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落魄道士不要命了?
一系列的驚變之下,一個念頭瞬間從陳蒼腦中閃出,但立刻被他自己否定了。
那個戒色大師很怕死,這樣做肯定有原因,他隱瞞了很多東西,自己被算計了。
陳蒼二話不說,緊隨其后,向屋子里沖去!
“那個仙師都死了,這個鬼很恐怖,絕不是自己一個普通人能對抗的,但是也不能逃。”
“現在想要原路逃跑,時間完全不夠。”
“那個道士可能有什么保命的東西,那東西必須要找到這個硯臺才有用,所以他現在才會、也才敢這么做。自己打不過那個鬼,但是不要緊,自己能打得過那個道士,搶下他的東西就夠了,所以必須要沖進去!”
這一系列的想法,瞬間從陳蒼腦子里閃過,支撐起了他這個看似找死的舉動。
可陳蒼剛沖進屋子里,突然聽到某種聲音。
踏、踏、踏……
有腳步聲從他身后傳來。
在他疾奔的情況下,那緩慢的腳步聲快得詭異,一開始還是在不遠處的,幾乎是瞬間就來到了他的身后!
頓時,四周圍突然暗了下來,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了。
陳蒼也突然動不了了,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跪了下來,上身挺直。
無盡黑暗中,一個模糊的黑影,從黑暗中走出來,走到陳蒼身后。
模糊黑影的手中,握著一支筆。
黑影執筆,落向陳蒼的背。
……
戒色大師沖進了屋子里。
他不知道從哪里摸出了一個陳舊的瓷瓶,從里面倒出一滴紅綠兩色的血滴,滴在了右手食指上,隨后右手食指狠狠地按在了硯臺上!
同一時間,他聽到了身后陳蒼的腳步聲,左手立馬抄起硯臺,保持右手食指緊貼硯臺的情況下,飛快地向屋子深處跑去。
公屋的屋子本就不大,戒色大師跑沒兩步就來到了角落,立馬轉過身來,隨時準備躲避陳蒼。
可看到陳蒼的模樣后,他卻是一愣,隨后大喜。
只見,陳蒼呆呆地站在門口,一動不動。
“你太相信你的十六個呼吸了,可你終究只是一個凡人,根本不知道鬼的世界有多么詭異無常!”
“你已經被抓住了,必死無疑,畢竟岳孝娥可是說過,被這只鬼抓住,大概也就只有岳飛才能活下來了。岳飛死后,世間再無這般人,所以你死定了,哈哈哈哈哈……”
在戒色大師大笑時,他手中的硯臺上,被他食指按住的地方,一股紅綠兩色的血色彌漫開來,逐漸侵染硯臺的表面。
而在一番大笑后,戒色大師又看向了倒地不起的兀顏安朵,眼中閃過一絲嘲諷。
“就憑你一個養元境界的小仙,拿著一個破碗,就想收拾掉這東西?簡直是不知天高地厚!這東西,可是連岳孝娥都忌憚無比的!”
“岳孝娥,岳孝娥……”
戒色大師喃喃自語著這個名字,思緒回到了很久以前。
那還是九年前,天德年間。
當時他還不叫戒色,而是叫柴明仁,也沒有成為道士,而只是一個富家子弟。
……
天德三年
一間端莊典雅的臥室內,一個臉色蒼白的中年男子躺在床上,咳個不停。
錦衣長袍、風華正茂的柴明仁坐在床前,關切地看著男子,忍不住說道:“阿爹,我還是去請秦大夫來吧。”
又咳了兩聲后,柴宗終于停了下來,長出一口氣,搖了搖頭,“張大夫他們都說得很清楚了,我是不行了,就別浪費那個工夫了。”
“大郎,今天把你叫過來,是因為有些事你終究該知道了。你知道我們柴家這偌大家業,是怎么來的嗎?”
不等柴明仁回答,柴宗就自己說了下去:“我記得,那還是天眷年間,岳家軍北伐,北地一呼百應。”
“我也跟著孫謀將軍,聚了一批人,在狼虎山起事,就等著岳元帥帶兵來到,以為策應,恢復我大宋山河!”
遙想當年豪情,柴宗蒼白的臉上也浮現出一抹紅暈,隨后卻是嘆了一口氣。
“卻不料,岳元帥竟被那宋國的狗皇帝殺了!我等又已經和當地官府翻面,無奈,只好落草為寇。真要說起來,你阿爹我當年其實是個山賊。”
柴明仁愣住了,沒想到自家阿爹以前竟還有這樣一段傳奇經歷。
“當山賊其實沒什么不好,我也以為會一直當下去,直到被官府砍頭。但是沒想到,三年后,出事了。”
“我已經記不清具體的日子了,只記得,從某天起,山寨里突然開始死人,每個人都死得非常詭異。連續三天,死了十幾個人,兇手卻抓不到,一時之間,山寨人心惶惶。”
柴宗想到當時的情形,臉上閃過一絲恐懼。
定了定神,他繼續說了下去:“孫將軍命我徹查此事,務必要抓到兇手。我受令之后,四下探查,卻一無所獲,也是在這時,廚房里一個姓魏的廚娘找到了我。”
“魏廚娘說,殺人的不是人,而是邪祟,也就是鬼。因為一些原因,她無法找到那個邪祟,所以她要我去找。我找到之后,她自然就會知道,然后出手剪除。”
“她告訴我,那邪祟的本體是一個硯臺,她還給了我一個瓷瓶,里面裝著一滴血,說這滴血可以保我平安。邪祟不除,山寨所有人都會死,所有人的性命全都系在我身上了。”
柴宗說到這里,沉默了,好半晌,才開口:“我怕死,所以沒有去找硯臺,而是悄悄帶了一些財寶,下山去找你娘了,再也沒有回山上。也是用山寨里的這些財報,我才置辦下了這些家業。”
柴明仁聽到這里,終于忍不住了,連連搖頭:“阿爹,一個廚娘的話你也信?”
柴宗眼神古怪,“如果是一個普通廚娘,我自然不信,但是你知道那個魏廚娘是什么人嗎?”
“什么人?”
柴宗緩緩說道:“她叫岳孝娥,是岳飛的女兒。孫將軍當年派我去聯絡岳家軍的時候,我曾經遠遠地見過一面。我都不知道她什么時候進了山寨,扮作了一個廚娘。”
柴明仁愣住了。
柴宗沒再繼續這個話題:“山下的日子很安穩,但是我終究還是記掛著山上的兄弟。過了兩年,我終于忍不住,重新悄悄回了一趟山上。”
“然后我看到,山寨里的人全死了,每個地方都有死人,全成了累累白骨。”
柴宗表情痛苦,兩行渾濁的淚從眼角滑落。
“是我害死了他們,是我害死了他們!……”
……
雙井坊小屋中,戒色大師還沉浸在回憶中。
阿爹死后,留下一本札記,里面記載著阿爹這些年來四處搜尋、記載下來的關于鬼的各種信息。
其中有一條,至關重要:凡人遇到鬼之后,若是能活下來,將會成為仙人!
凡人只是羔羊,仙人至高無上,每個人都想成為仙人,戒色大師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在官府的宣傳下,在凡人們的認知中,仙人是天生的,都是從天上下來的。直到看到阿爹的札記,戒色大師才知道,原來凡人也是能成為仙人的!
他也由此心熱,為了成仙,不惜拋妻棄子,幾年來四處尋覓,而今天,他終于達成目標了!
戒色大師低頭,看向手中的硯臺。
硯臺表面的大部分地方,都已經被染成了紅綠兩色。等到硯臺全部染血,他將離開這片鬼蜮,成功活下來,成為仙人!
戒色大師又抬頭,看向那個黃狗兒。
“要不是你,我還來不到這里,完成一切,不過我也沒有虧待你。”
“你很榮幸,即將目睹一位仙人的誕生!”
……
陳蒼跪在地上,無法動彈,周圍是無邊的黑暗。
他仿佛又回到了黃狗兒的腦子里。
唯一的區別,就在于,他還能控制一雙眼睛,可是這有什么用?
“來了。”
陳蒼感到,有柔軟的東西落在了自己背上,似乎是毛筆的筆尖。
接下來,這支筆將在自己背上寫下“盡忠報國”或者“精忠報國”,然后掏空自己的心臟,就像所有死在這只鬼手里的死者一樣。
要死了嗎?
陳蒼靜靜地想著,并沒有多少對于死亡的恐懼。
恐懼死亡,不過是因為還有執念,而他沒有。
他經歷過太多,遭遇過太多,也享受過太多,多到他已經蒼老、麻木,對一切失去了興趣,他做任何事,都已只是隨波逐流。
既然該死了,那就死吧。
陳蒼閉上了眼。
無邊的黑暗看不見了,他卻仿佛看到了新的東西——黃狗兒那張愚蠢的臉。
“不,我還有事情沒做完。”
陳蒼猛地睜開了眼!
“我答應他的事……還沒有做到!”
一瞬間,陳蒼的腦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飛快運轉起來。他已經很久沒有這么認真過、這么拼盡全力過了。
海量的信息,出現在他的腦子里,不斷拆解,分析,綜合,推理。
盡忠報國、精忠報國,黑中帶紅的字,消失的心臟,紅色比例,文字的含義,哲學,文明,邏輯學,數據分析……
“紅色,可能代表了人的某種屬性,所以才會造成每個死者的紅色比例都不同,但每個人最后一個字的紅色比例,都沒有超過四分之一。如果最后一個字的紅色比例,達到100%,會發生什么?也許這就是關鍵。”
“我的紅色屬性,會是多少?不知道,但寄希望于此,根本就是賭博,不如換一種方式,是否也能達到同樣的目標?”
“從遞增現象來看,如果這只鬼寫的字足夠多,那很有可能達到這個目的。也就是把四個字,變成N多個字,這可能嗎?”
“不好說……文字是什么?文字本身沒有意義,只是一堆線條。文字的意義,是人類附加的,是人類意志的投射反映,所以既有‘盡忠報國’,也有‘精忠報國’,它們對應的都是同一個概念,只是個體的理解有所差異,于是造就了不同的字。”
“那如果,我的這個概念,對應的是一個奇怪的東西呢?這個鬼又會寫出什么?……”
陳蒼緩緩閉上了眼。
他拋棄了一切雜念,自我催眠。
而他背后的那個黑影,已經寫完了“精忠報國”四個字。
筆鋒揚起,來到了陳蒼的后心位置,即將落下。
卻突然停住不動了。
片刻后,模糊的黑影執筆,又再動了起來,卻離開了后心,來到了陳蒼的左肩胛的位置。
筆鋒落下,寫下了一個小得多的字。
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