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中心,鐘樓。
對于江城人的市民來說,這座不知源自哪朝哪代的鐘樓,盡管很少對外開放,但仍然成為了地標性建筑。
也許夜深人靜的時候,會有孩童獨自坐在陽臺上,仰頭眺望鐘樓頂端的燈火,眼中倒映出整個世界。
而此刻大雨磅礴,天地寂靜。密密麻麻的雨聲遮掩了全部的動靜,在雷鳴炸響前的瞬間,離弦狂矢般的閃電短暫地刺穿黑暗,照亮了鐘樓塔頂,那孑然站立的男人面無表情的臉。
他竟然在狂風暴雨的呼嘯中,在沒有做任何防護措施的情況下,站在幾十米高度的鐘樓,隔著雨幕俯瞰遠方。
這對于人類來說匪夷所思的事情,對他來說輕而易舉。他本就是天空與風的主宰,氣候的輪轉不過是數千年來重復的畫卷。狂風托起他濕透的衣角,驟雨洗去他染上的塵土,他是遠比天災更加恐怖的存在,或者說他才是這場災變本身。
李繼高緘默地傾聽,在密不透風的層層聲浪中,龍吟般的潮聲洶涌地拍打在堅硬的礁石,橫流的滄海卷過砂石,啼哭的哀嚎尖利地刺進腦海,隨后是柔聲的安慰。這是場人聲鼎沸的交響樂,他站在整片天地的中央,閉上眼睛捕捉每個方向傳來的微弱聲響。
風鈴聲陣起。
李繼高猛然睜開雙眼,風鈴聲從四面八方的每個方向鋪天蓋地地涌來,它們彼此碰撞著發出清脆悅耳的鳴響,如輕靈的蝴蝶在花海間飄飛。風鈴的聲音越來越大,最后竟然壓過狂暴的雨聲,整座江城仿佛都在這風鈴的奏響聲中沸騰,入耳是空無一人的寧靜,是靡靡梵音的莊嚴。
而儼然是這場演奏主角的李繼高,面露痛苦猙獰的表情。
他當然知道這風鈴聲是從何而來,這是以聲音作為媒介的煉金術陣,是用于鎮壓埋于戰場下的死侍的煉金術奇跡。
作為幾千年前的遠古戰場,江城埋葬著龍族的秘密。曾經數以萬計的混血種和龍族的殘黨,在這里進行過慘烈到極點的戰爭,鮮血幾乎將這片土地染成紅色,堆積起來的尸骨能夠阻斷江流。
正是這場決定人類和龍族命運的戰爭,使得混血種們徹底確定了在世界上的主導權。盡管自從黑王隕落之后,純血龍類的數量已經急劇減少,但是他們仍能驅使著不畏死亡的死侍們,連綿不斷地沖擊著混血種們組成的陣線。
關于這場戰爭的記載早已經遺失,在它發生的時候,就連密黨都還沒有成立,那些歷史上著名的屠龍英雄們也還未誕生。那是混血君王們還沒有銷聲匿跡的神話時代,人們狂熱地追逐著龍族的遺產,懷揣著無數年間被龍類奴役的仇恨,幾乎抱著趕盡殺絕的態度向龍族發動戰爭。
最終只留下了無數死者的尸體,在古龍血的污染中成為死侍,它們在地下沉睡了數千年的時間,但龍血賦予的恐怖生命力,讓它們直到今日都仍然沒有徹底消亡。
于是這座覆蓋整個城市的煉金術陣被鑄造,集結了中國古代最優秀的方士——也就是逐漸掌握了煉金術的混血種們。
他們花費了幾代人的時間,將整個江城打造成了堅不可摧的煉金術陣,盡管混血種們對煉金術的理解遠不能與龍類相比,但是憑借著對龍類來說永遠難以達成的合作,江城的煉金術陣成為了歷史上最龐大的奇跡。
這便是江城被稱為“墳城”的原因,不僅是因為這里埋葬著戰場的尸骸,更是因為它如同墳墓般,將死侍們鎮壓在不見天日的深淵中。
而事實上,煉金術陣的真正目的甚至不是鎮壓死侍……它最初的意義,其實是作為應對末日的避難所,當混血種已經無法抵抗龍王的威嚴時,借由煉金術陣的偉力壓制龍王。
李繼高緩緩抬起蒼白的左手,雨滴匯聚成河流,順著裸露出來的手臂游曳,最終從指尖滴落。
他再次割破自己的腕口,漆黑的鱗片一閃而過,甚至沒來得及沾染噴涌而出的血液,就已經收回到皮膚底下。
鐵青色的鮮血與雨水接觸的瞬間,白色的蒸汽釋放出來,宛如煙霧繚繞。那是生物活性極高的龍血,暴露在空氣中劇烈反應產生的熱量。水霧逆著雨幕升起,鐵青色的鮮血自高空墜落,融入傾盆而下的雨幕。
地面上亮起熾紅色的微茫,古老而玄奧的紋路緩緩浮現出來。以這座鐘樓為中心,他的鮮血順著肉眼無法辨識的路徑游走,那維系了數千年的煉金巨陣發出劇烈的震顫,它感受到了來自龍王的威嚴氣息!
李繼高轉過頭,在割開手腕的瞬間,他就已經察覺到了那道目光的注視。他豎狀的瞳孔中綻放出熔巖般的紅色,望向那僅僅相隔四個街道的故人。
隱族的當代族長,在李繼高被煉金術陣壓制禁錮的同時,她又何嘗不是被束縛的囚徒呢?日復一日地守望著龍王的現身,已經有接近十年的時間,不曾踏出江城一步。
對于空有力量而沒有龍之心的生物,龍血更像是詛咒而非恩賜。
通過煉金術陣的壓制,再加上那位隱族的守望者的監視,雙方在之前達成了脆弱而又無法打破的平衡,將從未在世人面前顯露過真正面目的龍王鎖死在這座墳城中。
被僅僅是一個混血種——盡管嚴格來說她已經超出了混血種的范疇——牢牢盯死,對于尊貴的龍王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
可世界上永遠不存在無法打破的囚籠。龍王永遠不會在束縛中死去,他們終將在浩瀚的天穹中翱翔,他們終將用萬民的血祭奠,將仇恨的怒火發泄給妄圖反抗統治的人類。
他終將帶來戰火和毀滅,縱使滄海桑田,王朝早已在黃沙中消散。
他終將迎來死亡與新生,縱使時過境遷,王座前盡是陌生的繁華。
時隔千年,天空與風的主宰,再度君臨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