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赤心斷定耿仲明必死無疑,自然不是信口雌黃。他熟讀明清歷史,知道耿仲明就死于江西吉安,死因便是私自藏匿八旗奴隸。
入關前后,滿清曾大量擄掠漢人,充為八旗奴隸。這些奴隸主要來自三個地方,即遼東、山東、京畿。奴隸們毫無自由,子孫后代世代為奴,生活極其悲慘。
直到康熙年間,八旗奴隸中每年“以自盡報部者不下兩千人”。這兩千人,僅是旗主上報至清廷的人數,隱匿不報的人數只會更多。奴隸們爭相逃亡,特別是京畿華北一帶,旗奴逃亡現象愈演愈烈。
當時的滿清刑部認為,“捉拿逃人一款,乃清朝第一急務”。清廷為維護旗主利益,制訂推行了極為嚴苛的《緝捕逃人法》。
旗人把奴隸視為財產,因此,《緝捕逃人法》薄懲逃人,重治窩主。譬如,條款中明確規定:
“逃人三次始絞,而窩主一次即斬”、“有隱匿逃人者斬,其鄰佑及十家長、百家長不行舉首,地方官不能覺察者,俱為連坐”。
嚴酷的逃人法,使得監獄人滿為患。順治年間,“歷來秋決重犯,半屬窩逃”。
即便是王公貴族、封疆大吏,觸犯逃人法同樣不能姑息。譬如,靖南王耿仲明統兵南征廣東,由于軍中收留旗下逃人被人告發,竟在江西吉安府畏罪自殺。廣西巡撫郭肇基等人因為“擅帶逃人五十三名”,竟被一律處死,家產全部抄沒。
清初法律極嚴,官方文書中常常有“不死于戰,即死于法”之說。耿仲明雖已受封靖南王,又手握兵權,統率大軍南下,卻因觸犯逃人法而自殺,實在是可笑、可悲、可憐!
不過,沈赤心的獄友卻并不相信他的話,紛紛冷嘲熱諷起來:
“你是病暈了頭吧,靖南王年富力強,身體強健,怎么可能說死就死?”
“靖南王圣眷正隆,年初由懷順王改封為靖南王,獲贈金冊金印,現在又統率大軍南征,軍權在握,官運亨通。”
“靖南王一路所向披靡,剛剛平服江西金聲桓之亂,不日將南下廣東。他今年必定交運,富貴無邊,怎么可能死呢?”
“不錯,靖南王自歸順清朝以后,一向謹小慎微,很得清廷的欣賞。軍中藏匿逃人,靖南王并不知情,都是他手下副將瞞著他干的。這些副將,都是當年航海歸降的功臣。依我看,這事必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
眾人七嘴八舌地說著,紛紛反駁起沈赤心。沈赤心卻并不理會他們,只是搖頭冷笑而已。
國人實在是太軟弱了,所以才被滿清欺侮。偌大一片國土,幾千萬的人口,竟被滿滿這個小小的異族所征服,真是可悲可嘆。
眼下這些囚犯,都是逃亡的八旗奴隸。生在亂世,連性命、飲食都沒有保障,又怎能指責他們茍且偷生呢?
何況,像耿仲明這種異姓的藩王,原本是明朝的將領。明朝腐朽透頂,不管是明末的崇禎,還是南明的弘光、永歷諸帝,都沒有識人之明,更不能力挽狂瀾。
耿仲明本是毛文龍的部將,毛文龍被袁崇煥誅殺,袁崇煥又被崇禎誅殺。耿仲明等遼東大將備受排擠,一怒之下干脆投降了滿清。
滿清卻極擅長統戰人才,因耿仲明手下有水師,不惜把他這種三流將領封為異姓王。耿仲明等降將感激涕零,甘心為滿清主子賣命,掉頭過來充當了八旗兵的馬前卒。
如此形勢下,明朝焉能不亡?清朝焉能不興?
但不管怎么樣,對于沈赤心來說,國仇家恨不可原諒。要他投降滿清,要他做八旗家奴,是絕對不可能的。
可身陷囹圄,自己又該如何破局?沈赤心在獄友的冷嘲熱諷之中,想出了一條妙計:假稱彌勒下凡,先借用白蓮教凝聚人心!
古人都非常迷信,大多崇信宗教。到了元明兩代,秘密會社層出不窮,其中會眾最多、流傳最廣的便是白蓮教。
白蓮教自唐朝起便在民間流行,淵源于佛教凈土宗。元明兩代白蓮教信徒眾多,主要來自下層社會,流派繁復不一,信奉亦五花八門,但最受尊崇的便是彌勒佛。
白蓮教宣稱未來將有末世末劫,彌勒佛將下凡拯救眾生,信奉白蓮教者可以免除災難。
元末,劉福通、韓山童發動白蓮教起義,韓山童自稱明王,宣稱明王出世即為彌勒下凡,以此召集了大量義軍。即便是朱元璋,也要遙奉明王政權,日后更以明為國號。
朱元璋深知白蓮教的厲害,坐穩天下后便嚴禁白蓮教。然而,白蓮教是禁止不住的,流傳越來越廣,各地教徒不斷起義。
到了明朝正德年間,又出現了對無生老母的崇拜,“真空家鄉、無生老母”的八字真言流傳甚廣。
所謂“真空家鄉”,便是“天界”,類似于天堂。所謂“無生老母”,則為“古佛”,釋迦牟尼成了“現在佛”,彌勒則成了“未來佛”。
沈赤心認為,要想破局,要想迅速凝聚人心,最現實、最可行的辦法便是借助白蓮教。他計議已定,便對眾獄友說道:
“諸位,你們問我為什么斷定靖南王將死?說出來你們可能不信,這兩天,我昏迷不醒,靈魂飄入了真空家鄉,見到了無生老母。
“無生老母說我是彌勒轉世,差我下凡拯救黎民眾生。我不僅知道靖南王要死,還知道他的死因。他的死,是因為生前作惡多端,屠害了太多的漢人同胞。諸位且看,過不了幾天,無生老母必會索走靖南王的性命。”
眾人一聽,驚愕得說不出話來。繼而有人嗤笑起來,說道:“你既是彌勒下凡,如何被靖南王關進監獄?何不讓靖南王拿出好酒好肉款待我們?”
有人跟著附和,嘲笑起沈赤心。也有人將信將疑,擔心惹怒彌勒、招來禍患。更多的人則是默然不語,偷偷觀察沈赤心。
沈赤心并不理會他們,坐在牢房角落里閉目養神。只要耿仲明的死訊傳來,自己必將在三百逃人面前建立起牢不可破的威信。與其浪費口舌解釋,不如仔細盤算如何擺脫當前的窘境。
周練孺瞅了個間隙,坐到沈赤心旁邊,小聲問道:“丹初,你真的是彌勒下凡?”
沈赤心看了眼周練孺,鄭重其事地點點頭。這個周練孺是他在縣學里的同學,今年二十一歲,比沈赤心小一歲。
此人自視甚高,曾和沈赤心互相唱和。兩人依照三國故事,沈赤心號稱臥龍,周練孺號稱鳳雛。縣學里的教諭既欣賞他們的才氣,又反感他們的狂悖,對他們又愛又恨。
沈赤心覺得,周練孺和他一樣家破人亡,被八旗擄為奴隸。若自己起兵造反,周練孺無疑將是個好幫手。
他計議已定,對周練孺說道:“雨晨,我所說千真萬確。我確實到了天界,見到了無生老母,被她老人家差往人間,拯救黎民眾生。”
周練孺和沈赤心是朋友,平時經常互相戲謔。可這一次,周練孺分明看到,沈赤心眼神堅毅,神情里蘊含著一股不容質疑的力量。
他不由得想起了史書中的故事:秦末漢高祖斬白蛇起義,西漢末年張角掀起黃巾起義,元末劉福通、韓山童借白蓮教組織紅巾軍起義,無不假托迷信。
沈赤心聲稱彌勒下凡,是否想要效仿明太祖朱元璋?想到這兒,周練孺不寒而栗。當今時局已定,滿韃子已經鼎定中原。放眼全國,只有云南、貴州、廣東、廣西等西南一隅還掌握在南明手中。
沈赤心要借白蓮教造反,豈不是自投死路?身處清軍囹圄之中,沈赤心憑何造反?周練孺思來想去,覺得沈赤心無論如何都不該造反,也不可能成功。除非,除非他真的是彌勒下凡。
如此過了兩天,獄中并無動靜。原本對沈赤心半信半疑的獄友,也開始質疑他,覺得他在招搖撞騙。沈赤心表面鎮定,內心亦很焦急,時刻盼著耿仲明的死訊。
第三天一大早,遠處隱約傳來了哭聲。沈赤心從睡夢中一躍而起,看到獄卒們的頭上已經綁上了白布條。
他強作鎮定,心臟卻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獄友們相繼起來,有的一臉迷茫,有的驚魂未定,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么大事。
沈赤心盤腿端坐,鎮定自若地說道:“諸位不用亂猜了,某可以明白無誤地告訴你們,靖南王已被無生老母索走性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