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到的時候是中午，神檫領著我們在他的吊腳樓吃了飯，站在路口似乎是想帶我們去哪里。衛見山的尸體被放在了之前那間屋子的床上。

我們跟著神檫，我覺得這個路線很熟悉，是去往衛見山吊腳樓的路線。

果然，最后我們停在了衛見山的吊腳樓面前，讓我吃驚的是，衛見山的吊腳樓現在正在被翻修，已經有了一個大概的框架，還有很多地方都已經用竹子鋪好了走廊或者是地板。

我一下有點愣住了，衛觀海告訴我，我們走之后神檫就鼓動寨子里的人來翻修衛見山的吊腳樓，衛見山在寨子里一直人品都很好，大家都很愿意幫忙。

我頓了頓，說：“神檫沒有告訴寨子里的人，衛見山是來干什么的嗎？”

衛觀海聳聳肩，說：“沒有，也許對神檫來說，不管怎么樣，衛見山都是他的孩子吧。”

伍一和鐘魚已經拉著褚游和褚河過去當翻譯要幫忙了，我想起之前和衛見山說，我們會幫他把吊腳樓修好，于是也挽起來袖子準備加入伍一他們。

“你不休息嗎？”衛觀海攔住我。

“我有勁。”我說。

衛觀海不再攔我，多了八個人顯然進度快了不少，我們一直干到晚上，吃了晚飯寨子里的人就要休息，我們八個就偷偷跑過來打著手電自己干，我咬著手電把袖子往下拉包住手，把竹子和一些木條從樓梯上拉上去。剩下的不多也不復雜，但是很快我們就干不太動了。

說是很快，其實也不快，已經凌晨三點多了，我們幾個人坐在吊腳樓前面看著我們的杰作，用衣服擦汗。

“我們現在回去是不是不太好。”我看著他們。

伍一點著頭，我們干脆上到二層，各自去了之前住的房間，就躺在地板上。

竹子透過衣服傳來陣陣冰涼，剛出了汗突然這么涼，我有點發抖。外面的月光又照進來，我扭頭看著外面，這一次這個房間的窗框就窄了很多，幾乎沒有多出來的。

看著外面我就覺得我的眼淚流了下來，其實現在我的心里也沒有很悲傷，但是眼淚就是默默流了下來，就那么一滴，然后我就覺得臉上的眼淚開始一點一點變干了。

想起之前衛見山的小床，那個時候兩個人擠一張床是真的覺得擠，可是現在床沒有了，我一個人睡一間屋子，我還是讓自己睡在之前我那半截的那個位置，似乎我把頭扭回去就能看見衛見山平靜的睡顏。

可是我不敢扭頭面對空氣，我側過身子蜷縮起來，背對那邊，用胳膊上的衣服蹭掉眼淚，睡覺。

這一晚上睡的并不好，我夢見很多和衛見山一起經歷的事情，一開始的時候衛見山都在我的身邊，然后漸漸衛見山就消失了，我總是在某個瞬間回頭看不見他，然后就會驚醒。

后面再睡著的時候，夢里沒有衛見山，是我自己一個人，沿著小溪一直走一直走，然后我就漸漸醒了過來。這個夢沒有結尾。

我翻了個身，背有點疼，我坐起來，鞋子昨天晚上被我踢掉了，就在我腳邊，我穿上鞋子站起來開門，看見褚游他們都在下面，幾個人在商量著什么，我慢慢下樓，衛觀海看見我，就打了個手勢，他們都不說話了。

“怎么了？”我一臉疑惑地看著他們，“怎么我一過來你們就不說了？”

幾個人看著鐘魚，鐘魚愣了一下，罵了一句，看著我，說：“神檫他們決定把衛見山葬在這里。”

我一下說不出話來，想點頭又想搖頭，一時沒了主意，問他們說：“那你們覺得呢？”

“魂歸故里。”衛觀海說，“雖然我們誰都不知道衛見山的家到底在哪里，可是這里對衛見山來說就像家一樣。”

我點著頭，說：“什么時候？”

“現在。”伍一說。

我馬上邁步朝神檫家跑去，我到的時候吊腳樓里已經沒有人了，樓梯上掛著一節白綢子，隨風飄著。

我沖進房間，昨天晚上躺在那里的衛見山不見了，我一下有點恍惚，要是衛觀海他們一開始沒和我說神檫打算把衛見山下葬的話，現在的我估計會以為衛見山已經好了，不知道和神檫去了哪里。

我轉身下樓的時候，衛觀海他們站在一樓，說：“神檫說我們不能去看，所以我們只能在這里等他們回來。”

我坐在樓梯上，搓著臉，感覺太陽穴突突直跳，說：“那等他們弄完了，我們能去看衛見山的墓嗎？”

“可以。”

我松了口氣，點點頭，臉還是埋在手里。

由于衛見山算是半個苗族人，我在外面的時候多多少少有了解一些苗族的喪葬習俗，苗族有本民族的巫師，是陰陽兩界的傳達者，對青少年的善死者一般是輕葬，速葬，我不知道衛見山算不算善死者，我知道在下葬之前應該有很多的流程才對，但是神檫很快就把衛見山的尸體帶走了。

我還在想著零碎的一些苗族下葬的習俗，神檫他們就回來了，他們穿的衣服都很花哨，衣服上全是花鳥蟲蛇，男性都包著頭巾，系著腰帶，而這只隊伍全是男性。

神檫看見我們，沖身后的人擺擺手，身后的人對著他鞠了一躬，就都散開了，神檫拄著拐杖過來，摸了摸我的臉，說了句什么。

“他說衛見山不會忘記你的。”褚游說。

我沖神檫笑笑，點點頭，我個人感覺神檫有點類似于這個村寨的巫師，我一直不明白神檫之前給我的老頭子寫的紙條是哪里來的，但是現在我已經不想追究這些了。

神檫上樓去，周圍出現一些年輕的小伙子，抬著桌子椅子過來在神檫家樓前擺著，然后就有不少男男女女端著一碗一碗的菜放在桌子上。

這里面也吃席么。我歪著頭看著，我不想吃，我只想去看看衛見山的墓。可是菜擺上桌子以后，沒有一個人坐下吃飯，我有點詫異，難道是因為神檫還沒有下來么。

褚游看起來也很感興趣，問了問身邊的寨子里的人，然后看了看我，說：“他們說，這是在宴請衛見山死去的家人，這樣衛見山回到他們身邊的時候不至于不待見他。”

衛見山死去的家人么。我環顧了一下四周，也不知道我們算不算衛見山的家人，要是我死了以后，衛見山也會在下面請我吃飯么。

神檫從樓上下來，在我面前遞來一個碗，里面是幾個土豆，我拿起來一個，還有點燙手。

“你問問衛見山的墓在哪里，等下我們去看看。”我咬著土豆看著褚游說。

褚游碰了碰衛觀海，衛觀海嘆口氣，接過神檫遞過去的土豆時問了一下。

“他說順著剛剛那條道直走就能看見。”衛觀海說。

我站起來就走，順著神檫他們回來的路往前走。大概半個小時，我就走進了山里，一路上的樹干上都綁了白色的綢子，我不擔心迷路，土豆已經吃完了，我在身上擦擦手，繼續往前走。

聽到一點水聲，我頓了頓，前面是幾塊巨大的石頭累積著，上面的石頭大得多，土壤覆蓋在上面的石頭上，看起來像是一個大的斷層，從上面沖下來一點水流，順著上面的大石頭蜿蜒下來，滴在下面的石頭上，下面已經被沖出了一個小小的水池，里面有積水。

被水沖擊著的地方都有青苔，我看見一個方方正正的石刻擺在下面沒有被水沖著的地方。我蹲下仔細看著，水濺起來把我的衣服打濕，我看不懂上面寫的什么，字不多，有幾個大字，我猜可能衛見山的名字用古苗語寫出來就是這樣的。

看著那個小水池，水池的中間有一個很明顯的開鑿痕跡，石頭被鑿開，有一個正正方方的木盒子被卡在里面，后來褚河告訴我，那里面是衛見山生前用過的碗筷，被神檫保留下來放在里面了。

衛見山的棺材就被埋在大石頭的后面，這個地形挺奇特的，我覺得可能是因為這幾塊大石頭卡在這里，上面的泥土被雨水沖刷下來堵在這里，漸漸就形成了這一段斷層，不知道什么原因，上面還有水流流下來，這些水不是從地表流下來的，是從泥土里滲出來的。

看著我就覺得鼻子一酸，我和衛見山徹底天人兩隔了，好像透過這些石頭和泥土我還能感覺到他，但是摸到冰冷的石頭，我還是覺得悲哀。

我直接坐在地上看著石刻，滴下來的水濺在我身上，我毫不在意，直到天色暗下來，衛觀海來叫我回去吃晚飯的時候我才站起來，腳已經麻了，一踩在地上就是麻痛感，我應了一聲，再看了一眼石刻，離開了。

接下來大概一個星期的時間，我都是這么過來的。白天的時候在神檫家里吃飯，吃完了我就去衛見山的墓面前守著，多數時候會在衛見山的吊腳樓那里幫忙，有的時候守墓的時候能看見藍眼睛，藍眼睛好像也知道衛見山不在了，會長久地陪著我。晚上就在衛見山的吊腳樓睡覺，床已經逐漸做好擺進去了，家具還在做，衛見山屋里那張床還是沒有床頭。

白天有的時候我會睡著，就和藍眼睛一起蜷縮著，有的時候醒來天還沒黑，有的時候醒來就已經在衛見山的吊腳樓里了。

我有點渾渾噩噩地過這段日子，試圖用這種方式忘記衛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