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男人死了，隨即他便見到了惡魔。

但他并未直接去見惡魔，而是來到了一間房間。這里伸手不見五指，但正前方有一盞臺燈，其散發出的光足以看到對面端坐的人——那便是惡魔。

惡魔端坐著，身著正裝，長相與常人無異，像是已經等候多時了。惡魔前面有一張辦公桌，桌子的邊上放著一厚沓類似報紙的紙質物。桌子前還有把椅子。

惡魔向男人指了指椅子，并說：“坐吧。”等男人坐下，惡魔便做了一番簡單的自我介紹。

男人不可思議地盯著惡魔，如同自言自語似的說：“惡魔不應該頭長著兩個角，嘴里含著烈火嗎？怎么會與人的長相沒有差別呢？”

惡魔已經數不清是第幾個人這樣評價自己了。

惡魔并沒有說什么，只是平靜地問了男人一個問題：“您認為老鼠是‘壞’的，還是‘好’的？”

男人毫不猶豫地回答：“當然是壞的！”

“為什么？”

“它們不勞而獲，還帶來瘟疫，害了那么多人，怎么可能是好的！”

惡魔默默地點了點頭：“那您認為惡魔的工作該是怎樣的？”

“懲治惡人，來判斷死后的人是應該上天堂還是下地獄。”

“嗯，那就不難理解您為什么會覺得我應該頭長兩個角，口中含著火焰了。”惡魔始終沒有對男人的回答做出任何評價——“對”還是“錯”。

“我對您的一生都一清二楚，包括您內心的想法。我綜合您生活的背景、環境、社會等因素，判斷出您的一生非常平凡，我認為您可以安心地去地獄了。”

“這不公平！”男人激動地站了起來。“我做科學家時，為人類科學做出了巨大貢獻，且我的一生未曾傷害過任何人，一點也不平凡，且非常有價值，理應寫在教科書里，永遠不把我遺忘，怎么就只能下地獄了？”

“冷靜，先生，我給你講一下為什么。”惡魔不慌不忙地說。

“您說您從未傷害過任何人，那好，我們一起來回憶一下您的一生。您在小學一至四年級都未曾怎么認真聽過課，這不僅辜負了老師和父母對您的期望，又何嘗未辜負他們對您付出的心血，使其消耗元神，付出體力，這難道不是傷害嗎？在初三時，您未能委婉地拒絕同學的請求，甚至是嚴詞拒絕，這難道沒有傷害到那位同學嗎？后來在您留學巴黎時，難道沒有用武力傷害一個人嗎……”

“可是這個人也同樣傷害了別人！”男人激動地打斷了惡魔說的話為自己澄清，并用力敲擊桌子，激得筆也跳了起來。

“可是，您只是說您從未傷害過任何人，又未曾強調您傷害的是您們所謂的‘好’人還是‘壞’人。”惡魔面無表情情緒穩定地說。

“而且，在國家安排您進行秘密研究，您未通知您的家人，且未能花費時間陪伴他們，這同樣傷害了一些人……”

“可這都不是我愿意去做的！我是無奈之下這樣做的！是無奈之下，無奈之下！”男人再次激動地打斷惡魔說的話，并歇斯底里地轟擊著桌子，地球都險些被打地震了。他認為惡魔的評判完全都是沒有道理可言的。

“冷靜，先生。我只是在陳述您的經歷，而且我所說的一切您都知道是真實發生過的，您剛才的所作所為只是想證明‘我從未傷害過任何人’這個觀點。”惡魔很平靜地說，好像一切都未曾發生。

等待男人再次冷靜下來，并坐了下來，惡魔才繼續說道：“您說您為人類的科學做出了巨大貢獻，這是眾所周知的，我從未否定過它。但您想想，這個世界只有人類嗎？還有其他動物和植物對吧。作為一個審判者，我不能只站在人類的角度做出結論，我還需要站在除人類外其他生物的角度去考慮。

所以，我接下來要問您幾個問題。您既然已經為人類的科學做出了巨大的貢獻，想必也有一定的名聲和地位吧。日本捕殺海豚等事，您也聽說過吧，可您為什么擱置不管、不給予批判呢？也許您要問這為何也是罪過，那我要問您：包容同類犯錯何嘗不是罪過？您認為老鼠是‘壞’的，是因為老鼠不勞而獲還散播瘟疫，可是人類沒有不勞而獲嗎？人類沒有對大自然傳播‘瘟疫’嗎？那您為什么不對此去作為主要研究對象，或是去制止呢？或是說，您認為人類是‘壞’的嗎？那么，您是如何看待什么是‘好’什么是‘壞’呢？”惡魔語速均勻地問著。但男人的臉色卻逐漸紅潤，他無話可說，嘴唇不停地哆嗦著，之前的怒氣也不知不覺間消散了，這是他第一次去認真思考一件非學術性問題。

男人突然意識到，其實自己早已犯下了許多錯誤，但因為錯誤很“小”，以至于自己不曾發現甚至執迷不悟。

人類是如何判斷善惡的呢？無非是從利弊為標準來判斷的。對大多數人有利，那便是“善”，是“好”的了；而對大多數人不利，那便是“惡”，是“壞”了。我們在評判善惡時，常常將自身排除，以個人感受為標準去評判，判完還認為自己是多么有判斷力，多么有個人獨立意識，多么適合去成為領導者。男人突然認為自己的一生其實是多么平凡，與其他人的一生是多么相同，并沒有自己之前認為的那樣偉大。自己為何而致力于科學研究呢？真的只是為了推動全人類的科學水平的進步嗎？難道沒有想從中獲利的想法嗎？接著，他便認為自己下地獄是理所應當的了，畢竟自己也真的不過是凡人，沒有什么值得上天堂的理由。

“我看到了您的思考，我認為您在蒼蒼茫茫的思考闊海中看清了自己的樣貌。現在您可以打開您右手邊的門，進地獄了。順帶一提，這個世界上其實并沒有天堂。”

“那也就是說，所有人死后的靈魂都會遭到酷刑嗎？”男人站起身子問。

“您已經失去了肉體，對您實施酷刑也感受不到其痛苦，所以那是沒有意義的。而且，所有生命只會在世上存活一次，您那一生的錯誤已經犯過了，再怎么懲罰依舊是沒有意義的。”

“那不就便宜了那些罪深惡極人了嗎？”

“對于一個真正改過自新，洗心革面的人來說，令其意識的清醒就是對其最大的酷刑。”惡魔對男人給予了一個禮貌性的微笑。

男人點了點頭，打開了象征地獄的門。但映入眼簾的不是烈火之海和舍利子陸地，而是耀眼的白光。這白光是他活著時從未見到過的，白光在男人眼中又綻放出絢麗的色彩，男人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一生。白光逝去，蔚藍的天空占據了男人的眼睛，它像一盆清水，清洗著男人的眼睛。男人下意識地朝黑暗的惡魔那里看去，惡魔依舊坐在那里，以禮貌的微笑看著他。

隨后男人轉過身，關上了門，踏入了這個叫做“地獄”的嶄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