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巔之上狂風烈烈。

苦間高居其上，花白的頭發逆風飛舞，身后是萬丈深淵和連綿的絕鵠嶺。

他本來自南唐道殿，玉箓一脈。

如今供職于長安分殿，隸屬于國師夜扶搖之下的三大主教之一的樞機主教座下。

他習慣性地將黃紙傘夾在腋下，一雙清雋有神的眼眸像鷹隼一樣注視著身下的山岳，純黑色的道袍貼在他的身上獵獵作響，像是一面旗幟。

他本不該出現在這里。

但他的確來了這里，在國師夜扶搖即將回到長安的前夕，出現在了茫茫絕鵠嶺的這片山崖之上。

苦間站立在颯颯山風中，在他身前不遠的巖石上，正擺放著一口黑色的瓷碗。

那里面除開盛滿了晶瑩的米粒，還在中央的位置插著三根紫色線香，上面交纏著無數紅線。

凄厲的風刮過香煙繚繞下的香頭火星的位置，只能做到將那淺淺的香灰吹去，并不能讓香燃的更快。

苦間十指籠在其上，指尖連接著從那錯綜繁雜的線團中牽出的不停泛著濃黑色煙氣的線頭，時不時地輕輕抖動一下。

那種抖動并不來自他本身，而是來自被他操控著的事物，像是心脈跳動一樣，將所見所聞如實地傳遞給他，在他腦海里飛快閃過，讓他得見一切。

這是種極其耗費心神的術法，沒有強大的神魂支撐的話，很難保持很久。

以他淫浸此道多年的修為和經驗為支撐，目前他也只能將將撐到那三支香燃盡之前，之后必然力竭氣虛。

“噗……”

纏在他右手無名指位置上的一根紅線突然無火自燃，在風中了燒起來，一股惡臭的氣息頓時四散開來。

苦間眼前的線香中靠右邊的那支頓時迎風而折，濺開的無數火光差點燎到他那寬大的道袍袖子。

“找到了！”

苦間眼中立時閃過一絲明亮的光。

他記得那根線末尾連著的，是一位名為一夕的苦行道人的尸體——而他原本早已死在十天之前，被他偶爾遇到之后煉化為行尸。

一夕死后的記憶，像潮水一樣地涌入了苦間的腦海里，讓他的額頭青筋盡露，在那里狂跳不止。

他用力按住額頭，任由那些只光片羽在自己眼前飛速劃過：

“小公子……裴寂……云手……玉出昆岡是么？”

“有意思！有意思！”

苦間對著山間大笑一聲，而后扯動手指尖的細線，將那柄黃紙傘對著山間的狂風用力張開：

“蒼穹敕令，煌煌追魂，去！”

唰唰唰，從那張開的傘面之中立時飛出密密麻麻的黑色令符，順著細細紅線的來處迅速原路飛掠了過去！

苦間又從懷里鄭重地掏出三張紫色符箓，開始在口中喃喃地念誦起了一篇經文。

那三張紫符隨著苦間周身浮現出來的黑色靈氣，自動飛到了線香之上。線香頂立時騰起三團指頭大小的幽綠色火苗，點燃了那三張符咒！

“第一咒，嬴殊，殺！”

“第二咒，裴寂，殺！”

“第三咒，百葉，殺！”

每喊出一個名字，那懸浮在空中的火團就在空中劇烈一抖，而后呼嘯著追向了空中的那一大片黑符！

此乃道殿禁術，代死咒命！

和小公子神槍之上的呼名之術很相似。但是呼名之術乃玉出昆岡的殘留神通，只要使用得法，幾乎沒有任何損傷。

代死咒命卻不同。

苦間可以借助此術來咒殺前兩道符箓所認名姓之人的性命，但第三道符必須要由施展術法之人來承受。

他有很多行尸，每一具都帶著一柄黃紙傘，上面寄宿著他刻意分離出來的一絲神魂氣息，可以代他受死！

百葉，就是他擁有的眾多行尸間的很不起眼的一具。

苦間在夜風中痛苦地跪了下來，用力抱住了自己的腦袋——他的靈臺里好像有人拿著一把利刃在那里肆虐，將他的神魂生生劈開。

他冷汗淋漓周身痙攣，痛苦得想要抓破自己的臉。

但他終究救活了下來！

取而代之的就是他那具原本名為百葉的，已經調轉方向殺向裴寂和小公子所在的行尸，為他受過。

因為行尸上有他神魂所系，所以這個術法先發動的，反而是第三咒！

那行尸原本在山野間狂奔的身體突然像被扯斷線的風箏一樣迅速跌落，它原本正在急掠過一道山澗，然而在受到某種不可知的咒力之后，立時七竅流血地失去了動力，像一塊石頭一樣落了下去，再也無力過澗。

術法已成，只要等到自己附在紫符之上的神魂看到那兩個自己此行必殺的少年，術法就會立時發動，然后取走他們隊伍性命。

那種情景，讓他只要稍微想起就會激動得渾身顫抖！

苦間眼前施法所用的一切，就在他的注視下被純黑色的火焰狠狠燒去，仿佛從來不曾出現過。

他看著那些灰燼慢慢冷去，才心滿意足地跌坐在地上，開始盤腿回復著身體里缺失掉的內息，努力安撫著自己那有些支零破碎的魂魄。

在他的內視之下，他那原本保持著同樣盤腿姿勢的浸泡在雪山氣海間的神魂上，明顯地多了一道不小的裂縫。

在他的神魂之上，橫亙著數十道或新或舊長短不一的裂縫，有的已經微小的幾乎不可見。

最新的一道裂縫就是在他剛剛施咒后悄然出現，從他右肩的位置直到小腹之間，讓他的神魂看上去像是不小心被摔碎的琉璃娃娃。

這種景象看起來詭異，但苦間已經親眼看過了不少次，所以并不害怕。

他是和光境，已經可以集天地人三光緩慢修復神魂。

再過上不久，只要確認能夠殺死那位身份顯赫的小公子和他的跟班，他就能得到足夠的報酬。

不僅能夠填補自身損傷，甚至還有可能徹底一掃體內的沉疴，在修行之路上更進一步！

想到此處，他不由得輕聲地笑了出來。

雖然山巔上，只有夜風和他的那柄打開著的、懸浮在他頭頂不遠處不停旋轉著的黃紙傘。

那是他的法劍，是他的性命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