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未歇,風陵渡口還是籠罩在大玄王朝天監三十一年秋的這場白茫茫的雨幕里。
三人所在的小船里聽得清清楚楚,雨聲噼里啪啦應和著水聲嘩啦啦。
“噠,噠,噠。”
薛清秋慵懶的靠在木榻上,修長玉指有節奏的敲擊著窗沿,一下、兩下、三下……玲瓏的軀體展露無遺。
“師尊當真要救他?”唐憐在將復命丹藥喂其服下后,問道。
“難道不該救嗎?”雨簾依舊兇猛卷成簾,薛清秋探出一只手過了一道,看向窗外,反問唐憐道。
“這沈劍心自這絕南壁上跌落,全身無一處是完好的,甚至肋骨折斷整整了三根,全身功力所剩無幾,若非一口真氣護住心脈,早就喪命,若是等他醒來,恐怕就是個傻子了。”
“還是說師尊想要讓樞闕山欠我們魔宗一個人情?”唐憐想了想道:“在絕南壁下撿到樞闕山現任掌教沈劍心,不僅僅會讓正道聲望一跌再跌,而樞闕山即使是為了名聲也不可能讓自家掌教流落江湖和魔宗之人待在一起,那到時候就要求上我們了。”
雨聲噼里啪啦蓋過人聲,眼見銀壺微頹,薛清秋聽完了唐憐的推測,只是面無表情的將其扶正,道:“被譽為是正道魁首的紫府劍仙的親傳弟子,且兼之是天下第一道門現任掌教,說是號令江湖也不為過,可是有朝一日成為了一個廢人都不如的普通人,樞闕山可會讓他繼續掌門?而他醒來后了解到自己如今處境的時候感想又是如何?”
“想來定是生不如死吧。”
話雖然是這么說的,但唐憐卻是覺得相當有趣:“尋常人都無法接受今非昔比的落差,更何況如沈劍心沈大掌教這樣的天之驕子,到時候他當真能面對的了嗎?”
可又是轉念一想,唐憐就對跌落山崖這件事起了疑:“按理來說.堂堂紫府劍仙怎么可能教導出一個這么弱的弟子,并且還一反常理的將掌教的位置交給他,所以這個所謂的沈劍心實力定不同尋常,可這才距離紫府劍仙登遐三年,沈劍心就被自己師傅手下敗將的徒弟打落凡塵,實在是有些…蹊蹺。”
“這世界上有很多蹊蹺的事情,你是了解不過來的,你若是真的好奇,大可以在沈劍心醒來后自問。”
“眾所周知,沈劍心的師尊是紫府劍仙李玄都,紫府劍仙在二十歲是就已經名揚江湖,少有對手,而沈劍心如今二十歲能繼他的一缽,也位列天榜前十.如此說起來除非那所謂的斬鬼天王真的比苻堅情要強,否則無論如何也沈劍心也不可能進退維谷,落得這個下場。”
“那么”唐憐到底不是蠢貨,頓了頓就對著薛清秋道:“問題是出在了樞闕山內部,以人情交換壓根沒人會認,甚至可能被反咬一口,這是有人想要沈劍心死!”
……
……
淅淅瀝瀝,噼里啪啦。
明顯可以感覺到在晃動著,還有水流動的聲音,沈劍心判斷,自己現在應該是在船上……
大概是看多了《春秋》,明明是淅淅瀝瀝的雨聲在他耳朵里就成了噼里啪啦的,接連不斷,然而他還沒來得及睜開眼睛觀察四周,就聽見一句清脆悅耳的:“有人想要沈劍心死!”
這聲音就恍如隔世的霹靂炸裂開,驚雷在身后響起,讓沈劍心一個激靈,徹底清醒,然后他又聽那聲音接著道:
“再說了,如今有師尊在,我天水宗何須看天下人的臉色,更不必換什么人情。”
于是當沈劍心一睜開眼,就看見在船的舷窗側的細密雨簾前,銀壺微頹,有琴,有玉山起伏不定,還有一名輕紗遮面的絕美少婦瞥了一眼他的方向,緊接著就是一陣空谷幽蘭的清香撲鼻而來,極其白皙的膚色,瓊鼻頂翹,櫻桃小口……
當真是絕美。
“你醒了!”
只見唐憐急忙上前道:“你受了重傷,肋骨斷了幾根,最好別亂動。”
“姑娘是……?”背靠另外一側雨簾的沈劍心聞著紅泥小火爐溢出的淡淡的酒香,很懵,沒想到一醒來就是一個小姑娘急切的關懷。
看著小姑娘近在咫尺的面容,沈劍心脫口而出一句問候,本來他還想問咱兩無冤無仇你詛咒我干啥,結果一動,鉆心疼……
江湖上常說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人的心思、眼界又各不相同,所以一句話會被好多人誤解。
在那另一邊的唐憐剛剛好成為了誤解的人之一,看著沈劍心先是蹙眉,嘴唇微微開闔,旋即又露出一臉的茫然之色,問了這么一句“姑娘是?”之后,她頓時心里暗道不好。
莫不是真的如她方才所說的,自絕南壁上跌下來,跌傻了?
因為在唐憐看來,四年前天水宗宗主薛清秋惜敗魔道第一高手玄清真人嚴琉璃的事情到現在依舊被津津樂道,在江湖上廣為流傳。因為早在十幾年前嚴琉璃就是能和紫府劍仙齊驅并駕之高手,薛清秋與她一戰后雖然負傷,但那嚴琉璃也并非毫發無損,雙方都閉關感悟,只不過一個是閉的死關,現在領悟了之后獨自出關,一個是早早閉關,早早出關,云游海外去了。
李玄都已死,嚴琉璃出海,這江湖上還有誰是薛清秋的對手?
雖然薛清秋出關的消息現在還只有寥寥數人知道,但在她出關前,她的畫像就已經在各個門派廣為流傳,天下第一魔道的稱呼誰人不知?還有誰人會不知道薛清秋是誰?不清楚薛清秋長什么樣?
要知道,此時此刻薛清秋就在船內,她唐憐比師尊的知名度差億點點,不被認識也就算了。
這沈劍心身為正道魁首,天生就是和這所謂的天下第一魔道對立,怎么可能連對方長什么樣都不知道!
但很快,聽著雨珠響亮敲擊船檐,唐憐看了一眼窗外的絕南壁,忽然覺得沈劍心出了點問題才是理所當然的。
此刻大雨磅礴,而絕南壁每雨時即蒼茫不知何去何從。
絕南,絕南,顧名思義,后路再無,前步即是萬丈懸崖。壁立千仞如刀削,云海只能纏腰間,僅僅可見稍許蒼翠無土而生,重巖疊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春冬之時,其下接白水激流,砯崖轉石萬壑雷聲。
自此跌落,實是九死一生。二十年前紫府劍仙和那苻堅情在此約戰想必也是因為如此。
想到這里,唐憐又湊上去看了眼一臉茫然的沈劍心,眉清目秀,鼻梁高挺,神庭骨重,好俊俏的郎君!
莫名的興奮又一次涌上心頭,能被薛清秋收為弟子,唐憐的容貌定然也不差,而游歷江湖數年,她也見識過不少美男豪杰,可看著沈劍心這張臉她還是愣了一會。
失憶了好……
“你當真你不認識我?”唐憐端坐在沈劍心跟前認真的問道。
沈劍心再看了一眼唐憐稚嫩卻姣好的面容,點點頭。
“那你可知道自己叫什么?”
聽此言,沈劍心愣了一下,這是在我問你,我問你嗎?但想了想他卻依舊微微的搖了搖頭,看著眼前銅鏡中映照著的年輕陌生的臉龐……他的確不知道……自己……現在……究竟是誰。
“你叫沈劍心,是我天水宗親傳弟子,在執行宗門任務時遇到了幾個合歡宗弟子,寡不敵眾被打傷,但恰好被我和剛剛出關的師尊遇到,救下了你,但師尊不能以大欺小,而且我魔道宗門也向來是自己的仇自己報,也就放了那幾個合歡宗,待你武功恢復自己復仇。”
確認了沈劍心是失憶,唐憐即刻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道。
沈劍心身為李玄都弟子,又已經執掌樞闕山三年,再怎么算歲數也比她唐憐大,很明顯就是欺負沈劍心記不得。
我信你個……魔道宗門天水宗……瓊漿玉液也算天水嗎?
“那……我如何稱呼你……”在未知的環境中,沈劍心沒有發出質疑,只是保持警惕,思酌著把目光看向唐憐問道。
“我姓唐,唐憐。”
一邊說唐憐又把目光偷偷看向了那個靜靜看著舷窗的雨簾,時不時抿一口酒的少婦,見其沒有絲毫反應,面不改色道:“同為師尊門下,你叫我師姐便可!”
外面的波濤洶涌和船內無關,沈劍心一時沒說話,唐憐見狀又接著指著那少婦,語氣略微帶些自得的道:“這是我們師尊,天水宗宗主,當今的魔道第一人薛清秋!”
魔道,看不出來;薛清秋,好名字。
并海寬閑野,清秋搖落天。
……
沈劍心向船窗邊沿那個赤足女子,近乎透明的玉足……
看著自己這個便宜師尊,沈劍心莫名的覺得心跳變得很快。
“師弟?”唐憐突然試探性的叫了一句。
“嗯?師姐有何事?”沈劍心登時就收回了看向窗邊少婦的目光,轉而看向唐憐,應聲問道。
“乖!”唐憐聽了這一聲師姐,馬上就眼睛彎的像月牙,伸出芊芊玉手笑著摸了摸沈劍心的腦袋道:
“師弟你已經服用了我天水宗的復命丹,再重的傷也能治愈,待武功恢復,便可以去報仇雪恨,到時候師姐一定會給你搖旗吶喊!”
“而且有師尊在,諒他合歡宗也不敢以多欺少,以大欺小!”
看著唐憐那高興的模樣,沈劍心感覺有些好笑,嘴角不知不覺也掛上一絲微笑,實不知那是因為有薛清秋在,而他又被認定為是失憶,抱著憐香惜玉,小牛吃嫩草的心思,唐憐才會如此愜意,在江湖上,唐憐魔門風范可絲毫不減,被譽為是下一個“血手洗清秋”,心狠手辣,無比果斷。
這時候薛清秋轉身,不再看著那如幕的雨簾,而是對著唐憐和沈劍心二人道:“到夔州后停船,本座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