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子安在流民巷呆了二十多天,幾乎這里所有的人都看出來了他每天都會有固定的吃食,于是許子安不得不想辦法從這一群餓瘋了的人手中護好自己的饅頭,甚至于偶爾他還會因為某種類似于憐憫的情緒將這饅頭分給別人。
于是二十多天下來,本來就很瘦弱的身體因為營養(yǎng)不良而讓原本穿在身上的衣服也變得寬大。
明瑾來的那天,沒有下雪。
依稀有幾絲幾縷的陽光映在了身上,卻并未讓身體的溫度回暖分毫。
明瑾沒和他坐一輛馬車,畢竟他已經(jīng)二十多天沒有沐浴了。
明瑾挑開馬車簾的時候,他瞥見馬車里還懶懶散散地躺了個人。
不必說,自然是成瑜。
也是,二十多天,雖不知他上次離開去是辦什么事,但應該也是回來了。
只是都是未時了,那人還無精打采的,估摸著是剛在馬車上瞇了會。
離開這里,說實在的,許子安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想以前,抑或未來。
又或者,他只是在想,這一次馬車要走多久,一路的顛簸里又能見著多少條河多少片湖。
當然,無可否認的是,他更想做一些事。
一些能改變世界的事。
……
“阿瑾……”
成瑜沒骨頭似的扒著明瑾,依舊是閉著眼,看起來是沒睡醒。
不過也怪不得別人,他昨晚突然來了興致非得喝上幾壺酒,還不讓明瑾喝,就讓她數(shù)他一共喝了多少。
最后喝多了耍酒瘋,大冬天地拉著明瑾去院子跑了幾圈。
院子是成瑜買下的。
坦白開之后,成瑜就不讓明瑾自己住客棧了,找了個不大不小的院子,算上玄天統(tǒng)共三個人,便就這么住進去了。
明瑾倒是無所謂花不花錢的,對她來說能住就行。
只是說跑完那幾圈之后,這人又開始發(fā)燒了。
明明身子弱的是明瑾,現(xiàn)在倒好,成瑜喝完酒喝藥,迷迷糊糊睡了一天也沒什么精氣神。
明瑾扶著他,手背探了他額頭的溫度,還是有些燙。
“我都說了,可以等你病好了再接他走。”
今天來接許子安是原本的計劃,但昨晚成瑜發(fā)燒之后,明瑾就想著最好等他病好了再說。
但成瑜卻不樂意,說什么也要今天來。
“沒事……本來就說好了是今天的,不能因為我耽誤了……”成瑜的聲音低低啞啞,喉嚨也不舒服。
明瑾帶著他讓他躺下,頭放在她的腿上。
她沒說話了,因為她很清楚成瑜的想法。
不想讓她覺得,他妨礙了她的計劃。
不想讓她覺得,他是累贅。
——
“落落,以后小秋就是你的師弟了。”
許眠牽著一只小小的手,走到溫卿落面前,彎了彎腰,笑著用另一只手輕輕撫摸過女孩的頭,囑咐道:“小秋和你一樣都是八歲,你可要好好照顧他。”
溫卿落戴著面紗,看不出什么表情,點點頭,視線從母親移到面前男孩的身上。
有點胖,看得出來是比較富裕的人家。
他也看著她,有些局促,抿著唇,視線有些躲避。
垂在身側的那只手無意識地抓著衣邊,在溫卿落看過去之后又倏地松開。
溫卿落自然有很多的師弟師妹,但是卻沒有誰是直接跟著她的。
她是門派未來的掌門,每天有做不完的功課練不完的武功,帶一個師弟,她真的不知道能從什么地方把時間給擠出來。
更何況,她不知道該怎么帶。
她能猜到這個男孩的身份不普通,皇親國戚抑或是對濟蒼對父母有恩的宗族里的人?
不過幸好,許眠也知道不可能就這樣直接讓一個八歲的孩子帶另一個八歲的孩子。
她放松了些溫卿落的課業(yè),也派了人去盯著兩人,以免惹出些亂子。
王爺顧城計劃發(fā)動兵變篡位,在此之前,他必須得把顧云秋藏在一個足夠安全的地方。
濟蒼派雖然不分正邪地救了許多人,但他們很少直接參與朝廷和江湖的紛爭,這一次是例外。
因為這個皇帝,他們也希望是顧城來當。
現(xiàn)皇昏庸無知,放任敵國的軍隊駐扎在國內(nèi),美名其曰交好共贏,但實際不過是皇室無能的表現(xiàn)。
再這樣下去,旭延國還能有幾日安寧?
溫卿落平日里少與人接觸,將顧云秋放在她身邊,既能最大程度地隱瞞他的身份,也能讓她教教他武功。
不過,也有另一個原因,從他們的私心上,為了溫卿落的一個原因。
溫卿落不愛說話,她的一天里有一半的時間在練武。
于是小院子里,住著他們兩個人。
白天的時候,溫卿落就在院子里不停地使劍,顧云秋會坐在門前的石階上,兩只手托著肉嘟嘟的臉,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挽起一個又一個劍花。
那雙眼亮晶晶的,帶著溫卿落無法忽視的崇拜。
她從來沒有摘下過面紗,至少顧云秋沒看見過。
若溫卿落練得實在累了,會走過去坐在他旁邊休息會,不過也不說什么,只是拿起提前放在旁邊的書,翻到上次做過記號那一頁開始安安靜靜地看起來。
然后?然后過不了多久,她身邊就會湊上來一個圓圓的腦袋。
那人會一邊觀察她的神色,一邊小心翼翼地挨得近些,直到他也能看到書里的內(nèi)容。
于是溫卿落會默不作聲地把書拿低點,翻書的動作也慢了下來。
日子久一些,到了冬天,溫卿落練功的時間又短了一個時辰,顧云秋也不會坐在冰涼的石階上,而是裹著厚衣服,坐在了小凳子上。也不需要再去看溫卿落的神色,在她坐到他放在旁邊的另一個小凳子上的時候,他就會很快地湊上前,把懷里的書遞給她。
有時溫卿落翻早了,他還會糯糯地說:“師姐,我沒看完。”于是溫卿落便又翻回去等他。
第二年的春天,溫卿落問他,要不要學武功。
然后那顆腦袋便迅速地點頭,他亮著眼睛開心地學著溫卿落拿起劍。
劍是溫卿落做的,一把木劍。
尋常劍太大,他不好拿,也怕傷著他。但他又總是一副很想使劍的模樣,溫卿落便也就抽了空給他做了一個合適的。
本來想著,就算不能把他教成一代大俠,也得讓他學個七八成。
但是,她真沒猜到,這人雖然很喜歡玩劍,但卻沒有一點學劍的天賦,或者說,練武的天賦。
溫卿落敢保證,整個濟蒼里,顧云秋絕對是學得最差那個。
她一開始一度懷疑是自己能力不夠,自責了很久,告訴父親溫尋之后,他親自來教了他幾天。
幾天之后,溫尋也放棄了。
然后顧云秋看她練劍的時候,也不再是亮著眼了。
而是耷拉著眼皮,無精打采地拿著木劍在地上亂刻亂畫。
溫卿落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想了很久,又過了幾天,拿出了幾套別的功法。
“總有擅長的。”
她說。
顧云秋沒那么有興致,他很想說,萬一一個也不擅長呢。
只是他還是選擇乖乖地跟著溫卿落一套又一套地試著練下去。
一套又一套的被否定。
直到最后,他們已經(jīng)過了一遍所有的功法。
看著沉默的溫卿落,顧云秋更難過了。
坐在那已經(jīng)專屬于他的臺階,眼淚一顆顆地落在地上,擦了又擦,但是怎么也擦不完。
說實在的,溫卿落很無措。
這比她遇到的功課上的難題還令她無措。
“師姐,我不想學了……”
男孩縮成一團,頭埋在手臂間,不停地啜泣。
溫卿落坐在他身邊,挨得很近,撥弄開他的頭發(fā)。
“那就不學了,念書也行。”
至少他喜歡看書,也是一件好事。
“可是我也,我也不想念書……”
說出的話斷斷續(xù)續(xù),他抬起頭,那張哭的稀里嘩啦的臉探了出來,“我只是,只是喜歡和,和你一起看書,我……”
根本不喜歡讀書。
不喜歡讀枯燥的,讓人頭疼的那些經(jīng)書。
只是喜歡,能和她像現(xiàn)在這樣,坐在一起,然后跟著她的視線,去看同樣的東西。
溫卿落看著他,猶豫著要不要先讓他去洗個臉,但最終還是沒把這話說出口。
“那就和我一起看,你陪我看。”
“我不想看,我不想看了師姐,我不想練武我也不想看書,師姐,師姐……”
溫卿落深吸一口氣,心一橫,把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的人一把撈過來抱住。
衣服洗洗就行了就行了就行了……
很快的,懷里的人也伸出手,緊緊地抱著她,放聲哭了出來。
于是溫卿落也不再去想衣服會變臟,一下下地,學著以前母親的樣子,輕輕拍著他的背。
“不想的話,就不做。”
……
雖說如此,但每一次溫卿落練劍,他也還是坐在那里,日復一日。每一次溫卿落翻開書,他也照樣會湊上來,只是有時候,他不看書,而是靠著她的肩,曬著暖人的陽光,懨懨地睡過去。
長大些后,溫卿落便開始出去歷練了。
離開院子,她就不戴面紗了,而是冪籬,把自己遮的嚴嚴實實。
顧云秋說什么都要跟著她,溫卿落沒辦法,只好帶著他一起。
大部分情況,溫卿落都能應對好各種事情,無論是救人,還是殺人。
濟蒼派是不讓隨便殺人的。
但是以救人或者自衛(wèi)為目的可以。
救人的時候,顧云秋幫著一起把昏迷的人拖回去,殺人的時候,他就在稍微遠一點的地方躲好。
要是在林子里,還得找稍微粗壯一點點的樹躲,不然身子可能得露出來。
打完架之后,就拿著各種藥去找溫卿落,看她有沒有哪里受傷。
通常是些小擦傷,只不過偶爾嚴重一些,他就又開始紅著眼眶欲哭不哭又束手無策的模樣。
后來他會了一些醫(yī),只要不是傷筋動骨,他都能邊哭邊給溫卿落及時處理好。
溫卿落拿他沒辦法,只好不停地說‘我不痛’‘你不要哭了’‘我真的沒事’
只不過并沒有什么顯著的用處。
顧云秋根本就是個愛哭鬼。
頂著那張肉嘟嘟的臉,成天亦步亦趨跟在溫卿落身后,時不時還帶著哭紅的眼眶。
漸漸的,濟蒼派的弟子便都知道了。
大師姐身后總有一個身影,踩著她走過的腳印,一刻不停。
那雙好看的眼睛總是會落在前面那戴著冪籬的人的身上,一瞬也未曾移開。
溫卿落并非濟蒼派最年長的女弟子,但她是濟蒼派武功最強,懂得知識最多的弟子,更是下任掌門,因此是濟蒼公認的大師姐。
而顧云秋是只跟隨她的一個小師弟,別的人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入的門派,只知道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跟著溫卿落了。
十歲的時候,溫尋派了個有些麻煩的活給溫卿落。
要去一個很遠的山林,找一個失蹤了一個多月的人。
那個人是一個小縣的縣令,平日將自己為數(shù)不多的家財分給百姓,供了很多窮苦人家的孩子讀書。一個月前他去山里找藥材給縣里一個老伯治病,但是卻再也沒回來過。
縣里的人已經(jīng)找了很久,卻沒看到他的一點蹤跡,于是揣著最后的一絲希望,奔波幾日跨越數(shù)個城池來到了濟蒼找到了溫尋。
溫尋叫了溫卿落和另一名十八歲的弟子去找人。
顧云秋依舊是和她一起。
之所以有些麻煩,是因為那山林很大,而且常有野獸出沒。
一個月,其實大家心里都清楚,縣令還活著的把握甚至不足兩成。
但即便如此,若能找到尸首,也還能讓他有個歸處。
救人和殺人從來不是難事,難的是找人。
“根據(jù)那些蛛絲馬跡,去推測一個人去了哪里,去想那個人是生是死。”
前幾天下了雨,山林的路不好走,他們?nèi)齻€人,師兄走在最前面,溫卿落斷后。
聽著溫卿落的話,師兄也點點頭,“有時候還會忍不住想,或許對方還活著,只要自己再快一點找到,便能將其救下。”
顧云秋不明白,要怎么去根據(jù)蛛絲馬跡找一個人。
“昨天我們看的書上面不是寫了的嗎?”溫卿落無奈。
即便是跟著她一起看了那些書,但他記得住的總是不多。
顧云秋轉過頭,隔著她的冪籬輕輕瞪了她一眼,“我忘了嘛。”
“當心點,看著路……”
師兄帶著他們,最后到了個山洞前。
山洞口不大,門口上邊,綠色的藤蔓蔓延,擋住了些空間,師兄得彎腰才能進去。
“按照跡象來看,縣令應該是去過里面。”師兄說著。
那藥材生長在水源充足又常年避光的地方,這個山洞就是很符合條件的一個地方。
溫卿落點頭,補充道:“門口的藤蔓有被撥弄的痕跡,而且還被拔掉了一些散落在周圍。”
顧云秋低頭一看,四周果然分布了一些藤蔓枝條,看受損程度,應該就是一個月左右之前被拔下來的。
他抬起頭看著溫卿落,“師姐,你戴著這個紗,怎么還能看這么清楚。”
溫卿落沒說話,牽起顧云秋,跟在師兄后面,小心地鉆了進去。
山洞很黑很黑,三人拿出準備好的火折子,就著微弱的光開始尋起來。
“這藥材很少見,連一些醫(yī)師都找不到。更何況是小縣里的醫(yī)師,見得可能沒那么多,所以也就沒人知道該來什么地方找。”師兄邊走邊說著。地上是一些小水洼,一不小心沒避開,他們的鞋和褲腳便被打濕了。
往里走了許久,到了個拐角處,火光隱隱約約照到了些什么。
“衣服。”溫卿落皺著眉道。
走上前,聞到尸體發(fā)臭的味道。破爛的衣服,被野獸咬的殘缺不全的尸體。
生前做盡善事受人愛戴的人,為了救縣里的一個與他毫無瓜葛的老人,慘死于此,在這不見絲毫光亮的,暗無天日。
三個人都沉默著,即便已經(jīng)知道了結果,但這卻依然讓他們心情沉重。
“哎,帶回去吧。”
師兄嘆了口氣,將自己手里的火折子遞給溫卿落,拿了顆丹藥出來,放在他的口中,再用靈力將之化入其體內(nèi)。
這是濟蒼派獨有的化羽丹,能將人的體力變得很輕,以便能輕松地把人帶走。
不過這藥不多,所以大多數(shù)時候,他們能不用就不用。
但對于死者,是必須用。
這藥可以保證挪動其尸體的時候,不會導致尸體更進一步的損壞。
師兄剛背上人,三人準備離開,突然間,更深處的洞內(nèi)爆出一聲巨響。
是野獸的嚎叫聲。
“走!”
剛剛在路上放開顧云秋的手又重新將其緊緊牽著,他們迅速向洞內(nèi)跑去。
但很明顯,洞里的野獸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他們,而且聽著聲音,它也正向他們跑過來。
很不妙。
顧云秋內(nèi)力不夠,即便是被溫卿落帶著,卻還是沒辦法跟上他們兩個人的速度。
化羽丹只帶了一顆出來,否則溫卿落必然給顧云秋喂進去然后背著他跑。
“師姐,要不然……”
你們先走……
“師兄!你迅速出去,若我們半盞茶內(nèi)不出來,你去找人。”
溫卿落停住了步子,在原地開始慢慢調(diào)整呼吸。
師兄也頓了一瞬,但他很清楚溫卿落的決定。
“我出去找地方把縣令放下再回來,你挺一挺。”
“不行,不能回來,來不及解釋了,你聽我的。”溫卿落已經(jīng)拿出了劍,復又轉頭同顧云秋道:“要么藏好,要么趕緊跑。”
師兄已經(jīng)想明白了。
這個山洞矮小,但他卻長得很高,若他留在這里,行動多少受限制,幫不上什么忙。
他必須走。
如果半盞茶內(nèi)他們沒出來,說明溫卿落沒能打過那野獸,兩個人都出事了,那就算他一個人進來,也救不了他們,畢竟他并沒有因為多了溫卿落些歲數(shù)便比她厲害多少。
所以,只能盡快去找人。
“我直接去找人,不等了。”說完,他轉身便走了。
火光照著之下,顧云秋的眼眶又是通紅的。
“你自己可以走的師姐……”
溫卿落不可能自己走。
迅速擦掉了他眼角的淚水,將顧云秋的火折子滅了。漆黑的洞內(nèi),野獸的嚎叫聲已經(jīng)近在咫尺。
“躲好。”
然后,她提著劍向前而去。
她不可能自己走,顧云秋也不可能自己走。
所以,她必須殺。
顧云秋忍住哭聲,蹲在石壁旁,這個位置能看到溫卿落,也能看到她面前已經(jīng)現(xiàn)出的那野獸。
金絲狼。
狼毛通體呈白色,勃間是一圈金色。
比普通的狼有更強的攻擊力,喜陰,嗜血,動作極其敏捷。
沒有絲毫猶豫,溫卿落迅速摘下冪籬甩到金絲狼身上,然后提著劍刺去。
金絲狼躲得很快,甚至躲完之后還拍出一掌。
不過同樣的,也傷不到溫卿落。
但更棘手的,是光線。
拿著火折子,她的行動受到了很大的阻礙,若是扔掉,她就看不到金絲狼的行動了。
而金絲狼夜視能力卻比她好太多。
顧云秋顯然也注意到了,腦子從沒轉得這么快,焦急地從記憶里去翻找究竟有什么辦法能點亮這里。
還沒等他想出來,他卻突然感覺到頭上落下些東西。
是一些碎石。
沒有哪一刻的情況如此緊急。
這山洞本來就不夠穩(wěn)固,這一人一獸又打得如此激烈,先不說那狼能不能打過,如果不能盡快離開,這山洞都能坍塌把他們和這狼都給砸死。
“光照萬物!”
洞里突然變得敞亮,溫卿落反應的很快,扔掉了火,直接一個翻身騰空踩在了金絲狼的背上。
金絲狼大怒猛然擺動身子將她往石壁上撞。
溫卿落被撞了一下,卻緊緊抓著它勃間的毛,然后在他第二次撞過去之前,將劍刺入了它的頭。
金絲狼的身軀猛然顫抖,溫卿落從上面跳下跪在地上,口中吐出血來。
“師姐!”
顧云秋收回內(nèi)力,洞里的光也瞬間消失,拿著那火折子,他慌張地跑了過來。
走的足夠近了,這也是他第一次見到溫卿落的臉。
并不像門派里的傳言,說她臉受過傷有疤痕或者是奇丑無比。
從這張臉就能看得出,再過幾年,他的師姐會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
但現(xiàn)在,他沒時間去看了。
“師姐,這里要塌了,我們要快點走。”
溫卿落被他扶著,慢慢站起來。
她自然也感受到了,剛剛被金絲狼帶著撞的那一下,讓這里更加搖搖欲墜。
但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
顧云秋的視線突然又是一片漆黑。
他被抱著撲倒在地上。
那個人的手放在他的頭下護著。
然后是巨大的聲響,一波又一波的山石落下。
盡數(shù)砸在壓著他那人的身上。
“師姐,師姐……師姐!”
顧云秋哭喊著,想要推開她,但她卻巋然不動。
于是他只能伸手抱緊她的頭。
至少這樣,能擋住一些石頭。
火折子不知道被甩去了哪里。
他什么也看不見。
整個人,被擋得嚴嚴實實。
石頭滾落在他的腳邊,砸在他的手上。
但就是落不到他的身上。
嘴邊有一個冰冰涼涼的東西,他伸出舌頭舔了舔,沒有溫度的玉指環(huán)沾上些唾液。
顧云秋緊緊閉著眼,使勁咬了上去。
即便是用力咬著,卻還是忍不住哭。
忍不住渾身顫抖,好像被這玉的溫度傳染,他的身軀和心臟也變得冰冷。
他再也不要……
再也不要跟出來了……
……
繾倦的日光透過紙窗,屋外能聽見些嘰嘰喳喳的鳥聲。
床上躺了許多天的人手指微動,眼皮也開始跳起來。
慢慢地睜開眼,溫卿落腦子還是一片混沌。
反應了許久,才意識到這里是她的房間。
感受了一下,察覺自己仍然戴著面紗,稍微放下心來。
她想起身,卻感覺渾身都像是散架了一樣痛,手上腳上也被綁滿了固定板。
房門似乎被人推開了,溫暖的光順著門口透進來,溫卿落剛想轉頭,卻只聽得匆忙的一些聲響,那個人跑走了。
實在是累,又動不了,干脆重新閉上眼睡去了……
再醒來的時候,床邊圍了一堆人。
父親母親姑姑,夫子師叔師伯師兄師弟師妹……
倒是有些意外,沒見到顧云秋。
“顧……”張張嘴,想問問他人怎么樣,卻發(fā)現(xiàn)嗓子啞到了有些難以置信的地步。
許眠趕緊給她倒了杯水,小心翼翼地扶著她,用身子擋住別人的視線,揭起面紗的一角,一點點把水喂進去。
“小落,你感覺怎么樣了啊?”
溫言站在旁邊,心疼地開口。
從溫卿落被帶回來開始,每一天大家都是擔憂地數(shù)著日子。
一天不醒,就多一天心慌。
生怕她就這么一直睡過去。
門派上上下下,沒有誰受過這么重的傷。
哪怕是闖了大半輩子江湖的他們也沒有。
所有的山石全部砸在了她的身上。
若不是她的頭被顧云秋護著,她在還有意識的時候又一直用內(nèi)力強化了身體,不然這一遭下來,她還真沒可能活的了。
溫卿落喝完之后,許眠給她又理了理面紗,讓開了些。溫卿落慢慢躺回去,寬慰著他們,“我沒事,死不了,小……秋呢?”
她是已經(jīng)知道了顧云秋的身份的,但是她不能在這么多人的情況下直接就說出他的名字,只是她沒有這么稱呼過他,念得有些生疏。
一聽到她問顧云秋,周圍的弟子迅速七嘴八舌地說起來。
說他每天都守在她旁邊,喂藥喂流食,每天都把自己的眼睛哭的通紅。
“我是沒見著誰能有那么多眼淚能流。”
“這小子每天都魂不守舍的,我們來看你的時候,他不是在哭就是剛哭完。”
“他就是手受了點傷,別的啥事沒有。”
“剛剛他來和我們說你醒了,現(xiàn)在不知道去哪了。”
溫卿落一句句地聽著,知道他沒事便也不再多問。
一直沒說話的溫尋也走了過來,平日里大多比較嚴肅的人,現(xiàn)在也罕見地慈愛了些。
溫尋摸著她的頭,低聲道,“做得很好,落落,做得很好……”
是他們沒有考慮周到,本來是想讓溫卿落抓著這些機會多歷練,但卻沒想到這次出了這么大的意外。
而溫卿落在緊急關頭,能想好應對的策略,又保護好了別人,他知道,自己的孩子注定是有不平凡的路要走。
既心疼,又驕傲。
他和她的母親施加給她太重的負擔。
可是,他們又必須這么做。
“父親,那我可以領那把劍了嗎?”
溫尋很會鑄劍,一年前他用踏雪鐵鑄了一把細劍,他說,若溫卿落能做一件讓他側目的事情,就將那劍給她。
溫尋倒是沒想到這孩子這么惦記,大家也都打趣地笑了起來,原本沉重的氣氛便也散了些。
“可以,等你恢復好之后,我就親自把劍給你拿過來。”
溫卿落也彎起眉眼,余光中,她瞥見了躲在門口那人。
見她看過去,他又慌忙離開了。
……
晚上的時候,大家也都陸陸續(xù)續(xù)離開了,沒有人留下來,因為他們都心照不宣,會有個人來照顧她。
溫卿落也知道,她很有耐心地等著。
等到她又開始很想喝水了,門外終于是出現(xiàn)了人。
逆著月光,又變得像他們剛認識那樣膽怯,一步步挪動著靠近。
“倒杯水。”
溫卿落歪著頭,輕聲說著。
顧云秋微微低著頭不敢看她,走到桌旁給她倒水。拿著有些滿的茶杯,他慢慢地繼續(xù)朝她走去。
“幫我把面紗摘了吧。”
反正顧云秋已經(jīng)見過她的臉,一直戴著面紗也很不舒服。
顧云秋聽話得很,蹲在床榻旁,把水放在床邊然后幫她把面紗給取了下來。
喝完一杯水后,顧云秋便拿著茶杯又放回桌上。
“師姐,你,你餓不餓,餓的話,我去給你準備吃的。”
顧云秋站在桌旁,躲避溫卿落的視線,垂在兩側的手揪著衣服,扭扭捏捏的,莫名有些好笑。
溫卿落打量著他,感覺他好像瘦了些。
“你餓嗎?”她反問。
顧云秋甩甩腦袋。
“那我也不餓,把門關上,然后過來。”
顧云秋抿了下唇,糾結了一下,還是乖乖按著她說的做了。
關好門后,走到她的床邊,跪坐了下去。
“手已經(jīng)好完了?”
“差不多。”
“還痛嗎?”
“有一點點,沒什么事的。”
溫卿落看著面前這人的腦袋,頭發(fā)亂亂的,也沒怎么打理。
看著他,心中卻也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怎么給眼睛哭紅了。”
不說還好,一說,他那淚珠子就又開始在眼眶里蓄勢打轉著,很快落了幾滴,砸在了他的手上。
“對不起師姐,對不起……如果,我沒有非要跟著你們,如果我好好學武功,如果我內(nèi)力更好一些,你就不會這樣了……師姐……”
溫卿落嘆了口氣,真的是怕了這愛哭鬼。
“都十歲了,怎么還天天哭啊。”
“對不起師姐,我,我忍不住……”
十歲愛哭本來是很正常的。
但溫卿落幾乎從未哭過,至少顧云秋從未見她哭過。
“把手給我。”溫卿落聲音緩緩道。
顧云秋擦掉眼淚,抽泣著把右手伸到她面前。
“放到我手上。”
顧云秋往她放在被子外的右手看去,那只手攤開等著他。
他把手伸去,她便微微用些力握住了。
“沒有怪你,你也沒有做錯。”
溫卿落不知道能怎么安慰他,她只知道母親以前安慰自己,或是安慰門派里年齡小一些的師弟師妹的時候,會抱著他們,輕輕摸著他們的頭,說很多話。
她不知道說什么話,她現(xiàn)在也沒辦法抱著他。
顧云秋很難過,可或許是被溫卿落牽著手,手心的熱意傳給了他,于是他也大了些膽。
他湊得更近些,頭靠在床榻上,悶悶不樂地抱怨自己:“我就是做錯了。是我非要跟著你,害得你每一次都要分心來照顧我,我不會打架,也不能保護好自己,總是給你惹很多麻煩。甚至因為我,你練功的時間,讀書的時間也變少了。我什么用都沒有,總是忍不住哭,練不好武讀不好書,不能幫你打架,還拖了你的后腿,師姐,我感覺我就是個累贅,我以后不想和你一起出去了,我不和你們出去了……”
“不是累贅。”溫卿落輕輕摸著他那只手,眼底帶著難過。
或者說心疼。
“就算你不在,我也會選擇留下去拖住金絲狼。我和師兄跑不過它,我們必須留下一個。”
“你也不是什么用都沒有,我受傷的時候,你也會給我擦藥。我讀書練武的時候,你也會陪著我。這一次,也多虧你想起來用內(nèi)力擴散火光我才能放開了打。”
溫卿落頓了頓,見他似乎哭的沒那么厲害了,又繼續(xù)道:“而且,你陪著我的時候,我也很……開心。”
夫子教她念書,只教到了她七歲。
但她第一次拿起劍,是在四歲。
那時她還只會亂揮亂舞。
父親說,她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所以她必須日日不停地練功。
練到渾身酸痛,練到提不起劍。
一本本的諸子思想,去參悟他們的仁義他們的心境。
為什么濟蒼,如何濟蒼,什么才是真正的濟蒼。
她慢慢地,把這些都看懂了。
也慢慢的,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內(nèi)心好像缺了些東西,就像是荒蕪的野草地,時時刻刻被刺骨的風吹著,那些草干枯發(fā)硬,交錯間發(fā)出聲音,那聲音她聽不到聽不清。
然后八歲的時候,母親牽著一個胖胖的小人來到她的面前。
那小人睜著圓圓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著她。
再后來,每一天,都會有一個人坐在石階上,一直一直,一直注視著她,跟隨著她。
于是她習慣了有他的時間,習慣了他在自己練完劍之后用那雙胖乎乎的手鼓掌,習慣了他靠在自己的身邊,習慣了他時時刻刻跟在自己后面,習慣了在他難過的時候,給他擦掉眼淚,摸著他的頭,跟他說——
“不要哭,云秋,你從來都不是累贅,我很喜歡,有你在我身邊。”
——
馬車顛簸了一路,成瑜明顯沒有睡好。
回到了住的院子有,成瑜牽著明瑾的手先回了房。
玄天給許子安安排好了房間之后,去幫他打了熱水沐浴,也準備好了換的衣服。
“明瑾姑娘說,等你今天休息好,明天再拜師。”
許子安謝過他,又想到了什么,問道:“那個,就是那個叫成瑜的哥哥,他和我?guī)煾甘鞘裁搓P系啊?”
玄天想了想,成瑜似乎沒有什么囑咐,“你可以親自問公子。”
許子安點頭。
其實都不用問。
他只是想確定一下。
成瑜恨不得整個人扒著明瑾,而且還一直牽著手,那他們什么關系還不清楚嗎?
天色已經(jīng)暗了很多,這個院子住進了第四個人。
四個人中的兩個人現(xiàn)在還牽著手,喝完各自的藥,收拾完之后,便一起縮進了被窩里。
“阿瑾,我要是把病傳染給你怎么辦?”
“親都親完了,現(xiàn)在擔心也沒用。”
懷里的人抬起頭,即便是黑暗里,那人的眼睛也發(fā)著亮,只不過由于生了病,有些懨而已。
“那明天還是不親了吧……”
明瑾輕輕笑了聲,伸手把他的頭壓回去,“你還能說出這話啊。”
每次都要纏上來親個不停,還要拉著自己的手摸他,結果竟然會怕讓她也染上病就不親了。
“嗯……等我好了之后,再親。”
許是生著病,頭也暈沉沉的,這人很快就睡了過去。
明瑾一下下地撫摸著他的頭發(fā),神色卻慢慢暗了下來。
有些事情,好像沒法避開了。
比如生離。
以及,越來越近的死別。
明瑾捏著脖子上的鏈子,將玉指環(huán)從成瑜嘴里取了出來。
也不知道這人什么習慣,老愛咬這個,睡著了都要咬。
若非它材質特殊,她都得擔心成瑜給咬出牙印子來。
最后落了吻在他的額頭,輕聲說了句‘夜安’,將他抱得更緊些,闔上眸。
只是,心臟卻是清晰地傳來痛意。
每時每刻。
咳嗽的癥狀可以緩解,身體的其他毛病也可以被壓制。
但是白頭發(fā)始終越來越多,心臟也始終痛著。
每跳動一次,就痛一次。
這痛不會讓她承受不住,而是讓她很難入睡,也不敢有很重的呼吸。
索性,她已經(jīng)慢慢習慣了很多。
明天買一些新的玉吧。
玉能壓制痛意。
前些日子成瑜給的那些玉,已經(jīng)失了效果。
但是她舍不得扔掉,專門找了盒子把它們給放了進去。
在寂靜的角落里,藏著千般萬般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