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想起小時候的一件事情,有一次回家的路上被丟掉了三次。
那時候我們村里沒有初中,只能在外村的初中上學。從初中的學校到我家的話,大概有十幾里的路,都是那種山野的土路,然后兩邊有很多的墳地,我剛開始寄宿讀書的時候壓根不敢走。
母親和我說:“你放學了就到村口搭一個南午芹方向的客車,你就跟他說你是誰誰誰家的小孩,這條線路上開客車的人都是你爸的同事,不用給車票錢的。然后你到了外婆家的路口下車,到外婆家了給我們打個電話,乖乖在你外婆家寫作業,然后我們下班了再去接你回家。”
那天也是趕巧了,我身上一毛錢都沒有,我搭到的那個公交車的司機不認識我父親,然后售票員就攆我下車了。
我下車以后傻了,這個地方我不認識,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該去哪個方向,就抱著書包蹲在路邊。
大車司機看我可憐就帶了我一段路,可是我說不清自己外婆家的地址嗯,司機不想惹麻煩,只能又把我放在大路的路邊。
我沿著大路一直走,想找一個人問問路,可是大中午的路上基本沒有人,路邊的商店也沒有開門。
我只能一邊觀察著客車的路線,一邊沿著那個路線慢慢走,看能不能找到熟悉的地方。
我走了很久,路口有一個賣冰棍的阿姨,給我指了一條路,可以到外婆的村子——南午芹。
我到了外婆家的村子,再沿著記憶里的方向找路,最后找到了外婆的家里。
父母已經在外婆家里等著我了。
原來大人們以為我丟了。從學校到外婆家,大概半個小時就能到,小孩子走路慢的話,一個小時也該到了。可是學校一點放學,天已經黑透了,我才剛到家。
“你要死啊,天都黑了為什么不回家?跑到哪里玩去了?”母親心急火燎地訓話。
“我走路回來的。”我累的快昏迷了,一句話也不想多說。學校的課本和作業本加起來快十斤了,我的衣服已經濕透了好幾次,腿也已經麻木到沒有直覺。
當年的我一下車就走反了方向——北午芹,被大車司機放到了一個大路口,這個路口離我家更近,但是我不知道路線,傻傻地一直找外婆家,從大路口繞著兩個村子走了小半圈才走到了南午芹的村頭,再在從村頭走到村尾的外婆家。
“你為什么不坐車啊?不是給你說了嗎?你為什么不聽話?”母親不解的問。
“我坐了,那個車上的司機和售票員都不知道爸爸的名字,他們半路讓我下車了。我不認識路,等了很久沒有其他的公交車,只能自己一路走回來。”
“走吧!先回家。”父親沒有再多說什么,他厭惡母親的市儈,更討厭母親教孩子占便宜的行為。
“都是一條線路上的(同事),小孩子偶爾坐一次車都是不給錢的,別人家的孩子坐我們的車從來不給錢,我們坐別人的車為什么要給錢?”母親一眼看穿了父親的蔑視,為自己的行為解釋到。
“行了,一兩塊錢的,不值當。”父親一錘定音,走出門,發動了摩托車。
為了省客車的油錢,父親平時都是騎摩托車回家,帶著母親,偶爾還有我。母親用衣服緊緊地裹住我,可我還是覺得冷,當晚高燒不退。
很久以后,父親自己覺得騎摩托車上下班的時候冷,尤其是冬天,凍得人瑟瑟發抖,小腿到后半夜才能感覺到溫度,快天亮的時候被子剛剛捂熱乎,他給自己換了一個小面包車擋風遮雨,可是我沒福氣坐。
第二天,母親回家的時候,我正在輸液,她說:“我問了一天才找到那個車,就是那個誰誰誰的媳婦把你趕下車的,他們這幾天剛買的車,還不認識你爸,我和她大吵一架,怎么能把我家小孩子扔在公路上,出事怎么辦?人丟了怎么辦?……我以后再也不和她說話,我們也不和她家來往,這人品太差了。”
“你以后給自己留一塊錢車票錢,別把錢花光。”父親叮囑我。運氣是一個不可控的東西,不如真金白銀來的穩定。
“她把咱家孩子扔在公路上,她還有理了,哪家小孩子坐車給過錢……”母親總是抓住一切機會證明自己是對的!
父親轉頭去了奶奶家吃晚飯,像平時一樣,徹底無視了母親的話,也忽視了母親這個人。
我在心里悄悄地說:一個月十塊錢的零花錢,我全部用來買吃的,還總是覺得餓,有時候晚上腳抽抽,疼得睡不著覺。可是父母在吵架,我開不了口,只是默默地看著輸液瓶子里面的點滴。祈禱著可以快點輸完液,爸爸媽媽可以早點休息。
我自幼體質差,時常感冒發燒,村醫白大樹給我輸液都是讓我待在自己的家里,免得我在醫院里接觸各種細菌病的更重。但是我一個小孩子在家里輸液的話,必須要有大人看護,爺爺奶奶沒功夫管我一個爛女子,只能等父母下班回到家照顧我。父母下班的時候,先到村醫白大樹的診所說一聲,然后再回家。母親一到家就讓我趕緊喝點水、上廁所、換衣服、鋪被子,等一會兒拔了針,我往被子里一縮就可以睡覺了。等村醫白大樹到了,只要給我扎針就行,母親會按照醫囑順序換藥,一般第一個小瓶子是退燒藥,大瓶子是消炎藥,然后我自己盯著點滴瓶子,提醒母親換藥,等我輸完液(剩一點點藥水且不回血),再給我拔針。
我的弟弟曾說:“我從小就羨慕你生病的時候,爸爸媽媽都在照顧你,給你買那么多好吃的,他們都沒時間管我的。”可是我生病的時候人是糊涂的,燒到四十度在家里躺著動不了,汗濕透了被子就換一面繼續蓋著,口渴到冒煙也得等父母晚上回到家才能喝口水。
我反而很羨慕弟弟,他小時候長個子的時候總是膝蓋疼,母親給他定了一天一斤的鮮牛奶,奶奶每天給他煮牛奶喝,大家都說牛奶是給病人喝的。可是我高三的班主任說:“你們必須要保證營養,每天至少一個雞蛋和一包牛奶。”到這個時候,我才知道牛奶是我可以喝的,但是我每天飯錢才5塊錢,兩塊錢一包的純牛奶對于我而言真的很貴。
我按照母親的教育不給車票錢,不過不是所有的客車,只是認識我父親的客車司機和認識我母親的售票員。如果人家不認識我,我就老老實實的給錢。母親問起,我都說:“沒有給車票錢”。
我按照父親的教育留了一塊錢車票錢,如果沒有錢了,我就自己走路回家。看著周圍大大小小的墳包,我逼迫自己不要亂看,抓緊書包,加快腳步,走著走著就長大了一歲……后來,我一個月回一次家,這樣能省五塊錢買一包“東窯頭”的點心,一大包有二十個小塊,每天睡前吃一口就不想家了,一包夠我吃一個月。
我從初一開始讀寄宿學校,每一次想家的時候就吃餅干,每一次想哭的時候就吃餅干,每一次成績不好的時候就吃餅干,當胃里塞滿了甜甜的餅干和熱熱的白水,心情會好一點。
寒暑假里我總是幫父母干活,主要是客車的售票員,換媽媽在家里休息一陣子。有些父母的同事認識我,但是我很少見到他們的孩子賣票(干活)。
父親不喜歡弟弟隨車干活,他說:“你兒子一頓飯一盤子肉,五六十塊錢,一天兩頓飽飯,花的比我一天賺到的錢還多。你兒子把飲料當水喝呢?三塊錢一瓶的飲料,一天下來十幾個瓶子,還只喝什么蘇打水?!你兒子把家里的牛奶當飯吃呢?兩天一箱子牛奶,這剛開封就沒了,我賺得再多也趕不上你們花的多……”
后來,只要是母親不去的話,就是我跟著父親賣票(干活)。
高四(復讀)那一年的夏天,我剛高考完在家等成績的時候,父親叫我隨車賣票,我只能把學校發的《高考志愿填寫指南》帶在身邊,休息的時候抓緊時間看幾眼。因為高三沒考上好學校,這一次我要仔細地選一個好學校和好專業。
某一天,父親說他牙疼的厲害,想明天去運城補牙,我說:“好啊,早點修了牙就不疼了。”
第二天,我沒有隨車上班,母親也沒有叫我起床,因為前一天晚上查專業查到很晚。我想著父親出門去看牙的話,我可以休息一天,找個機會再查詢一下各個專業的歷年分數線,等我過幾天填志愿的時候心里有個底。
大概十點鐘左右,父親打電話給母親的手機,我接了電話就聽到一頓罵,人還是蒙的。
“你不是去運城看牙疼了嗎?”
“去什么去!你TMD一天天的睡到這個點,還不趕緊干活!”
我只能先放下報志愿的事情,去幫父親賣票(干活),但是父親不領情,罵了一通,趕我下車。
我一個人,沒錢,沒手機,在太陽底下曬了半個多小時,才碰倒認識的司機捎了我一段路,我只能灰溜溜的回家去。
剛進了門,還沒有來得及換鞋,我就看到了母親從廚房里出來,手里還拿著鍋鏟。
母親好像預見了這一切,她沒有一點意外和生氣,反而有一種容光煥發的快樂笑容,“怎么樣?”
“爸,他在氣頭上,聽不進去我的話,我以為他今天去運城看牙了,他以為我偷懶睡覺故意不去干活,我晚點再和他說吧。”
“你爸就是這樣子,把我一個人扔在半路上多少回了。大冬天里沒有車,路上連個燈都沒有,我只能給你舅舅打電話接我,去你外婆家住一晚,第二天還得繼續干活……誰的臉不是臉,誰愿意平白無故地受人作踐!要不是你們兩個還小,我早就離婚了。”
母親說了很多很多的委屈,好幾次紅了眼眶。
我的父母不見了,那個心疼我被人扔在路邊的父母消失了。我的父親親手把我扔在了路邊,仿佛我是造成他人生一切不幸的罪魁禍首。我的母親因為這件事而開心雀躍,仿佛我是一個和她有共同遭遇的患難見真情的朋友。
下午,我離開了家,在縣城找了一份服務員的工作,錢不多,但是管飯。
如果人活著必須賺到一口飯,我自己到哪里都餓不死的,不一定要死乞白賴地吃你家的飯,受你們的氣,挨你們的罵。
有一些事情我一直想不通?
父母舍不得吃養孩子,又舍得把孩子像垃圾一樣隨便扔掉。
父母舍不得穿養孩子,又舍得把孩子送進學校讀書識字。
父母舍不得給我多點飯錢,又舍得花錢吃藥。
父母舍不得一兩塊的公交車票,又舍得花錢看病。
到底什么是省錢?什么是花錢?
什么是大事?什么是小事?
什么是命根子,什么是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