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雷霆轟然響徹夜空。月夜正盛的薩格塞爾，下起綿綿密密的雨來。

石頭屋檐底下，創(chuàng)始人重新把廳內(nèi)的火把點起，設法讓薩拉查能把金發(fā)女巫看得更清晰一點，檢查她的傷勢——

米爾丁跪坐在旁，手里握著從布麗吉德身上搜出的金掛墜盒，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戈德里克抱胸倚在墻角，腳邊是剛搬進修道院里昏迷的兩人，包括教廷使者西蒙和那個不知名的魔藥小販。他像是在閉目養(yǎng)神，鮮少在意他們倆在做什么。

屋外雨水不絕，但令人遺憾的是這樣靜夜，對于村莊全部的巫師居民來說，已成為永恒——

春天種下的葡萄藤，茂密地攀附在后院木架上。但是這些鮮活的生命，不再有機會度過這個盛夏，結出成熟的果實落進腐爛的泥土地里。事實上，現(xiàn)在想起陽光下可能會有的景象只讓僥幸存活下來的幾人感到難受，神圣場所平時用來種植草藥的花園，已然成為無辜者的埋骨地。

八九名巫師的血肉還掩蓋在那翻新的土里，連同他們被切爾特西修士撅斷的魔杖，會在接下來的日子里逐步變成養(yǎng)料；而同樣的，本該盛滿儲備糧食的谷倉里也不干凈，德魯伊首領達努祖母和黑袍修士基里安，成為了走入歧途女巫黑魔法的祭品，這個悲慘家族的血水仍然潑濺得到處都是，讓稻谷的芳香染上腥氣；馬廄里的牲畜也悄無聲息，人類的爭斗也未將它們放過。

大廳里則更加難以忍受——桌椅翻倒一片，地面坑坑洼洼，盡是戰(zhàn)斗的痕跡；熏黑的梁柱，破碎的玻璃窗，斷裂腐蝕的木質(zhì)結構；滿地潑灑的金色液體，仍然散發(fā)著令人愉悅的歡欣味道。但是當你看到遍地的尸體時，再積極的心情難免也會破碎。這里不像是專供神職人員祈禱和平的地方。

切爾特西修道院，已經(jīng)轉變?yōu)橐黄l(fā)著晦暗、不詳氣息的戰(zhàn)場——二十多具或扭曲，或殘缺的肉體散落在各處，有的已經(jīng)看不出原本的形狀了。

攝魂怪冰冷的氣息，原本讓這樣的景象保持著相對的隱秘和平靜。但等雨水在屋外沖刷出一片潮濕不已的環(huán)境后，夏日反撲的熱氣蒸騰，只會讓這里變得更加近似于人間地獄。紅彤彤、白花花的色塊，污濁的條狀、塊狀物體，以及甜膩到極致的鐵銹氣味，讓米爾丁緊緊抿唇，眼神不敢在點燃的火光下亂瞟——

戰(zhàn)斗時還不覺得，黑魔法的能量讓周遭一切都變得深沉、黑暗。守護神咒的積極力量，也讓白光聚焦在詛咒的清除。但是等到一切有關魔法的奧妙和奇跡消散，沉重的現(xiàn)實仍會按部就班地沖擊他的心房。

無論多少次，他都不會習慣中世紀的這種殘忍——

無論如何。

“打算殺了她嗎？”戈德里克忽然出聲。

米爾丁悚然一驚，掛墜盒的金鏈在手心打滑，差點把這件飾品摔地上。別在他腰間的匕首，忽然變得很有存在感。

他動了動鼻尖，幾乎在雨幕閉鎖的這種空氣里窒息。胃部一直都在抽動，他咽了咽口水，意識到戈德里克是在對薩拉查說話。

“你都決定救她了，還問我做什么？”薩拉查低聲用魔杖對女巫施著治療魔法。

“倒是你很奇怪，不是向來鄙夷這種‘骯臟’的魔法嗎？”他說，“我以為按照你的作風，把邪惡的黑巫師斬草除根才是慣例。說到底，你為什么要救她？”

他指的是，詛咒解除后戈德里克第一反應就是用如尼文咒語保住女巫的命。不知是出于默契，還是其他原因，兩位創(chuàng)始人剛才并沒有第一時間交談。

見薩拉查帶著米爾丁上前查看情況，戈德里克只是默默地讓開位置，他也并未提出讓薩拉查治療女巫的要求，但不管怎樣，薩拉查還是照做了，就像他在教堂里替受傷的修士治療那樣，毫無保留。

這實在是一種很奇怪的氛圍。米爾丁看著他們倆，心想。

“行走在危險的河畔，也就常有死神相伴。”沒有回答薩拉查的問題，戈德里克反倒轉向男孩。翠綠的眼睛依然鋒銳，但多了幾分關切的溫和，他很容易就看穿了米爾丁此刻的渾身不適。

“為不幸的人默哀即可，他人的苦難不足以阻礙我們前進的腳步，米爾丁……死亡是一場偉大的征途。”

他把沾滿血跡，但早已干涸的手掌放在男孩頭上，拍了拍。

雖然空氣的重量并沒有因此減輕，但米爾丁覺得，有了這位大名鼎鼎格蘭芬多學院的創(chuàng)始人作為榜樣，要忍耐這種反胃的生理沖動，似乎也沒那么難受了。

薩拉查看了他一眼，顯然是注意到他復雜的表情。

“不要多想。”他用教導的口吻道。“封閉你的大腦，不要讓黑暗有可趁之機。等這件事結束后，我就該訓練你如何駕馭這股危險的力量……”

戈德里克抿緊唇線，不言不語。沒說完這句，薩拉查也忽然閉嘴，低頭繼續(xù)檢查女巫的傷勢。

氣氛又一次變得凝固。

“薩拉查，這個掛墜盒……我們該怎么處置？”沉默良久，最后還是花了很久才調(diào)整好心態(tài)的米爾丁出聲。

他其實也沒注意到兩位創(chuàng)始人之間的暗潮洶涌，今夜發(fā)生的事情實在是負擔太重了。他覺得自己可能好半個月都不會從這件事情里恢復過來——無論是身體，還是心靈，都已經(jīng)被逼迫到了極限。

然而，詭異的是，他的疑問好半天都沒迎來回應。

米爾丁困惑地看看薩拉查，又忍不住瞅瞅戈德里克。這兩人都是一副表情嚴肅的模樣，散發(fā)著“不要打擾我”的強烈氣息。他實在有些摸不著頭腦了，正要開口再問一次，就被打斷——

“你來決定。”薩拉查從女巫身邊站起來，黑袍無風自動。

剛好月亮從云層背后冒出來，米爾丁跪坐在他身前的陰影里，表情驚詫。

“我？”他大腦轉得格外慢，像是生銹卡殼了一樣。“可這里面有一片布麗吉德的靈魂碎片……”

“若我沒理解錯，你在仙境目睹了一切，薩格塞爾的陷落，那些入侵者犯下的罪行，以及……這位女德魯伊靈魂分裂的全程。”薩拉查平靜地陳述。

“如果不是在使用守護神咒時展現(xiàn)的奇跡，我們本該殺死布麗吉德的，因為她想讓這種通過殺戮形成的詛咒‘永遠’持續(xù)下去。她設下了三重保險……”

“一則她自己將坐鎮(zhèn)荒廢的薩格塞爾，二則她的部分靈魂融入到仙境形成鎮(zhèn)守此地的仙靈，三則是把靈魂封入這枚作為護身符的掛墜盒。”

“但現(xiàn)在，奇跡已將詛咒徹底凈化。她也有了活下來的可能。”薩拉查瞥了一眼戈德里克。

“除非你認為，我們有必要執(zhí)行正義的私刑……”他的嘴角蘊著一道反諷的微笑。

“為了她可能用黑魔法對無辜路人造成的傷害……以德報德，以怨報怨。畢竟，她確實給我們造成了很大麻煩。”

“而你，要不是幸運的話，壓根不會從那些黑暗生物的攻擊里活下來。”

“你要原諒她嗎？”

薩拉查玩味地看著他，灰眸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