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莊上有個人叫老茂貴，只見他黑得象糊鍋巴，瘦得象蝦皮干，矮得象條帚樁樁，和武大郎比比，還矮半個頭哩。別看他長相不大討人歡喜，他卻有一樣讓人叫絕的本領，啥本領?逮老鼠!他只要把嘴朝起一捏“吱吱吱”地叫幾聲，老鼠就象聽到了圣旨，乖乖地鉆出洞外。他伸出兩只指頭輕輕朝下一夾，“篤”!一逮一個準，比你用筷子搛肥肉還要順當!他逮到老鼠并不“就地正法”，而是往它的屁眼里塞顆黃豆。屁眼里塞了黃豆，兩頭氣都不透，時間一長，黃豆發脹，大便就不暢了。可憐老鼠又請不到醫生，脹昏了，脹瘋了，便六親不認，亂扯亂咬，不到一個時辰統統咬死，一個不剩。大家給他起了個綽號:“神貓”。

老茂貴怎會干這種買賣的?小癩子死了娘，提起來話長。他小時候在一家店鋪學徒，有一次老板奶奶剛買的一包酸梅不曉得怎的被一只害伢子的母老鼠吃了，老板硬說他是“三只手”，對著他的腰眼“咚咚咚“一陣亂踢，踢得損德呀!從這往后，茂貴是只能長胡子，不能長個子，成了結不熟的僵桃干。可憐他斗不過老板，只好逮了老鼠當老板打。一逮逮了幾十年，連老鼠嘴上有幾根胡子，爪子上有幾根汗毛都清清楚楚。

三中全會以后，鄉下人吃上了魚肉，田里的老鼠饞得口水打斷了孤拐，紛紛搬進村來吃“定銷糧”。吃得滾瓜溜圓，子孫越來越多，到處亂咬亂竄，鬧得牲畜不安，大人伢子也睡不好覺。大家急得沒得法子想，只好去請“神貓“老茂貴幫忙捉老鼠。哪曉得，你捉得快，它們生得更快，快得就象蠶蛾子下子，屁股一撅就是一大窩。老茂貴心里著急。

老茂貴著急，有個人比他更急。哪一個?村黨支部的孔書記。他急的是村辦工業上不去，老被上頭“刮胡子”。

這一天，孔書記正坐在辦公室里發呆，忽然，“吱”一聲，門被推開了，接著傳來一聲:“孔書記!你批我辦廠吧!”這聲音把孔書記嚇了一大跳。誰在說話呢?孔書記東張張，不見人影;西望望，人影不見。他站起身來，哦，總算看到了，原來辦公桌擋住一個人呢。他又好氣又好笑:“老茂貴啊，你鬧的什么名堂?你要能當廠長，我早就不在這兒當書記了!”

“孔書記!你別瞧人不起唦!天底下只見高子多穿衣，不見矮子少走路。我茂貴矮雖矮，肚里還有三道拐，又不比那個高子少一竅!為什么不能當廠長?政府又沒規定只有大個子才能當官!”

孔書記聽了這話，心里不大舒服。因為他個子高得象毛竹，身高一米八六，頭發稍禿，肚子外凸，風度瀟灑，派頭十足。但他臉上照樣笑瞇瞇的:“來嘛，談的玩玩撒。你想辦什么廠撒?”“孔書記啊，我手上有老鼠藥的秘方，我想辦老鼠藥廠!”“哈哈哈哈!虧你想得出來的!你真是武大郎放風箏，出手都不高!哈哈哈……”“孔書記，你到底是批不批?你要是不批，我到鄉里去批;鄉里不批，我到縣里去批!”

孔書記心想不好，這家伙說得出做得出，萬一真跑到鄉里奏我一本，我才不上算呢!先弄句話把他穩住再說!

“老茂貴啊，你不要說到風就下雨撒!辦廠要有個手續撒!”

老茂貴見孔書記松了口，嘴巴樂得往耳根上翹，眉毛興得朝腮幫下彎，開心得臉上五家都不分了。

老茂貴申請報告遞上去個把月，孔書記連泡泡都沒泛一個。他不是不同意辦廠，骨子里頭根本不相信這個矮子。

孔書記不讓辦鼠藥廠，老鼠并不承他的情，越鬧越兇，見莊檫咬莊稼。見西瓜啃西瓜。有一天，他的寶貝孫子睡午覺，有只大老鼠出來我點心吃，把那小把戲的麻雀當成京果咬了一口。小把戲疼得又鬧又哭。這只老鼠也太絕，你哪兒不好咬，獨巧選中個小麻雀!書記奶奶心好疼，成天在家罵:“人家矮子要辦藥老鼠的廠，是件好事，又不是要在你孔家的祖墳山砌茅坑:你打的什么瘟壩?小孫子日后要成了廢人，我……我先拉著你跳大江!”

孔書記雖然到了更年期，身體健康，只是平常有點“氣管炎”(妻管嚴)。他被奶奶一頓臭罵，罵成了“肺氣腫”，只好乖乖地批準老茂貴當廠長。

長話短說。老茂貴招了幾個工人，日夜煩神，時時請教，很快就把發明的“迷鼠藥”造出來了。不過新產品不做廣告，人家不知道，想賣的賣不掉，想買的買不到。工人纏住他:“不發工資你跑不掉!”老茂貴沒辦法，只好去找孔書記商議。孔書記回了他一句:“你能當廠長，還能發不出工資?自己想想辦法吧!”

老茂貴碰了一鼻子灰，回來后蹲在板凳上托住下巴頜想辦法。想著想著，一拍大腿:“對!就這么辦!”

第二天，正逢華陽鎮的傳統廟會，集鎮上你擁我擠，來來往往，熱鬧非凡。老茂貴在一家小吃鋪前攤了塊塑料臺布，老鼠籠子朝下一放，小哨子嗚嗚一吹。眾人以為矮子是玩把戲賣噱頭的，呼呼拉拉圍了過來，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中間還有七八層。一個個頸子伸得象鴨子，眼睛瞪得象電燈泡。

老茂貴仰上抱拳，先拜了四方，后開口言道:“各位父老兄弟，本人是石榴莊的第一個廠長。承蒙莊上人抬舉，外號‘神貓’。不過如今神不起來了。為什么?地攤上擺的這味藥比我神氣得多!哪位要問了，矮子你賣的什么藥?迷鼠藥!這種藥聞聞比芝麻油還香，舔舔比奶油糖更甜。老鼠見了它，饞得忘了家;老鼠吃了它，馬上仰八叉。如果不信，請看我當眾表演!”

誰知，當他掀開黑布遮住的鼠籠時，一下子傻眼了;那一籠老鼠玩到哪塊去啦?這一下他象當官的丟了印，舌頭說出泡來也沒人信。老鼠藥賣不成，連“片兒湯”都賣不成了!眾人見矮子急得汗淋淋的，象只皮球在地上打轉，“哈哈哈……”、“咯咯咯……”笑得腰都彎成了對蝦。

怪啊!老鼠變成蝙蝠飛掉啦?就算老鼠會飛，鉛絲籠子也長不出翅膀啾。這是有人從中做了手腳!原來孔書記在家聽說老茂貴上街擺地攤了，心里著急，苦著臉責怪老婆:“糟了!糟了!我說矮子不是塊正料，你偏把他抬得八丈高，還逼我批他當廠長!這下好了!他上街賣狗皮膏藥，丟人現眼。我這個書記日后怎么向鄉黨委交代唦?”他的孫子聽見爺爺罵老茂貴，就帶了一幫小把戲去鎮上搗蛋。這幫小家伙夾在人堆里擠啊擠的，乘老茂貴說得天花亂墜時，用把鉤子把一籠老鼠從人們的褲襠里鉤跑了。

老茂貴正尷尬萬分的時候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拿手絕技，連忙作揖:“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各位駕駕勢，讓開一條路，讓我玩一套把戲!”眾人倒也聽話，“嘩”地往兩邊閃開。只見老茂貴不慌不忙，把嘴翹起一捏:“吱吱吱”的一連幾聲，七八只筷子長的大老鼠“索索索索”地鉆出洞來，直往老茂貴這塊跑。原來老茂貴雖然不懂英語法語葡萄牙語，卻精通“鼠語”。這鼠語翻譯出來，就是“吱吱吱!來吃哩!吱吱吱!好東西!”老鼠聽見同伴請它吃好東西，哪肯講客氣?

老茂貴見老鼠們到齊了，“刷”，隨手撒了一把迷鼠藥。老鼠們聞聞藥，就象餓死鬼投的胎來。吃著吃著，四條腿就如同涮雞蛋的筷子，抖了一陣，肚皮全朝上了!

眾人看得舌頭都縮不進去了:今天算開了眼界了!既見了“神貓”，又見了神藥嘛!于是一涌而上，生怕遲了買不到。積壓物資陡然成了緊俏商品。

第二天，老茂貴一下子紅起來了。大廣播里播的是他，小報紙上登的是他，小販子的“放屁蟲”嘟嘟嘟地找的是他，石榴莊的紅男綠女想進廠纏的是他，還有個老姑娘托了人想會會他……老茂貴連升了十八級。.

從此后，老茂貴不但穩住了鼠藥廠，還以老鼠為財源，辦起了“老鼠收購站”、“老鼠加工廠”，向外貿公司出售鼠皮，向藥材公司出售鼠筋，向養貂場出售鼠肉。石榴莊的家家戶戶都跟著老茂貴發起來了。老茂貴成了當地大名鼎鼎的“老鼠明星”。

一天上午，老茂貴去省城外貿公司送老鼠皮，公司經理笑嘻嘻地握住他的手:“矮廠長，恭喜恭喜啊!”

“嘿嘿，大經理不要拿我窮開心唦。你瞧我這個樣子，人家姑娘真肯......”

“你弄岔啦。我是說省里要開‘致富經驗交流會’了，人家指名要你上臺發言，還要把你拍上電視呢!”

啊?要我上電視啊?老茂貴一聽這話，喜得腳下打飄，連路都不會走了。真好比豬八戒吃抹布，既開心又開肺。哈哈，我一上電視，全中國都要曉得石榴莊的迷鼠藥了!那狗娘養的老鼠真要絕八代了!

他走著想著、想著走著，“咕咚”，一頭撞到照像館的玻璃鏡上了。這頭一撞，眼睛睜大一看，他心里犯愁了。咦喂!我這個頭太差勁了。要是能用拉子拉拉長、拽拽高就好了!不過個頭差勁了，衣裳可不能再寒磣，買套西裝!佛靠金裝，人靠衣裝。衣好能遮三分丑呢!

老茂貴拿定主意，直奔新街口人民商場。哪曉得最小號的西裝上了他的身都成了風雪大衣。營業員態度不丑:“同志啊，你不要急。你出門向右拐，過了大街有一家‘環宇照像館’，照像館的斜對面有一家門面，你去試試看!”

老茂貴一路問人，找到了環宇照像館。穿過馬路，看到招牌了:《小百花兒童服裝商店》，氣得他直翻小眼睛，我都奔五十的人了，怎好到這塊來撒!不過他看看自己的身材不進去又怕買不到合適的，只好學一學“春草闖堂”。

哪曉得商店里的一位服務員上班時擠公共汽車，把近視眼鏡擠掉了，看人只能見到一團影子，他見柜臺下有人要買衣裳，便說:“小朋友，你媽媽怎不來啊?”幸虧另一位服務員眼睛尖，連忙打招呼:“同志，對不起，他眼鏡壞了，分不清老少，我幫您挑吧!”老茂貴這才轉怒為喜，選了身毛嗶嘰的，穿上去蠻合身，只是顏色嫩了點。

老茂貴穿著西裝匆匆往回趕，他要把上電視的喜訊向孔書記匯報，讓孔書記也高興高興。誰知孔書記聽了這話，“刷”地把臉一板:“老茂貴啊，聽說你最近翹尾巴啦?在外面一口一個‘我的鼠藥廠”，鼠藥廠是你的?”“孔書記，我、我哪敢不要領導撒?我頭上的這頂帽子還不是你批給我戴的嘛。”“曉得就好。不要總把自己當成功臣!否則要栽跟頭!”“是!是!”“回去好好抓生產，不要胡思亂想!上不上電視，會安排的!”

老茂貴被訓得鼻塌嘴歪，只好轉身回廠。

老茂貴為了上電視，白天抓生產，晚上就背發言的臺詞。可憐他不象去開交流會，倒象頭一次說書的來開故事會呢。臺詞都背熟了背爛了，開會的通知還是沒有下來。去問孔書記，孔書記說:“不要急嘛，我說過多少遍了。上不上電視，組織上會安排的!”工人們都替矮廠長著急，巴望他早點上電視，給迷鼠藥揚揚名。

這一天，石榴莊的老老少少坐在鼠藥廠的電視室里，準備收看電視連續劇《新星》。“叭”，彩電被打開了。

“嘿!我們來早了，電視里開會哩。”“你看!你看!那不是孔書記嗎?”

“不要吵!不要吵!孔書記對我們講話了!”只見孔書記神氣十足，挺著胸脯走向講臺。

“首長、同志們:

下面，我給大家匯報一下，我們黨支部是怎樣創辦迷鼠藥廠，帶領群眾致富的…

我嘛，作為村黨支部這個戰斗堡壘的班長，只能說做了點具體的工作。經驗只有一條，依靠上級黨委的支持!當然羅，還要發現人才、使用人才……”頓時，電視室里發出了一陣“噓噓”“呸呸”的唾棄聲。

正在這時，老茂貴一歪一搖地來了，他在家剛背過三遍臺詞，也想來會會李向南。有個小伙子見勢不妙，“叭”，忙把電視關了。

“咦?不要關撒!那個李向南收到第幾集啦?”“矮廠長!電視機得了抖子病，放不出來了!”

老茂貴心里話，你這個電視機今晚抖抖夠，等我去開會那天，千萬不要再打擺子啊!

老茂貴走了，全村老少一個也沒走。大家壓低了聲音說:“矮廠長是石榴莊的一大功臣，我們沾了他的光，家家才有財發。不能因為他矮，就不把他當人，孔書記不讓他上電視，我們不可虧待他!”

第二天一大早，老茂貴正睡回籠覺，忽然傳來了一陣敲門聲。是不是廠里出事啦?老茂貴心里慌得象打鼓。

“矮廠長!給您報喜啦!開門撒!”

老茂貴聽了“報喜”二字，手當毛巾把臉一抹，褂子一披、鞋子一趿，正要開門，又停住了。他馬上翻出西裝，結上領帶，梳齊頭發，套起皮鞋，這才出門:“是不是要我上電視啦?”

“矮廠長，省里的交流會不開了。上面剛才派人送了獎狀來，要我們給你慶慶功!”

老茂貴順著眾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村中間的古戲臺上掛著一幅紅布金字標語:“慶功大會”。全村老少都站在他的兩旁，排著長隊，嘩嘩啦啦地鼓掌。

老茂貴手捧著燙金獎狀，半天說不出話來，豆大的淚水撲啦撲啦地掉在鏡框上。忽然，他象中了邪，“踢踢塌塌”直往村外跑。眾人當他是范進中舉--瘋了，跟在后面又叫又喊。

老茂貴跑過石板橋，穿過小竹林，爬上小山崗，朝一座土墳前猛地一跪:“娘!不孝兒送獎狀給你老人家看了，你這輩子就怕我個子矮，成不了人，被人欺侮，你老人家為了我臨死都不閉眼……這下你放心吧，你的矮兒子有……有出息啦!我的親娘啊……“說著說著，泣不成聲。眾人心酸得不得過，陪著他流淚。

老茂貴心里暢快了一些，忽然，他站起身，把眼淚一抹，不好意思地對大伙說:“你們都回去吃早飯，七點半還要準時上班!”

眾人哪里肯依他，硬要把他往慶功會上推。正在這時，迎面來了一個人。哪一位?孔書記。他左手拎了一包點心，右手夾住一只鏡框。挺胸凸肚、滿面春風，剛跟了早車從省里回來。他一見全村男女老少都在等候著他，還要開慶功會，不由得眉開眼笑，連聲說:“哎呀呀，哪個想起來的?怎么給我開起慶功會來了?下不為例!功勞是大家的嘛!”沒等他說完，書記奶奶氣得“呸”!呸了他一臉的唾沫星星子。

老茂貴見了孔書記，連忙往眾人身后躲。孔書記早就盯上了他，連連發問:“老茂貴!你背后這張獎狀哪來的?”

“不不不!孔書記……”

孔書記見他躲躲閃閃，更加懷疑，一把搶過獎狀一看，氣得厲聲斥道:“好啊!獎狀上公章都沒蓋，是哪塊來的?”

“哪塊來的?偷的搶的!”書記奶奶象吃了炸藥，火星直冒:“你摳下眼珠子看看清!”

孔書記凝神一望，呆了。只見上面寫著“獎給勤勞致富的帶頭人老茂貴”，落款是“石榴莊全體村民”。上面雖沒蓋公章，卻密密麻麻、麻麻密密地掠滿了全村老少的手印!孔書記的臉象打了幻燈，由白變紅，由紅變紫，由紫都變成灰色了!“咣當垱”，胳肢窩里夾的鏡框掉在地上，砸得碎的碎、散的散。原來是省里發給孔書記的獎狀。上面也寫著“獎給勤勞致富的帶頭人孔某某”。書記奶奶氣不過，邊哭邊罵:“你這個老甲魚，鬼迷心竅啦?和人家矮廠長爭什么功?害得我陪著你沒臉見人!你堂堂七尺，還不及我這個婦道人家!你瞞得了上頭，還能瞞下面?”說著，就要撕掉獎狀。老茂貴連忙攔住，他人矮，夠不著獎狀，只好抱住書記奶奶的腰:“老嫂子!你不點破我就不說了。我茂貴也是個聰明人，我早就曉得……曉得我這張獎狀不是省里頭發的。但這是大家對我的一片真心，我……謝謝大家!謝謝大家!我生得丑，不上電視再、再好不過了……”他兩眼含淚，說不下去了。

眾人望也不望孔書記，幫老茂貴披紅的披紅，掛花的掛花，硬是把矮廠長抱上一臺簇簇新的手扶拖拉機，要請這位再世的武大郎老茂貴，嘗一嘗當年武二爺跨馬游街的滋味。

鞭炮炸起來了，鑼鼓敲起來了，嗩吶也吹得霧起來了。大家簇擁著老茂貴向前、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