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儒的判斷非常準確。
只用了一小會兒,甚至陳靖還在自我拷問中沒回過神來呢,臨安城里就已經來人了。
一群穿著圓領長衫、腦袋上戴著的是交腳幞頭,小腿上裹著纏穿麻鞋的差人,大約十幾個的數(shù)量,有的拎著鐵鎖,有的拿著長棍,前方領頭的幾個,腰間還挎著刀。
也不一定就是從臨安城里來的,畢竟從那男人跳下去到這些人出現(xiàn),時間實在是太快了些。
他們更像是早就準備好了,一直就等候在這附近。
持棍的人以棍開道,胡亂地揮打著,許多看熱鬧的漁民躲避不及,不少人都挨了悶棍,要不是陳靖反應得快,保不齊也得感受一下這大宋的王法。
等差人們走得近了,他們當中領頭的那個,臉上長了好大一個痦子的,著人點了火把來,看清楚了下方的人,居然是笑了起來:
“喲,狀元郎,怎的哭成了這般模樣?”
剛剛經歷了喪子之痛的男人,在好友的安慰下已經鎮(zhèn)靜了幾分,雖然眼眶還是紅得厲害,但已經是停止了抽泣了。
他從下而上的瞪著痦子臉,眼神似要把這人給活吞了一般。
痦子臉絲毫不擔心什么避嫌,這人越是憤怒,他的笑意也就越甚:
“好教你個不識抬舉的東西,這臨安城也是你能來的地兒?能保條性命卻不知足,非得鬧到這般下場,該屬你是個命短的貨色!”
“如今好了,兒子沒了,媳婦兒癲了,可知道胡亂說話的下場了?呔!你自個兒心里也該有個清楚了!這些日子沒少耽誤本官的正事,如今只問你一句,可曾找過了收尸的人?若是沒找過,此時把錢付了,事后本官自可保你尸骨不被那野狗給叼了去!”
這人還真是好笑,明明可以直接用搶的,卻硬要找出個收尸的由頭來。
不過想來是大宋自有國情在此,陳靖嘴唇動了動,到底還是沒有說話。
男人哪里會答他的話,只是紅著眼盯著他,片刻之后,這痦子臉也像是想到了什么,自己嘆了口氣:
“早知道你身上沒了油水,可想著你既然咬死了要留在臨安,怕是給自己留了些后路,如今看來……”
他搖著腦袋:“外鄉(xiāng)人就是外鄉(xiāng)人,連些規(guī)矩也不明白。”
說完,又看著下方的另外一個男人:
“你是何人?若是無事,趕緊速速離去,勿要擾了本官辦差!”
男人看著他:“你辦的是什么差?”
“嘿!”痦子臉像是聽到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一般,“你算個什么東西,也配這般發(fā)問?”
說著,他兀地提高了聲音:
“大理寺接到報案,此地發(fā)生了命案!嗯……”
痦子臉摳著腦袋,一時間忘了詞兒,幸好邊上有個機靈的,趕緊上前低聲道:
“不用說那么許多,直接拿人即可。”
“拿人,對,拿人!”
話音一落,七八人便紛紛從河堤上跳了下去,沒一會兒,就將女人,還有那個皮膚已經變成了紫色、被穿在木棍上的嬰兒,一齊給帶了過來。
周圍眾人見了那孩子的慘相,無不是倒吸了一口涼氣,許多膽子小的更是叫出了聲來,現(xiàn)場一片嘈雜。
陳靖本來不想去看,可像是被鬼迷了心竅一般,越是想著不要去看,腦子便越是不受控制的轉過去,分明是個和他沒有半點關系的人,但不知怎的,他越看只覺得鼻頭越酸,竟然差點落下淚來。
還有那個女人,她仍是茫然的盯著那只兔子,像是已經瘋癲到了頭,半點神智都沒有了;這家的男主人本來已經好了,見了這般模樣,又不受控制的開始抹起了眼睛來。
“嘖嘖,”痦子臉不住地搖頭,“世人皆言‘虎毒尚且不食子’,你這人還妄稱自己是讀過圣賢書的人,做出這般遭天譴的事兒來,哪個圣人敢收你入門?”
“罷了,罷了!直接拿下吧,若是敢反抗的,這般畜生,格殺了便是!”
“慢!”
那個和陳靖說話的男人站了出來,痦子臉盯著他:
“你最好有事。”
男人竟然朝著他拱了拱手:“學生只是不明白,這事兒臨安府衙的人沒來,刑部的人沒來,如何驚動了大理寺的上差?”
為什么驚動了大理寺?
痦子臉也想這么問,他在衙門里每日過的好好的,每日做不了多少差,該收的錢財卻是一點兒也不會少,偏生被指派到了這樁苦差事上來,撈不著油水不說,整日里盯著這家三口,連自己在大理寺的那份好處也給斷了。
還不是怪這讀書讀傻了蜀人!
痦子臉非常不耐煩,理也沒理他,又催促了一聲:
“拿人拿人,不要和這些酸儒廢話。”
“酸儒……”
李儒重復了一遍這兩個字,像是想到了什么:
“這兩人該不會是儒生吧?”
不等陳靖答話,下方的男人又道:
“既是出了人命,那便半點馬虎不得!還請將兇器歸置,將周圍搜尋,也請詢問一下這周圍的人,看看能否做個見證。”
“你還教起老子來了!”痦子臉頓了頓,“你是裝瘋扮傻,還是真的不知?”
“若是真的不知,那本官便勸你一句,趕緊離開此地,這事兒與你沒有半分干系。”
男人又朝著他拱了拱手:“卻不知上差口中的‘不知’,指的是什么?”
“是……是你娘!”
痦子臉不再廢話,將腰刀給抽了出來,第三次催促道:
“拿下,全都拿下!這人也給拿了,說不準會是同謀。”
男人并不慌張:“你害怕了。”
“我?我害怕什么?”
痦子臉眼睛一轉,這臨安城是藏龍潛鳳之所,這人說話這般古怪,難不成是背后有人?
“你害怕把真話給說出來,因為你知道,你并不在理。”
正好,邊上有人低聲勸道:
“怕不是先問清楚了來歷,免得給自己惹了禍事。”
痦子臉就坡下驢,先是止住了已經靠近的差人,這才發(fā)問道:
“你是何人?”
“這重要嗎?”
被噎了一下,痦子臉顯然沒想到這人會這么反問一句。
“嗯……那換個問法,你想要干什么?”
“想要干什么?”
男人重復了一遍這五個字,隨即笑了出來。
“我要干什么,就能夠干什么嗎?”
痦子臉雖不敢過低看他,但還是忍不住啐了一口,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豈不是和皇帝一樣了?
不對,是比皇帝還厲害!畢竟趙官家估計做夢都想要金人的命,到頭來見了人家還不是得樂呵呵的。
“本官沒有功夫與你浪費口舌,你說便說了,若當真有什么本錢,盡管擺出來就是!”
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他沒有不給這人說話的機會,哪怕他真是什么貴人,事后也怨不得自己。
男人忽地變了臉色,鄭重其事的道:
“我要他得一個清白。”
好大的口氣!
“你可知他得罪的是誰?”
“就是了,我要你把話說出來。”
痦子臉死死的盯著他的臉:“你到底是誰!”
“隆州,虞允文。”
現(xiàn)場便又安靜了下來,只有火把燒的呼呼聲,還有一直未曾停過的潮信聲。
“又是個蜀地來的。”
痦子臉見他這般有底氣,一時間竟然有些亂了心神,急忙招呼著一個差人過來:
“隆州可有什么人在朝廷做官的?”
這差人低頭想了想:“倒是未曾聽說過。”
好啊,遇見個扮豬吃虎的了!
痦子臉剛想發(fā)作,那差人急忙拉住了他:
“隆州沒有,但蜀中的有啊!”
“蜀地那么大,人人都要顧慮一下,這差事也不用再干了!”
說著,他就把刀給拔了出來。
差人有些著急:“隆州出去五六十里,便是眉州了!”
“眉州?”
“哎呀,蘇家!”
痦子臉終于是停止了動作,疑聲道:
“蘇,蘇尚書家?”
“不是怎的!”差人對這些人際關系已經是背得滾瓜爛熟,“蘇東坡,這天下但凡是識字兒的,哪個不得稱呼人家一聲先生?禮部蘇尚書正是他的親孫兒!”
頓了頓,差人又補充道:“蘇尚書還有個弟弟,乃是崇寧四年的武舉出身,當年官家南渡的時候,護駕的就有他!后來他身患傷疾,朝官家告老還鄉(xiāng),官家久留不得,方才作罷,你可知他是何人?”
“何人?”
“正是蘇箕蘇嗣良,蘇太尉!”
這話叫了人家的名諱,這差人已經是壓低了聲,不過還是被陳靖給聽了過去。
夠了夠了,要是這樣的話,這小子這般作態(tài),確實是夠格的了。
痦子臉將刀入了鞘,拱手道:
“卻不知閣下與蘇尚書家……”
虞允文笑道:“久仰而已,并無干系。”
“你……”
痦子臉差點一口氣沒緩過來,再也忍耐不住,一下子就縱身從河堤上跳了下去。
“我當是個什么樣的貴人,原來你是在消遣本官呢?”
說著,他一腳便踢了過去,虞允文雖是一介文生,但反應卻是不慢,輕輕一躲,讓他這腳踩了空。
若不是邊上的人眼疾手快扶了一把,痦子臉這下子就得摔在地上。
瞧了他這般有些滑稽的動作,岸上傳來了稀疏的笑聲,這讓痦子臉瞬間便紅了溫,正好邊上還有一個男人,便拎他起來,啪啪兩巴掌就印了上去。
看得李儒直搖頭:“什么儒生,這才不是。”
痦子臉出了氣,嘴上也不饒人:
“合著你今日是找了幫手來了?說你是個傻的你便就是個傻的,自己送死還不夠,還得多搭上一個!”
說著,又看向虞允文:
“得,你不是想替他出頭嗎?也不看看自己有多少斤兩!這是哪兒?這是臨安!”
虞允文看著他:“你說,說出來。”
“說出什么來?”
“說出你為什么要這般欺壓人,說出你背后的主使來。”
痦子臉停了好一會兒,終于是搖了搖頭:
“果然又是個讀書讀傻了的。”
“你就是怕了!”
又是這句話,痦子臉大喊道:
“我怕什么?!”
“你知道你行的是不義之事,你也知道你的所作所為并不能成為你立足于天地間的底氣,你不敢說,是因為你知道這是錯的,是要被人給唾棄的不齒的;不單是你,你身后的主使之人也是這般,你們看起來厲害,但不過是色厲內荏罷了,你們這樣的人,在這朗朗乾坤之下,永遠見不得光。”
李儒嘆了口氣:“這人與你說的孔明,怕是一樣的。”
陳靖瞥了他一眼:“他還算不算儒生。”
“算個腦子笨的儒生。”
痦子臉像是被他給戳中了痛處,忽地便暴走了起來,一巴掌呼了過去,卻被虞允文給抓住了手腕,兩人僵持了一下,邊上的人趕緊上前將兩人分開。
“行,嘴巴倒是厲害。”痦子臉轉動著手腕,這人身材高大,比他高出了一個頭還不止。
若他沒有這身官服,恐怕是不敢得罪這種愣頭青的。
“你不是要本官說嗎?那本官就與你說了。”
“這人有眼無珠,竟然敢狀告禮部侍郎的事兒,相信你已經是知道了。”
“那本官就與你說些你不知道的。”
說著,痦子臉踱步上前,看著那個被押跪在地上的男人:
“你可知,你娘子為何會突然變得瘋癲?”
男人聞言,身子掙扎了幾下,但終歸是瘦弱了些,未能如愿。
虞允文一臉不可思議的看著痦子臉:
“你……”
“不錯!正是本官!在這兒盯了他家快一月,他非但不走,反而像是要在這里住下了,他有那閑工夫,本官可沒有。”
“打又打不走,罵也罵不聽,當真是一塊又臭又硬的石頭。”
“他耗得起,可是本官耗不起呀,又是個一窮二白孬貨,那怎么辦?總得收些利是的嘛,沒辦法,他唯一值錢的,就只有那個還算嬌俏的娘子了。”
說到這,痦子臉忽地淫笑了起來:
“你還別說,小娘子當真是有勁兒得很吶!”
他一笑,邊上的一眾差人也都跟著笑,還附和著他,對那女人進行起了許多不堪入耳的點評。
男人腦門上青筋暴起,卻被痦子臉用刀把狠狠地敲了一下腦勺,他瞬間便沒了力,像是剛才那般,整個人都癱在了河灘上。
只是不停的、輕輕的揮動著手,將河沙打出了一個淺淺的窩來。
虞允文把臉轉到了一邊,別說是他了,就連陳靖……這個一直以局外人身份來觀看的,此時都有些不忍再看下去,同樣作為男人,他能夠體會得到那種痛苦。
“怎的,我說了,說了又如何?你又能如何?!”
痦子臉的唾沫飛了虞允文一臉,后者沒有回他的話,臉也朝向一邊,不知道在想著什么。
“押回大理寺!”
下山第一天,就瞧見了這么一樁慘案。
陳靖伸了個懶腰,看著李儒:
“你有辦法嗎?”
李儒又開始捏起了他的胡子:“要是想想的話,也不是沒有,不過……”
“你愿意聽我的啦?”
“滾開!”這是一個時刻想著謀殺皇帝的謀士,陳靖不想理他,“看我的。”
“你可別把自己扯進去!你要入了獄,咱們就真什么都做不成啦!”
不過很明顯,這話喊得晚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