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潸然漸漸昏沉了過去,裴予生抱起她往外走,薛秘書也在這時趕到。看到裴予生渾身是血,異常狼狽,神情不禁愕然。再看向他手里抱著的人,又是一驚。
莫潸然面色如霜,在鮮血斑駁中更顯凄白,她一手垂下,感覺不到她的氣息,仿佛死了一般。他倒吸一口涼氣,稍平復心緒,來不及多問,趕忙去開車門。
回去的路上,裴予生一言不發,只顧將莫潸然摟在懷中。薛秘書若有所思地看著后視鏡里的人,心中隱隱擔憂。
下了車,裴予生把莫潸然抱進房間,薛秘書打電話叫了上門服務的醫生,點名要了女醫生。莫潸然身上的血衣,需要人幫她更換。
是一位較為年輕的醫生,幫莫潸然處理了傷口,換好衣服,打上點滴,又交代了幾句,便就離開了。
裴予生走進來,坐在莫潸然的床邊,伸手撫去她額前的亂發,撫上她的臉頰,近近地,看著她安靜熟睡的樣子,看著她支離又破碎的堅強。
她就在眼前,就在離他最近的地方,近到觸手可及,可卻是咫尺天涯。裴予生眼眶泛紅,喃喃地對睡夢中的莫潸然說:“我要怎么做才能忘記你,忘記我深深愛著的人。小然,我逃不掉了,是不是就不用逃了。”
過深的情感,早已讓他積重難返,他預示著自己無法改變的結局,神情卻是出奇的平靜,仿佛他早已接受這樣的安排。
不一會兒,薛凱明忽然聽到“啪”的一聲關門聲,是從書房方向傳過來的。聽這聲音,就能判斷出關門人的心情非常糟糕,甚至有積壓的怒火急待尋找發泄的出口。薛秘書心覺不妙,快速跑到書房門口。
敲了兩聲門,里面的人沒有回應。薛秘書心中更覺不妙,用力拍打著門,大聲喊道:“裴先生!裴先生!裴先生……”
一連叫了好幾聲,拍門聲也是一波接著一波,可里面的人,就如失了聰般沒有任何反應。薛秘書只得停下,貼著門縫,全神貫注地聽著房間里的動靜。他好像在與什么人通話,于此同時,還有飛快敲擊鍵盤的聲音。
根據他對裴予生的了解,還有今天所發生的事,他不由自主地看向莫潸然的房間。裴予生怎么可能容忍今天所發生的事情呢?
薛秘書心知勸說無望,他來到莫潸然的房間,莫潸然仍舊昏睡,薛秘書叫了她好幾聲,她依舊沒有反應。在薛秘書叫了很多聲之后,莫潸然才意識模糊地睜開眼。薛秘書大喜,又疾聲叫了她幾遍,好讓她快點清醒。莫潸然有了些意識,用眼神問他,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薛秘書快速地說了裴予生的情況,莫潸然閉了閉眼,蓄力起身,薛秘書扶著她,她全身無力,在薛秘書的攙扶下才勉強挪步,千難萬難終于走到書房的門口。
薛秘書拍打著門,請求裴予生停止手上瘋狂的行為。嘶喊無果,莫潸然示意他把門撞開。門很結實,在撞擊多次后終于不堪暴力與墻壁分離開來。
門撞開的巨響,讓裴予生從瘋魔的世界驚醒過來。
莫潸然看了看他的電腦,又看了看他正在接通的電話,走到他的面前,痛心地問:“你這是在干什么?”
裴予生緩緩抬起頭,樣子很狼狽,凌亂的頭發,松散的衣衫,還有他的眼神,像一只殘破的舊艇漂泊在浩瀚的大海上,沒有落腳的點,沒有可靠的岸,彷徨又絕望。
他最注重自己的形象,不管什么時候都儀表端重。而現在,他全然都不要了。
薛秘書的手機各種熱點消息提示個不停,他點開靠前的幾則,忍不住地念了出來:“Suntee多款產品爆出質量問題,市場監管局已經介入;之前被壓下的多起丑聞,也被如數爆出;輿論之下,Suntee股價暴跌……”
那么接下來,外界謠言四起,人人自危,投資人紛紛撤資,商品無法銷售,供應商提前索要貨款,現金流出現斷裂。Suntee面對內憂外患,入不敷出,不得不大量裁員,減少支出。如果局面無法扭轉,公司運營難以為繼,那么Suntee只能申請破產……
任廣寒固然可惡,可拿成千上萬個人的生計來報一己私仇,這種做法,比任廣寒的行為更加惡劣,更加令人不齒。
事已至此,說什么都晚了。任廣寒心胸狹隘有仇必報,他不可能放過毀掉他羽翼的人。這一次他一定會還以最瘋狂的報復,裴予生不可能幸免于難。而裴予生也會不惜以自損一千,傷敵八百的極端方式予以回擊。到最后,只會兩敗俱傷。
她固然關心Suntee的存亡,但她更關心的是眼前的這個人。她用哀求的語氣說:“我求你,求你回英國去,求你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裴予生看著她,神情凄然,眼眸慢慢垂下,沉默了好一陣,才喃喃地說:“小然,我早就回不去了。你在這里,我又能去哪里?”
他的眼里沒有了往日的神采,整個人像經歷了一場浩劫,徒留一副殘軀。莫潸然望著他,神情繁雜,心中再也無法平靜,目光掙扎之間神思漸飄漸遠,似在看他,又未看他。眸中的堅絕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仿佛折磨了她一個世紀。終于在某個時間,她的眼里慢慢有了焦距,目色沉定了下來。
她平靜地看著他,平靜地說:“那我們一起回去,一起回英國,再也不離開。”
裴予生猛地抬頭,愕然地看著她,不可置信了好久,才慢慢回了一些神思。而眼中一瞬煥發的光彩,也在片刻暗到了低谷,“可你不愛我,你跟我回去做什么?”
“我愛你!”莫潸然大聲喊出,試圖用壓過他的音量來讓他相信。裴予生和薛秘書神情訝然,一時竟以為自己聽錯了,回了回神,依舊一臉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莫潸然自己也驚住了,她似乎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她慌亂地閉了閉眼,吸上一口氣,更加堅定地說:“對,我愛你。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
她對裴予生的這份情,超過了她自己的愛與意愿,不管讓她做什么,付出什么,犧牲什么,那都是沒有猶豫,沒有條件的。
其實莫潸然并不知道如何去處理這段沒有立場,沒有愛恨,沒有對錯的關系。她只顧將他想要的都給他,包括她的一切。
裴予生胸口涌上一陣悶痛,質問她:“為什么要這樣說?”
他在氣自己,也在氣她,沒有來由地生氣。他們之間永遠無法平視對方,永遠無法純粹地只談論一種情感,似乎怎么繞都繞不開那份虧欠和恩情。
莫潸然語聲自然地說:“因為心里就是這樣想的,只是你以前對我過于冷漠,我也一直以為你喜歡的人是多文教練,所以才將自己的情感深埋于心,不再示人。”
她的眼神是真誠的,說得也絲毫沒有破綻,仿佛事實真的是她說的這樣。
這一刻,裴予生也分不清了,他只能認認真真極其鄭重地再一次跟她確認:“你說的是真的?你沒有在騙我?”
他牢牢地盯著她的眼睛,恨不得下一刻就知道她的答案,可又萬分害怕她的回答。
莫潸然微微蹙眉,失落地低下頭去,輕聲問:“你告訴我,我還要怎么做,你心里才會沒有疑慮呢?”
她為他做的,難道還不足以抵消他心里的那點疑慮嗎?青英公館她每天都來,從沒有一刻的懈怠;她帶他去夢情灣,圓他一個她給不了的夢;為了救他,她不惜打破他們之間的約定,竟對任廣寒起了殺心,要置他于死地……
能做的,不能做的,她都為他做了。
裴予生走到莫潸然的面前,把她擁入懷中,臉頰緊緊地貼在她的頸側,輕輕地摩挲她的發絲,澀聲說:“你什么都不用做了,足夠了。”
她的神情,她的反應,就連心跳都是過分地平靜。或許這就是她的性子吧,過于沉靜,沒有波瀾。只是她這樣冷的心,要用多少熱情才能把她溫熱呢?
裴予生將她摟得更緊些,大約過了一會兒,裴予生忽然意識到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地放開她,看看她的衣服,又低頭看看自己血跡斑駁的衣衫,抱歉地說:“瞧,都把你衣服弄臟了,我去換件衣服。”說著,他倒退著走,眼里千般柔情,萬般不舍。
莫潸然朝他輕笑,待他出了書房,莫潸然若有所思地轉過身,注視著窗口,不由地走過去向窗外看,心中一下震然。
原來她每次停車的地方,裴予生都能看得到。自以為不會被他發現,沒想到就在他的眼皮底下。
“小然,你在想什么?”裴予生已換好衣服,走到她的身后。
莫潸然反應慢半拍地回過身來,入眼是個白衣黑褲,氣度不凡、自帶謙和貴氣的彬彬紳士。
莫潸然目光不自覺地在他身上停留一瞬,他像是特意打扮了一下,很有為悅己者容的嫌疑。
莫潸然心中了然,垂下眼眸說:“在想過去的事。”
裴予生走上前,神色間有些猶豫,然后目光緊緊地盯著莫潸然,眸中好似帶著莫大的期許問:“和我有關么?”
莫潸然抬頭望著他,裴予生無法從她平靜的眼里探知她的任何想法,她輕輕地點了點頭:“嗯。”
裴予生臉上露出欣喜,貼上她的額頭,受寵若驚般興奮又激動:“真的和我有關?你真的在想我?”
房間里陷入沉默,過了一會兒,聽到莫潸然的輕聲回應:“是。”
裴予生親昵地把她摟入懷中,臉畔緊緊地貼著她的發絲,靜靜地抱著她,眼中漸漸濕潤,神情也感傷起來,他有些失神恍惚地說:“我總希望我們之間能有一個對等的關系,所以我在等,等那一天的出現。可是你沒走多久,我就想來找你,想到你的身邊來。我很想念你,我想來見你,想陪著你,想時時刻刻在你身邊。我甚至什么都不奢望,哪怕只是和你在同一個城市,我也覺得近了,覺得滿足,覺得是幸福的。”
莫潸然靜靜地聽著,思緒不知不覺也回到了那段時光。印象中,他待人謙和,親切有禮,紳士有度,仿佛每個人說起他都是滿滿的贊許和無限的崇拜。他對別人,始終飽有耐心,溫遜謙和。而對她,仿佛有芥蒂心結般總是避之不及,還有表現得極為明顯的無視和不喜歡。
莫潸然心中多少次嘆息,或許,他生來就是可以傲然俯視別人的,當他謙遜溫和時,我們會錯以為他沒有那么遙遠,伸手便能觸及。然而,他就像近在眼前的遠山,看似近了,卻始終隔著一段遙遠的距離。
情竇初開的掙扎,在不抱有期待中化解,卻不曾想,事情的真相并不是她所看到所認為的那樣。人們往往無法透過事實去看到真相,她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她欠他太多了,她知道他那十年的艱苦歲月,能重新站在她的面前,她無法想象他付出了多少。
裴予生為她舍命,她也拼死護他周全,這樣看似公平的回報,換來的結果不是兩清,而是更加復雜的牽扯。
恩怨分明,便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可結果是恩還不盡,仇報不了。
她終究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活著,她要擔起所有因她而引起的不幸。她不想愧疚,不想對不起,不想再有第二個紅雨的悲劇讓她無法原諒自己。
為了他,她愿意放下所有,包括對林沐塵的愛。即便痛,即便傷,即便一輩子沒有快樂,她也不在乎。
莫潸然眼里退去不再屬于她的悲喜,緩緩抬起手,環上他的腰。她決定了,決定和裴予生生活在一起,決定愛他,決定不管在任何時候,任何處境,他都是她的第一選擇。
裴予生看著她,頗有些鄭重地說:“小然,以后你就叫我予生吧,說來,我好像還沒有聽你叫過我的名字呢。”
“予生。”莫潸然叫了一聲,不知為什么,覺得這個名字別有深意。
裴予生笑開,又把她摟入懷中。他深深閉上眼,將她摟得更緊些。不久后,便聽得有淚珠打落在肩頭的聲音,一滴,兩滴……
一陣后,裴予生情緒稍有平復,他輕聲問莫潸然:“我們,什么時候回去?”
莫潸然出神的思緒拉回,遲疑回道:“明天。”她雖說得平緩,但能感覺到她言語中隱隱的不安。
裴予生愣了一下,似乎并不理解她為何這樣急著回去,但也沒有多問,溫言依她:“好”。
莫潸然輕輕掙開他的懷抱,神色有些微重,叮囑他說:“明天哪里都不要去,我會早點來接你。”
裴予生溫柔地撫著她的發絲,脈脈地看著她:“好,都聽你的。”
莫潸然嘴角扯出淺淺的笑容,退后一步,向裴予生微微頷首,對他依舊是恭敬的態度,然后轉身離去。
裴予生意外了一下,不過很快釋然,習慣是要慢慢改的,來日方長,也不急于這一時。裴予生低眉笑著,沉浸在剛才的綿綿情意里。
之后,他拿起桌上的卡通小人兒,笑意滿滿地對它說:“終于可以把你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