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言遙猛地抬頭,目光撞進我眼里。我們都想起三天前在啞舍書店,那枚從玉玨里浮出的月白影子——和此刻小林描述的,分明是同一個人。
“叮鈴——”
李言遙的手機又響了。這次是條陌生短信,只有七個字:“月滿則虧,相遇當惜。”
她點開地圖定位,瞳孔驟縮:“發信人在老門東廢宅。”
我和她對視一眼,同時站起身。韓辰宇撓著頭湊過來:“那宅子不是早拆了嗎?我上個月還路過,只剩一片空地……”
“拆了?”我摸著脖子上的鑰匙,突然想起上周路過老門東時,施工隊立的那塊碑——“歷史建筑啞舍書齋遺址,地下存疑,禁止挖掘”。
深夜的老門東像座鬼城。青石板路被路燈照得泛白,施工圍擋在風里嘩啦作響。李言遙攥著玉玨走在前頭,玉上的纏枝蓮紋泛著幽藍,像在指引方向。
“到了。”她突然停住。
圍擋缺口處露出半截青磚墻,墻根下堆著些燒焦的木料,隱約能看出是“啞舍書齋”的匾額殘骸。風卷起幾片碎紙,我彎腰撿起——是半本《啞舍》殘頁,墨跡未干:“……月滿之夜,持玉玨者入,可見往生。然執念過深者,魂魄永困……”
“小心!”李言遙拽住我胳膊。
我抬頭,只見廢宅中央的瓦礫堆上,站著個穿月白衫子的姑娘。她背對著我們,發梢沾著露水,在月光下泛著銀白。
“言遙。”她輕聲喚道,聲音像從很舊很舊的留聲機里流出來。
李言遙的手不受控制地向前伸。我跟著她走過去,越靠近瓦礫堆,越覺得呼吸困難——空氣里彌漫著檀香混著鐵銹味,像極了初中夢里那股“浸在冷水里的絲綢”氣息。
“你看。”月白姑娘終于轉身。
這次我看清了她的臉:和照片里的奶奶有七分像,可眼尾的朱砂痣紅得妖異,眼眶里依然空無一物。她抬起手,指尖虛虛環住李言遙的脖頸:“當年我走得急,沒來得及抱抱你……”
李言遙突然哭了。她的眼淚滴在月白衫子上,暈開一片深色的水痕:“奶奶?是你嗎?”
“傻孩子。”月白姑娘笑了,“我是你太奶奶。1947年冬天,我在這書齋等你爺爺,可他終究沒回來。后來……后來我舍不得走,就守著這堆書,守著這方月亮。”
她的目光突然轉向我,空洞的眼眶里翻涌著什么:“還有你,張寒。你總在夢里喊‘別走’,可你不知道,當年是你太奶奶把你推進地窖的——1947年冬夜,日本人燒了書齋,她抱著你奶奶從密道逃,卻把你忘在裝書的板車里……”
我渾身劇震。記憶突然如潮水倒灌——
煤油燈在風里搖晃,火光映出青磚墻上的血手印。我躺在板車上,裹著帶霉味的棉被,聽見外面傳來女人的尖叫:“阿遙!快帶孩子走!”
“娘!”是個小女孩的聲音,帶著哭腔,“我背不動弟弟!”
“那也得背!”女人的聲音帶著決絕,“張家的種不能斷……”
板車被猛地一推,車輪碾過碎磚。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卻看見一雙繡著纏枝蓮紋的鞋停在面前——是月白衫子的太奶奶。她彎腰抱起我,體溫透過粗布衫滲進來:“乖,不哭。等月亮圓了,阿娘就來接你。”
“原來……原來你就是我夢里的女人。”我啞著嗓子說,“你總說‘看不起長相’,是因為……因為我是被你救下來的棄嬰?”
月白姑娘的身體開始透明,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你太奶奶說,我生前總嫌你爺爺長得丑,偏要嫁他。后來才明白,愛哪是看長相的?是看他熬夜給你補書,看你趴在桌上打盹時偷偷給你蓋毯子……”
她抬起手,虛虛碰了碰我和李言遙交疊的手背:“玉玨和鑰匙是一對。當年我把你塞進板車時,把半枚銅錢塞進鑰匙齒,又把半枚玉玨系在你太奶奶腕上。她說等找到另半塊,就能找到我藏的書齋地契——里面有張你爺爺的照片,還有……”
她的聲音越來越弱,最后只剩一句:“好好活著。月滿之夜,記得帶李言遙來……”
“等等!”李言遙撲過去,卻只抓住一把月光。
瓦礫堆突然發出悶響。我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地面裂開道縫隙,露出半截青石板,上面刻著個“啞”字——和《啞舍》書脊的燙金字體一模一樣。
李言遙顫抖著摸出玉玨,對準石板縫隙按下去。“咔嗒”一聲,石板緩緩移開,露出個向下的石階,霉味混著舊書紙的氣息撲面而來。
“下去嗎?”她轉頭看我,眼睛亮得像星星一樣。
我摸了摸脖子上的鑰匙,又想起夢里太奶奶說的“地契”和“照片”。更重要的是,我想知道——那個總在夢里說“抱緊點”的女人,那個被我遺忘的、卻用體溫護著我穿過寒冬的懷抱,究竟藏著怎樣的故事。
“下。”我牽住她的手,“順便……找找我爺爺的照片。”
石階很陡,每一步都像踩在歷史的褶皺里。李言遙的手機照亮墻壁,我看見青磚上刻滿了小字——是不同年代的訪客留下的:“1923年春,借《史記》一冊,謝啞舍主人。”“1958年冬,還《資治通鑒》,主人已不在?”“2012年夏,贈言遙,愿你永遠有翻書的手和等書的人……”
最深處的墻上掛著幅舊照片:穿月白衫子的姑娘坐在木桌前,懷里抱著個襁褓,桌上擺著本《啞舍》。照片背面寫著:“1947年冬,阿遙初為人母,盼君早歸。”
而在照片下方,壓著半枚銅錢——和我鑰匙上的那半枚嚴絲合縫。
李言遙突然輕聲說:“張寒,你看。”
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石階盡頭的石臺上,擺著個檀木匣,匣蓋上刻著纏枝蓮紋。打開的瞬間,泛黃的信紙飄出來,最上面那封的落款是:“言遙吾妻親啟,1947年冬,于南京城外。”
信里寫著:“吾今赴死,無憾。唯念汝腹中骨肉,望善養之。啞舍地契藏于石下,若有緣人持玉玨與鑰匙來,便將此宅贈之——愿后世愛書人,皆有片瓦遮雨,有書可讀。”
風從石階口灌進來,吹得信紙嘩嘩作響。李言遙突然抓住我的手,她的掌心不再冰涼,反而帶著溫度:“原來……原來我太奶奶沒等回爺爺,卻等來了這么多愛書的人。”
我望著她發亮的眼睛,突然想起初中夢里那句沒說完的話。
“其實……”我輕聲的說,“我夢里的女人,最后好像說了句‘對不起’。”
李言遙歪頭笑:“許是怪你總記不住她的模樣。但從今天起,你可以天天來看她——”她舉起玉玨,月光下,玉上的纏枝蓮紋泛著溫柔的光,“因為這里,是啞舍書齋。是所有愛書人的歸處,也是……”
她頓了頓,耳尖泛紅:“也是我們的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