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且，現在邊境的走私有多猖獗，觀海先生不可能不知。”

“即便是殺頭的風險，做的人也絡繹不絕，不分慶、詔。”

“對慶國來說，每天的關稅損失都是一筆巨額數字。”

“難道，這不是我們共同的利益所在么？”

共同的利益？

得益于從南詔進口的大量礦石、橡膠等原材料，慶國的工廠才能保持連續、高負荷的運轉，慶國的大量再加工產業，是受益于走私的低價原材料的。

而這些產業，多數并不屬于人民。

損失的關稅是國家的，獲取的利益卻是屬于貴族和官僚們的。

“六個月后，慶國的損失將折算成白銀，直發江寧府。”

衛良弼見寧默第一次正面回應自己的問題，心頭一喜，加了點籌碼，若是讓他們現在支付，也無不可，只是留點談判的籌碼，不是更佳么？

“可這損失么，如何計算呢？”

面對寧默似笑非笑的臉，一種不好的預感涌上衛良弼的心頭，不待他開口，二弟衛書白搶先解釋了起來。

他似乎是以為寧默沒有理解六個月的損失，是一筆多么巨大的金額，便細心的按照慶詔貿易總額和毛利的比例，給寧默計算起來。

衛書白對各行業和品類的了解頗深，如數家珍的將它們一一報出，聽得眾人頻頻點頭。

當一串龐大的數字從他嘴里冒出來的時候，連皇甫仁都是一驚，沒想到原來數額龐大到這樣的地步。

可眾人意料之外的聽到一聲嗤笑。

“恐怕這個數字錯了吧？”

寧默的質疑讓衛書白愣了一下，腦海里飛速運轉起來，片刻他便確認了結果。“觀海先生，各品類的毛利我已是按照上限計算了，絕無占慶國便宜的想法。”

寧默臉上的紅暈早已消退，他正了正面色，盯著這位算數過人的衛家老二，

“你算的是對朝廷的損失沒錯。”

“可你有沒有想過，停了這海運貿易，對我慶人百姓有什么影響？”

衛書白顯然是沒聽明白寧默的意思，臉色一滯，話語里全是困惑。

“這。。。不已經都計入賠償金額里了嗎？觀海先生你聽我給你再算。。。”

寧默直接揮手打斷了他的話，“不，你沒有明白我的意思。”

“對你們南詔來說，一紙禁海令，帶來的損失是可以輕松計算的金額。”

“對我大慶來說，并不是。”

衛良弼和衛書白面面相覷，皆是一愣，連皇甫仁也投來了疑惑的目光。

這半天埋頭只顧吃菜，完全沒有參與話題的衛華希，也被寧默的說法吸引了注意力，輕輕的放下了筷子。

“是，我承認書白的計算有理有據，假定這筆賠付，會由朝廷按時按量，撥付給各商家、作坊、工廠。”

“可停止了六個月的原材料輸入和成品的輸出，意味著我們大慶的工廠沒辦法再滿負荷生產，也就不需要這么多的工人。”

“你覺得工廠是會解雇了這些工人、待到六個月后再次招工，還是白白養他們半年？”

“會有任何一位東家做這沒有回報的善事么？”

“他們的命運，誰會在乎呢？”

貴人多忘事，普人少衣食。

聽到寧默眾人面上都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眼神。

寧默提出的這個角度，是他們這些上位者從未考慮過的。

衛氏兄弟，乃至是背后的南詔皇室，在謀劃這個交易的時候，就從未考慮過這點。

他們想到了各行業的毛利差異、想到了關稅、想到了順差。

獨獨漏掉了因為這禁海令而失去飯碗的普人。

連左丘正在和自己傳到處理方案時，也沒提及這點，信王似乎也沒注意到這樣的問題。

憑借兩世為人的見識和經驗，亦或者是站在不同的角度，寧默敏銳的發現到了這點，并把它拿到了臺面上。

他想到了隔壁家磨刀的顧老爹、賣魚的周嫂、街頭等活的小白龍。

“做一個普通人是什么感覺，諸位可能不知。”

“雞未鳴我已起，狗已睡我未歸，十里泥濘路，滿街苦命人。”

“只需提供一頓飯，便可招到青年苦力，做滿六個時辰。”

“六個月，會給手停口停的平民帶來多少艱辛，給這世道帶來多少悲劇？”

“這金額如何計算的了呢？”

酒桌上的眾人陷入了沉默。

只是在他們每個人的心里，不同的心思正在萌發。

衛良弼、衛書白兩兄弟沒有為寧默的共情心驚訝。

只是覺得眼前的觀海先生心思細膩，是漫天要價、就地還錢的好手，不愧為是信王特使。

他挑了個難以評估、冠冕堂皇的角度與他們在討價還價，有信王仁德賢明的影子，保不齊這談判思路就是信王提出的！

心里甚至都是不約而同的一喜，只要生意有價，終歸是可以談的。

皇甫仁心里隱約有點懊惱，這個角度他怎么沒想到，要是自己想到了這談判的角度，和三叔匯報一嘴，肯定能讓三叔高看一眼。

衛書白眼睛則是一亮，這個不正經老家伙，似乎也不那么面目可憎了。

“觀海先生高義！心思細膩，悲天憫人，我衛良弼由衷的欽佩。”衛良弼斟酌了一下用詞，正色拱手，向寧默說道，“此事即便家里責罰，我也要做一次主，將賠償提升至四倍！全部交由慶廷，為這些普通人添一份保障。”

對牛彈琴。

寧默面不改色，心里嘆了口氣，看來是把他的話當成是討價還價的技巧了。

他承認，衛良弼提出了一個充滿誘惑的金額，也是一個公道的價錢。

只是在封建王朝的分配制度下，這些錢有多少會流向真正需要的人的手里？

最終的結果，只會飽了朝廷的內庫，貴人們的私囊。

觀念、角度的不同，讓這些貴人很難理解自己的想法。

干脆不去再想，他從衛氏兄弟的話語和態度里隱約感覺到了一個問題。

他們的條件，甚至有些賣詔求榮的味道。

南詔的情況到了這般危險田地？

還是他們已尋不到其他的交易對手？

最公平的談判結果，是雙方都不甚滿意，處在即將掀桌子走人的狀態。

顯然現在還遠遠沒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