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廠職工宿舍區。

烏泱泱的人群行色匆匆，這會兒正是下班的點，一下午的體力活，讓工人們餓得直叫喚，都想早點回家吃上一口熱騰騰的白米飯。

江佑白和王躍東也一路小跑著，想快一點給家里報喜。

兩家的宿舍，在一棟二層起脊灰瓦的尖頂紅磚樓。

這也是廠里中層干部才能享受的待遇。

聞著不遠處家中飄來的辣椒炒肉那有些嗆人的豆豉香味，江佑白不自覺地有些放慢了腳步。

“你怎么跟個小娘們似的，扭扭捏捏，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江佑白落榜了呢！”

王躍東賤兮兮地輕推了江佑白一把：“你要是怕嚇到你爸媽，咱倆的錄取通知書可以換換，我替你去上嶺南大學。”

“滾一邊子去。”江佑白笑著罵道。

在樓梯間分開，王躍東徑直走向一樓的家，而江佑白則是一步一步走上二樓，內心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

前世自己工作很忙，幾乎很少回浮梁看父母。

現在，即將再次見到正值壯年的父母，期待、興奮還有愧疚雜糅在一起。

都說近鄉情更怯，恐怕就是這種滋味吧。

咯吱一聲推開門，母親趙素芬正圍著圍裙在灶臺做飯，看見江佑白回來，頓時發起了牢騷，“崽哩，你下午去哪兒瘋去了，大門都沒關！我和你爸還以為家里進賊了。”

父親江立功則是翹著個二郎腿坐在板凳上看報紙，嘴里哼著時下最流行的“少~林，少林~”。

感受著這美好而熟悉的溫馨感，一股熱流從胸腔涌起，江佑白的眼角禁不住有些濕潤了。

“我下午和躍東去學校領錄取通知書了。”

“什么！？”

一聽到這話，趙素芬立刻扔下了手里的鍋鏟，快步走上前。

江立功也是騰得站了起來，報紙掉在地上也渾然不覺。

“怎么樣？錄的是是第一志愿嗎？”趙素芬期待地看向兒子，隨即又趕緊打了個圓場：“第二志愿也好，能上大學就是菩薩保佑。”

“嶺南大學經濟系！”

再也壓抑不住心頭的興奮，江佑白亮出信封，此刻他只想趕緊把上輩子父母臉上的遺憾給彌補回來。

“我的崽哩真是恰噶！”把手放在圍裙上擦了又擦，接過錄取通知書反反復復看了好幾遍，趙素芬臉上的笑意再也止不住。

“那是，也不看看是誰的種。”江立功得意得緊，眼角的皺紋已經擠成了一團：“你爺爺是農民，你老子是工人，你現在是知識分子，以后家里你是一把手！”

這時，一陣焦糊味在屋內彌漫開來。

“哎呀，辣椒炒肉糊了。”

趙素芬慌忙跑回灶臺，試圖搶救一下。

江立功則是無奈笑笑，走到房門口穿上膠底涼鞋，“行了，別弄了，我去割半斤豬頭肉，咱爺倆今晚好好喝一杯。”

看著眼前忙碌的父母，江佑白心頭泛起一陣漣漪。

家的感覺，真好。

......

藜蒿臘肉、涼拌豬頭肉、豆腐粉絲煲，以及一盤有些半焦的辣椒炒肉。

桌上擺滿了江佑白平時最愛吃的幾道菜，幾乎跟過年一樣豐盛。

江立功從床底下翻箱倒柜找出來一瓶玻璃瓶裝的四特酒。

這是前幾年作為工人代表，去省會南昌參加表彰大會時獲得的獎品，一直沒舍得喝，今天可得好好慶祝一下。

給兒子的酒杯里倒了半杯不到，江立功清了清嗓子：“爸給你先立個規矩啊，大學期間可以喝酒，但絕不能貪杯。去年冬天車間里一個小伙子，喝了大半斤白酒，回家路上在一片灌木叢里睡著了，剛好晚上下雪，就這么凍了一夜，命是保住了，但兩條腿算是廢了。”

說罷，也沒跟江佑白碰杯，便自顧自地端起酒杯，嘶~哈~，竟是一口干了快小二兩。

“你別瞎操心了，崽哩從小就懂事，他在外面我是放心的。”趙素芬埋怨了一下老江，便繼續給江佑白碗里夾了一塊7分瘦3分肥的米粉肉：“崽哩，到了羊城，就沒家里這些菜了，你多吃點。”

感受著父母的關心，江佑白仰著脖子飲了一口四特，白酒入喉，心頭微酸。

93年廠子關閉后，父母也面臨著下崗潮。父親轉身去了一家私營小廠，母親則是來羊城幫自己帶孩子。

家里那幾年光景確實不咋地，即使后來生活條件慢慢好了，父母也還是省吃儉用，把錢都留給自己，這輩子就沒怎么享受過。

重活一世，不求青史留名，但至少要讓家人過上好日子。

想到這，江佑白猶豫了片刻，放下筷子開口說道：

“爸，媽，還有一個月才去學校報到，這段時間我想做點小生意。”

“做生意？想勤工儉學可以來車間打零工，一天1塊錢。明天我跟你建國叔說一聲，讓他給你安排。”老江擺擺手里的筷子，以為兒子只是心血來潮。

打工？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都重生了還去打工，那不白白重生一回。

江佑白暗自腹誹，扯了個謊說：“我的專業是經濟系，聽老陳說主要就是跟做生意相關，我提前實踐下，對以后拿學分有幫助。”

按照他多年來和親媽斗智斗勇的經驗，甭管給趙素芬同志提什么要求，只要往學習上靠攏，自帶百分之五十成功率。

一聽到和學習相關，趙素芬便正了正神：“崽哩，你要做什么生意啊？”

“還沒想好呢，現在缺點本錢，媽，你給我拿50塊吧。”

趙素芬和江立功對視一眼，沉默了片刻，最終還是趙素芬同志拍板：“行，做點小生意也挺好，甭管虧了賺了，就當是交學費了。”

說完，趙素芬便回到臥室，一陣窸窸窣窣，拿出5張嶄新的大團結，交到兒子手里。

這幾年改革春風已經吹到了內陸地區，市里也有不少人開始干起了私營經濟，對于做生意，大家也不再少見多怪。

甚至廠里都有中層干部打了辭職報告，奔赴鵬城下海經商。

這年頭，宇宙瓷廠還是全市乃至全省排得上號的國營大廠，待遇比普通單位要好得多，像江立功這樣的中層干部一個月工資能有120塊，趙素芬是廠里的骨干會計，一個月也能拿80塊。

一下拿出半個多月的工資，趙素芬對兒子也是寶貝得緊。

“錢你拿去，但你得把成本、進項都記錄在小本本上，我要定期檢查的。”

好吧，趙素芬同志不愧是當會計的，句句不離老本行。

你是董事長，你說了算。

摩挲著手里大團結粗糙的質感，江佑白想到下班時工人們饑腸轆轆的樣子，心下已是有了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