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豐四年八月初一酉時,開封,豐樂樓。
為期半個月的“鬼開門”總算結束了。
冷清了半個月的開封娛樂業都要熱鬧起來了。
特別是八月的花魁夜,是由豐樂樓承辦的,可以說是一年中最為盛大的,最為隆重的。
又恰逢眾人在家里“餓”了半個月,都快“餓”瘋了,這爭奇斗艷的花魁夜變成了娛樂圈復蘇的頭號開胃菜,也成為了酒樓、伎館招攬生意的招商會。
于是熱鬧非凡。
花魁夜最重頭的,就是評“花榜”。
由一批落第不中的“風雅”文人作評委,從美貌、才情、技藝等各方面對當夜的各家樂伎進行評比,評出一甲五名、二甲十名、三甲若干這樣的名次,讓這些科場失意的文人們過一過癮。
本來教坊的官伎是不許參與這種評比的,但這樣的名利場,誰不想露個臉呢?
萬一拿了個好名次,又碰上個恩客,結為知己,再大筆一揮,直接贖了身,那就幸甚之至了。
于是,也有不少教坊的官伎掛靠在民間伎館的簿子上,來參與花魁夜的。
所以,競爭很激烈。
各酒樓、各伎館要取得好名次,都得派出最強陣容。
比如紅莞坊,以前王仲端不許,這一年來所有的花魁夜,萩雅都沒參加過。她們最好的成績不過是冬梅拿到的二甲第一名,不大符合紅莞坊的行內定位。
然而這次,王仲端點了頭,萩雅來了,紅莞坊上上下下信心十足,也給其他姐妹伎館帶來了不小的壓力。
“緊張嗎?”王仲端坐在萩雅身側,握著她纖白的小手不停地撫弄著。
雖然立秋多時,但這京城的傍晚還是悶熱的。
小小的馬車車廂里仍然有些濕熱。
萩雅并沒有答話,只是挑開簾子,靜靜地望著外面。
一邊透氣,一邊好好欣賞這京城即將華燈初上的美景。
這兩年,她都只能勉力維持著基本的生活,根本沒有時間和心思,去好好看一下京城的繁華盛景。
“你在看什么?”王仲端注意到了萩雅有些神傷,便湊過頭來問道。
“沒什么,只是有些悶。挑開簾子舒服些。”萩雅沒回頭,依舊看著車窗外,淡淡地說道。
“你手心出汗了。”王仲端握著萩雅的手,拿著帕子幫她擦了擦。
“郎君握的這么緊,能不出汗嗎?”
王仲端這才反應過來,但是又不肯放掉她的手,反而捏的更緊了。
“是郎君緊張吧?”萩雅放下了簾子,轉過頭來,看著王仲端說道,“從上車開始就一直搓著奴家的小手,還沒搓夠么?”
王仲端不敢回看萩雅,眼神閃爍著居然回避起來。
“郎君若是不喜歡,奴家不去就是了,要不現在回頭吧?”
“哎,不是···”話說了一半,王仲端沉默了。
他確實不想她去,但又很糾結。
猶豫了半天,他才吞吞吐吐答道:“還是去吧,畢竟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到了豐樂樓,王仲端第一個下車,然后扶著萩雅踩著腳蹬子下來。
而此時的豐樂樓,燈燭晃耀,珠簾繡額。
五棟三層高的樓宇,加上兩層石砌臺基,通過飛橋連在一起,高低起伏,甚是宏偉。
所有的房檐瓦片上都掛滿了紅色燈籠,在微光的夜色下,把天空竟映射成了緋色。
門口的彩樓上垂掛著的流蘇伴著初秋傍晚的微風,輕輕搖曳。更高處掛著的酒旗,寫著碩大的“豐樂樓”三字,則拍在桿子上噗噗作響。
王仲端拉著萩雅,穿過了彩樓,經過了歡門,來不及欣賞歡門上繁復的雕琢,直接走進了這豐樂樓。
豐樂樓的場子已經擺好了,中間的天井已經搭好一個半層高的木臺子。那便是各路樂伎表演的地方。
臺子正面,一字排開擺著十幾個單人的座頭,桌面上筆紙酒茶和吃食也碼放得整整齊齊,那就是“評委”的座位了。
評委后面同樣也擺放著幾列座頭,區別在于,桌面上沒有筆紙,那就是花了重金的各位貴客安坐的區域。
這場合王仲端不是第一次參與了,但萩雅是第一次,看著什么都新鮮,正倚著欄桿四處張望著。
此時,不少人已經入座了,他們身穿華服,佩戴著各類玉石首飾,或三五成群地湊在一起閑聊,或對著樓內各層倚欄而立的樂伎指指點點,臉上寫滿了好色二字。
這些人里面唯一的例外是今天的主評——秦觀。
他也早早入座,卻少與邊上的人交流,只是自顧自地呷茶,到配得上雅士二字。
王仲端早知道他是今日的主評,而清幽冷寂素雅是他的風格,專門為萩雅定制了今日的衣裳,在一眾大紅大紫的簇擁下,別具一格
萩雅今日主打的就是一個冷感素雅。
衣以丹青色打底,形似道袍,不露半點胸脯。
青衣又以紅梅點綴,針線繁密,往復數層,仿佛寒梅傲立,栩栩如生。
她肩膀上則披著全紫色的霞帔,直垂于膝下,又束了腰身,盡顯修長而纖細的形體。
萩雅頭上未戴普通的花冠,而是戴的仙冠,配上道袍,加上頸間他精心挑選的花型碎金連綴成的項鏈,仙氣飄飄,不帶一點庸俗。
甚至于今日的曲子,也是用秦觀后來在郴州所作的《鵲橋仙·纖云弄巧》,只不過最后那句千古名句還是被王仲端改成了他公堂上七步成詩的那一句“兩情若是久長時,羨仙否,鴛鴦更似。”
希望秦觀能聽出些熟悉的感覺吧。
王仲端想著,然后又看了看萩雅,看見她的側顏,輪廓分明,在燈火的映照下,萌發出一層光暈。
她濃密的睫毛彎曲著翹起,發稍未經裝束,就那么隨意地搭在耳朵上,爛漫地笑著,搞得他鼻頭有一些泛酸。
他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愧疚。
“要不回去吧···”
但他聲音太小,環境太嘈雜,萩雅并沒有聽清楚。
“哎,萩雅,怎么還在這呢?”
這關鍵的當口,紅莞坊的吳媽迎了上來。
她看到王仲端,屈身行了個禮,就又對萩雅說道:“這妝容還得補呢,你今日第一個上場,再不補就來不及了!”
說罷,她又向王仲端致意,似乎是在表達歉意,然后便匆匆地拉著萩雅往另一頭去了。
只留下萩雅的一個回眸,倒映在王仲端的瞳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