您還是親自進殿查看一番吧?!眲⒂那笥霉鹿k的語氣說,這種語氣令人無法拒絕。

李隆基挺了挺本身就筆直的身板,昂首闊步走了進去,一手習慣性按在劍上——這個動作令他無所畏懼。

“你來了?!蓖駜邯氉詺舛ㄉ耖e坐在桌旁,像是在招呼一位朋友。

李隆基回應說:“你讓這么多宮人秉燭相迎,難道是很期待我們的到來?可你應該知道,我遲早會來的?!?

“可能稍微遲了一點?!蓖駜旱脑捯馕恫幻?,像是在暗示什么。

李隆基不察,只是說:“我又何嘗不想早些誅殺韋氏?!?

“都死了嗎?”婉兒沒再笑了,臉色逐漸有些蒼白。

“該死的都死了。”李隆基很干脆地回答。

“未必?!蓖駜悍裾J,十分艱難地涌出一個笑來,“不是還有一個我嗎?”

李隆基按在寶劍上的手松了一下:“你覺得你該死嗎?”

“你是不是在殺每一個人之前,都會這么問?”婉兒突然很好奇。

李隆基不做聲。

婉兒笑了:“我回答你,我并不覺得自己該死。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錯了?!?

李隆基被婉兒這句話激怒了,一時間竟然氣憤和委屈齊上心頭:“你不知道哪里不對嗎?你是不是自始至終都無愧于心?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那么理所當然?你像墻頭草一樣搖擺,你和各種不堪的人為伍,你翻手云覆手雨、把權力當成玩物,你背棄信任你、愛戴你的人,你根本從未想過對錯,你所追求的只是風口浪尖的刺激和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你是不是醉生夢死,覺得自己才是世上唯一的智者?”他質(zhì)問著她,更像是在詰問自己。

“……你不知道,我每次看著你意氣風華,走到哪里都被前呼后擁,你臉上有指點江山般的自信,你的筆下隨手一揮就是錦繡文章,我有多反感嗎?我對你的反感,在某種意義上,甚至超出了對那些覬覦李唐江山的女人,她們充其量只是愚蠢自負而已,可你呢?你在戲弄別人的同時也在糟踐自己,你把自己糟踐得光鮮亮麗,讓人頂禮膜拜,可我知道你有多骯臟,因為——”突然聲音變得哽咽了,話也變得斷斷續(xù)續(xù),李隆基本沒有想象中那樣堅不可摧,“我,我知道,你的內(nèi)心、心里……曾經(jīng)有多么純凈,你的臉龐……曾是……那么干凈,你的手掠過我的額頭,是那樣溫暖……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像孩子一樣依賴著你……直到有一天,我再也沒有借口,我不能再依賴任何人……你在我心里凋落了、枯萎了,可是、可是……可是即便凋落枯萎了,卻也還在那里,無人打掃、無人問津,每當起風的時候,它又被卷了起來……”

婉兒強忍住眼中的淚,可終究還是滾了出來,低了頭,不想被看見:“阿瞞,我方才是在逗你,在我心中,你一直都是那個眼睛明亮的孩子,所以在我將死之即,我還想再逗逗你……其實我覺得自己該死,我也覺得自己做錯了很多,一開始我只是想著在這深宮逆境中存活下來,卻沒想到這樣簡單的一個愿望對我而言,是那樣難,為了這個愿望,我親手把自己最愛的人推向了深淵,我和各種人周旋,無論何時總是選擇最有利的,我告訴自己,趨利避害是天性,并不是罪大惡極,所以我太縱容自己了……你所看到的光鮮也好,才情也罷,甚至那些風流不羈,統(tǒng)統(tǒng)都只是假象,我何嘗不想做個簡單純粹的人,可——一切都只是美好的設想……”說著說著緊緊閉了嘴,腹內(nèi)五臟翻滾,有黑血不停地涌出,實在忍耐不住,漸漸沿著嘴角往外滲出……

李隆基一直沒敢看她,聽她突然不說話了,猛地意識到,眼見著婉兒雙手按住腹部,整個人就要倒下,迅速伸出一只手將她牢牢扶住,這才看清了她的臉,已經(jīng)全無血色、沾染著血污,頓時心上如同鈍刀鋸過,壓低了聲音吼道:“你都做了些什么?我說過要你死嗎?”

婉兒將頭朝向另一邊,答非所問:“我這樣子太難看了,這藥效來得太快,打亂了我的思緒,本來我還有好些話想說,現(xiàn)在卻不知從何說起了……”

“你想說什么,等你好了,我讓你說個痛快,即便是要說幾天幾夜,我都耐著性子聽完?!崩盥』黠@恨自己恨極了,“我這就讓劉幽求給你找御醫(yī),你若是死了,他會內(nèi)疚?!?

婉兒用盡力氣拽了一把李隆基的胳膊,制止說:“別費神了,阿瞞……這毒藥到這種程度已是……無解……我和先帝,是同一種毒,我對他……無以為報,只想親身體會他離去之前所經(jīng)歷的痛苦,算是對他……有交代了……阿瞞,你要換天,我就必須死……我是這黑幕上的痕跡,你得親手擦了它……從今往后,黎庶百姓便全都仰仗你了,這清朗朗的一片天,別再讓它陰霾密布了……”這番話說的雖然費力,卻很流暢,婉兒壓著劇烈的痛楚,以為這樣能保有最后的堅韌和尊嚴。

李隆基泣不成聲,轉過她的頭部,枕在另一只手的臂彎里,用低低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語無倫次說:“你別忍著,也別死,別忍著,也別死,別死,也別忍著……“

婉兒慢慢抬眼看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在嘉豫殿……的暗室……有一件‘禮物’…送你……”

李隆基喃喃抗拒:“我不要什么禮物,我什么都不要!”

婉兒不再說話,保持著臉上的笑,李隆基也不再說話、不再流淚。他用最慎重的姿勢將婉兒得體地放在懷中,保持著最大的距離和最深的虔誠。

“母親死前,何等凄厲,我沒能守在她身邊。但今日,你放心好了,我會寸步不離守著你,你安然地去,我便了無牽掛?!崩盥』f,似乎恢復了一貫的表情和語氣。

宮門兩側的宮人已經(jīng)燃盡了手中的蠟燭,靜候在一片黑暗中,終于等到披著一身明光鎧的李隆基攜了寒氣走了出來,他的步伐和神情都異常堅定,沒人敢直視,可他還是感到了有一雙灼熱的眼投射在自己身上。他全然顧不得這樣的小事,大步流星走向劉幽求,用敞亮的聲音說:“昭容上官氏畏罪自盡,韋氏黨羽悉數(shù)伏誅,天佑我大唐!”

眾將士聽聞,手舉兵器,齊聲高呼:“大唐萬歲!大唐萬歲!”這雀躍的呼聲在大明宮上方的天空久久回響。劉幽求看著李隆基眼中一閃即過的悲戚,默默無言。

遠處的興善寺中有著俗世之人難解的青燈古佛,那里依舊萬籟俱寂,木魚聲格外空靈清脆,法師慧明正在參禪,口中默念有詞:“愛別離,怨憎會,撒手西歸,全無是類。不過是滿眼空花,一片虛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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