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資料室
醒來的時候，額頭還滴著血，短暫的昏迷，給了我短暫的恢復。我強忍疼痛，掙扎起身，手中的斧子，一次又一次，機械的砸在怪物身上，生怕他們再次醒來。直到，疲憊重傷的身體終于攤在地上，斧子，也撒落一旁。
四周濃烈的血腥氣息，就像凝固了一般，我感覺，我被一大片血漿包裹著，浸潤著我的衣服，浸入我的身體。身上的傷口還在不停滲著血，卻比不過內心的千瘡百孔，在那里，對死亡的恐懼，對生存的希望，皆已破碎。執著于真相，探究于回憶，這些堅持，在質疑和恐懼面前蕩然無存。
真搞不懂，這操蛋的人生到底是為了什么？不知道為什么活著，卻又不甘心死去，不甘心就這么死去，卻又不知道，如何才算好好活著。
突然，我聽到腳步聲從走廊傳來，緩慢的步伐，沒有嘶吼，沒有碰撞。片刻之間，腳步停在了門口，隨后，我聽到他撿起了門口的斧子。
我背對著門口，時間凝固了，宛如懸停的絲線，根根靜止。我停止了呼吸，身體陷入了癱瘓，忘卻了眨眼，無力吞咽，緊張之余，再難有一絲反應。而他的腳步，一步一步，緩慢向我走來，重重的，敲擊著我的心臟，我的大腦，他的每一步，都仿若顫動著我的身體。
我不敢回頭，但我想象著，那把斧子已經高高舉起，向著我的頭顱，隨時悍然劈下，了此殘生。我知道，1號定然不會容我存世，勢必忌憚我日后報復。
這一刻，這個世界，似乎再也與我無關，我的身體彷佛脫離了周邊的環境，開始不由自主的扭曲，宣泄著心中的狂躁。情急之下，腦中各種混亂的思緒沖撞著，撕裂著，混雜著生理上產生的各種液體，一同迸發，我開始嘶喊，大哭，嘔吐...…
而1號就站在那里，躑躅于身后，靜靜地看著我，莫名地看了很久。
突然之間，不知道哪里來的沖動，我撲向了面前的尸體，開始肆無忌憚的發泄著情緒，不停地撕咬、踢打，混雜著尚未流干的血液，將一塊塊撕下的血肉咀嚼在嘴間，吞沒進腹中。然后我開始不停的嘔吐，同時又不停的吞食，如此往復，直到眼前的怪物已被撕得破碎，拼湊難全。而此刻的我，卻更像一個怪物，嗜血食肉異態，兀自不覺。
1號依舊站在那里，靜默于我難耐的瘋狂之間，一語不發。
在這一刻，我仿佛早已死去，儼然化為一頭餓鬼，只想瘋狂的吞噬這世間的一切。我想嘶吼，咆哮于此間，宣告世間之怪，早及萬物，然而聲不及遠，我卻瞇起眼，呲起牙，喉嚨中發起一陣陣深沉的低吼聲，伴隨著吞咽，兀自喃喃。我如同一只卑微的狗，竭盡全力的撕咬著眼前的獵物，卻惶恐于遠處的爭搶。
1號仍在猶豫，亦或被眼前的一幕震撼，手中的斧子遲遲沒有落下。但我不敢回頭，內心尚存一絲僥幸，期盼活命之機。突然間，我感覺到他的手，輕輕的，放在我的額頭，我的身軀隨之一顫。
他的手并不冰冷，尚帶著鮮血的余溫，略顯滑膩。我感受到他的撫摸，內心卻一陣陣翻騰，喉嚨之間，仍不由自主的發出一聲聲低吼。我自知已無力反抗，這傷重的身體，沒有一絲勝算。然而，他卻突然放下手，轉身出門，沉默的作別，使我不禁心懷忐忑。
或許，他聯想到自身，有一天，他將同我一樣，生而為人，終為怪物。
關門聲響起，我終于忍不住，開始劇烈的嘔吐。那些強忍下咽的血肉，腥臭無比，每一口，都將我推向瘋狂的深潭。我連忙收拾起所剩不多的理智，在1號回來之前，需要盡快離開。他雖一時心軟，但事后必然清醒，從他推我下去的一刻，二人便不可共活，一旦他放下那少許的惻隱之心，則會回轉而來殺我。
換身相處，易心而度，怪物之相雖演于眼前，實由心生，不過是自我之間搏一個心態，自我之間斷一個念想。
我強忍著周身疼痛，步履蹣跚的步入甬道，一路跌跌撞撞，尋找安身之處。越往下走越安全，因為那里有怪物，但是越往下走也越危險，同樣，因為那里有怪物。
夾雜在1號和怪物之間，仿佛我自身也轉變在人與怪物之間。面對著人性與扭曲，面對著理性的殺戮和瘋狂的狩獵，前后兀自不決。如此廣闊世間，最容不下我的，偏偏是我。
回到3層，再次穿過醫療室，影像室，原本蟄伏在資料室的兩只怪物，此時已不知去向，想來，或許已經死在了之前的搏斗中。
資料室略顯緊促，密密麻麻擺放著各種書籍資料，四周的書柜東歪西倒，各種書撒了一地，覆蓋著各種污穢，破損也較為嚴重。資料室四周樹立著透明的玻璃，玻璃外一個巨大的水池，水池之上一米左右，遍布著各種鏡頭和儀器，不知作何用途。水池呈環狀分布，中間一部分區域同水池相隔，擺放著一組龐大的設備，在設備前方，連接著一塊懸在半空中的巨大屏幕。
進入池子需要穿過一道門，門邊有一個卡槽，此時，門已經鎖死，幾番用力后仍舊無法打開。門邊，有幾張桌子，桌子上分門別類擺放著各種資料，條目詭異莫測，包括各種細胞，細菌，病毒和生物。
桌子下有幾具尸體，大多被怪物啃食的只剩白骨。幾番尋找后，終于找到一張完整的門卡。
穿過門，進入池子，一股騷臭的氣息使我頻頻作嘔，池子底部各種臟污，池旁地面，也同樣污穢不堪。
來到那組龐大的機器面前，一堆密密麻麻的按鈕和調試鍵，看得我頭皮發麻。在按下一個貌似開關的按鈕之后，屏幕亮了，然后一堆密集的黑點出現在屏幕上，相互蛹動，相互擁擠，相互吞噬。
變形蟲，又叫阿米巴蟲，是一種最原始的單細胞生物。這種生物通過無性繁殖，不停分裂、復制自身，通常需要顯微鏡才能觀察到。變形蟲長有鞭足，吞噬時需要先將獵物包裹，形成一個食物泡，再慢慢食用。
屏幕上，由于變形蟲過度擁擠，彼此在相互廝殺，無數的手腳并用，試圖包裹對方。而死去的變形蟲一旦破裂，便會迅速被周圍個體吞噬，競相爭搶。有些正在嘗試分裂的變形蟲，在此環境下亦難逃厄運，甚至剛完成分裂的兩個個體，因為過度擁擠，各自成形的一刻，便陷入了自相殘殺的僵局。
大量的變形蟲倒下，剩下的變形蟲一涌而上，大量的變形蟲分裂繁殖，周圍的變形蟲又破裂消失，一場變形蟲大戰，堪比混戰中的千軍萬馬。
機器前有一個重啟鍵，不停的閃著光，我不禁輕輕按下。而在我按下的一刻，屋頂猛然噴出數縷煙霧，視線頓時模糊，一股濃烈的消毒水味鉆進口鼻，情急之下，我只能連忙用衣服遮擋，并迅速撤回資料室。
關上門，門內的地板開始傳來一陣陣翻滾摩擦的聲音，水池的水位開始下降，隨之開始震動，發出隆隆轟鳴。緊接著水池開始注水，排水，之后再次注水。完成這一切后，霧氣已經消散，池子清澈明亮，地板干凈整潔，四周仿佛煥然一新。我不禁恍然，此資料室構建了一個自動清潔系統。
屏幕上，原本激烈征戰中的變形蟲消失的干干凈凈，只剩純凈的水，彷佛一片虛無，空泛輕波。
我心中若有所思，連忙翻開一旁的資料，開始慢慢閱讀。字里行間，頁頁輪轉，不知過了多久，當我讀完幾乎所有的研究資料后，方才恍然大悟。
層級構想，原來是生命的體現形式。
變形蟲的每一次分裂復制，便構建了一個層級，在他們的視角里，一條小河，一片水域，便可以是整個宇宙。分裂復制的兩只變形蟲，在今后的一生中，均難再次相遇，如此便似兩個層級般，再無瓜葛。但伴隨著新老變形蟲不停的分裂復制，新層級的不斷產生，這片水池開始變得越來越擁擠，最終導致了層級坍塌，不同層級之間開始相互融合，所有的變形蟲開始相遇，展開爭斗，最終相互吞噬。
所以層級構想提出了一個假設，當層級無限增加的時候，在某一點，會產生層級坍塌，甚至導致層級融合，從而進一步引發吞噬效應。而這種吞噬效應，會改變原物體的本質，有概率衍生出一個新的物種。比如報告中曾指出，變形蟲的壽命大約在200天，其一生分裂復制的次數也是有限的。但根據研究結果，過度擁擠狀態下的變形蟲，個體分裂從未停止，即便換個環境，曾處于層級坍塌狀態下的變形蟲，其復制能力已經趨于無限，并且壽命也大幅延長。這說明，層級坍塌之后，變形蟲群相互之間的吞噬效應，進一步增加了變形蟲的壽命，并提升了分裂復制的上限。
吞噬效應的本質是能量體的流動過程，吞噬體的能量和被吞噬體能量之間會產生沖擊，這種沖擊會不同程度改變生命的本質。這種改變，不僅體現在自我吞噬的過程中，跨個體吞噬依然會產生微妙的作用。
比如，兩個相同的自我個體，彼此能量一致，當一方吞噬另外一方時，所產生的沖擊是最大的。就像勢均力敵的兩個人，很容易同歸于盡，就像一摸一樣的兩輛車，以相同的速度，在同一條路上迎面碰撞，勢難兩全。而這種沖擊，存在較小的概率改變個體能量的本質，從而引發蛻變。
然而，當非相同的兩個個體之間發生吞噬效應時，能量之間往往存在巨大差異，蛻變通常不會發生。比如，開得再快的車也很難撞上空中的飛機，兩者能量間的巨大差異決定了實質碰撞的概率極低。由于在這樣的吞噬過程中，大部分能量無法產生有效碰撞，因此，對于吞噬個體便不會產生較大影響。
歸根結底，只有當層級坍塌發生，兩個不同層級的相同個體，相互之間產生吞噬效應的時候，個體才會產生蛻變，否則，蛻變往往不會產生。
與此同時，報告中還闡述了一個特例，時空融合。相較于時空坍縮，時空融合不止是某個時空打開通往另一個時空的缺口，而是兩個時空相互碰撞后，融合成一個時空。時空融合本身便會引發吞噬效應，因為融合的一刻就是一次能量碰撞，同一時空中兩股相同的能量，即使兩個時空的個體之間不發生吞噬效應，依然會有概率產生蛻變的后果，即產生個體變異。
吞噬效應還提到了癌細胞，印證了癌細胞正是由于吞噬效應所產生的蛻變。
正常的細胞擁有著分裂復制的機能，生命周期從3天到7年不等，一生能分裂的次數有限。然而當某些細胞因為某些原因突破了分裂上限，便會導致層級坍塌，從而引發細胞之間的相互吞噬，吞噬效應便進一步導致了癌細胞的形成。最終，癌細胞成為了怪物一樣的存在，不停的分裂復制，不停的生長，不停的吞噬。
細胞如此，變形蟲如此，人亦如此。
在細胞的世界里，人體仿似宇宙。在變形蟲的世界里，池塘仿似宇宙。在人類的世界里，宇宙似已是萬物的重點，雖然我們已經假設了外宇宙的存在。
每一種生命體都在層級的體系中生長著，變形蟲和分身的彼此不見，就同我們和不同層級時空的自己，彼此不見。
在廣闊無垠的天地之外，我們何嘗不能是那小小的變形蟲，守著一片小河，看不到世外。我們何嘗不能是一個細胞，在成就宇宙這一具軀體，恍然不知。我們眼中的宇宙又何嘗不能是一只小小的變形蟲，僅存在于一片小小的水域，而看不到宇宙之外的經緯洞天。
變形蟲200多天的生命，我們嘆其短暫，細胞7年的周期，我們感其易逝，人類百年壽命，在這個世界間不過曇花一現，地球45億年的歷程，在宇宙面前不過寥寥幾筆。宇宙138億年的年齡，漫長到難以想象，但相比于宇宙之外的事物，可能也無甚了了。
200天，100年同為一生，露生夕死亦為一生。不同的時間跨度中，有的過得快了，有的過的慢了，一切都只是種感覺，都只是相較而言。變形蟲感嘆人類此生漫長，猶如我們感嘆無盡宇宙，都是微塵窺視天地，夏蟲妄聊經年。到頭來，人類百年壽命，也不過是一只露生夕死的蟲子。
生命不講道理，也許，本就沒什么道理可言。
我放下手中的資料，沉思良久，彷佛有所感悟，卻又不知悟出了什么。就好像我捧著一個箱子，卻丟失了開箱的鑰匙，捂著包裹好的真相，庸人自擾。
我慢慢走出資料室，思緒，仍縈繞在吞噬效應的闡述中。暗想著，之前遇到的怪物，或許便是因為時空融合導致的變異，當時空的節奏被打破，一切，便開始陷入混亂。
我彷徨前行，正自惆悵，身后，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聲音，回頭看去，1號正拖著斧子，一步一步，穩健的向我走來，面無表情，不急不緩。他不急，就好像知道我無所遁形，他不緩，就好像知道他勝券在握。
慌亂之中，我轉身逃回資料室，打開電子門，躲在水池中央的設備角落，暗討這渾身傷痛，必定經不起負隅頑抗。
1號徑直走進資料室，微微巡視了一下四周，然后用斧子砸開了門禁鎖，站在門口，堵住了我唯一的出路。
1號此時喊道：“出來吧，與其淪為怪物，不如現在死去?！?
我從機器后面走了出來，深知無需再藏。這里除了這組機器，一無處藏身，他進來的那一刻，便知道我躲在這里。
我說道：“我不是怪物，我不想死?！?
1號又道：“淪為怪物，只是時間問題，最終，我們都會成為怪物?！?
我說道：“被你砍死的阿爾法，他救過你，他跟其他怪物不一樣，他像個人，也許，我們也會不一樣。”
1號輕蔑的一笑，說道：“我跟你談淪落不淪落，你跟我說徹底不徹底，現在不殺你，以后就是你殺我。”
說著，1號拖著斧子向我走來，斧子摩擦地面的聲音，尖銳的響徹著周圍的空間。那把斧子曾浸滿鮮血，此刻被一層暗紅的濃漿包裹著，在接近我的那一刻，瞬時揮起，凌空而來。
我看準時機，勉強躲過，順勢按下機器上的重啟按鈕，屋頂，頓時生出十幾道煙霧，霧氣四下蔓延，目不能視。與此同時，我朝門的方向奮力跑去，只聽得身后傳來陣陣劈砍聲，火花四射，咒罵聲不絕于耳。
顧不得周身疼痛，我只能拼了命的跑，不斷向前。摔倒了爬起來，踉蹌趔趄之時，也無暇顧及身后，生怕一回頭的耽擱，便會命喪于此。我跑進地道，顧不及周邊的黑暗，慌不擇路的兜兜轉轉，身上被一旁墻壁撞擊，內心氣血翻涌。突然之間，腳下頓時一空，驚慌之中直直下墜，然后重重跌落倒地。
我的整個腰腿變得麻木，疼痛瞬而遍布全身，身下右臂無法抬起，關節處松松垮垮，貌似已然脫臼。我的胸前一陣刺痛，直接放射到背部，口中一股咸腥尚來不及吐出，全身的傷口再次迸裂，鮮血又一次滲透過衣服。
不遠處有一扇門，門外亮著微光，如同影幻輕點，看不見門外，看不清門內。我兀自喘息片刻，朝著門試著挪動身體，每一次挪動痛苦不堪，每一步前進咬牙切齒，每一個瞬間欲哭無淚。
我內心無比掙扎，矛盾相攻，不停想著，放棄其實也未嘗不可，放棄后，便不會如此痛苦。同時卻又思緒糾纏，徘徊不定，便又想著，痛苦其實也未嘗不可，痛苦著，方才算存活。于在這思考的間隙，尚未有定論，我已然將身體挪到了門口。
打開門，一股寒氣逼來，諾大的空間樹立著一排排柜子，柜子及屋頂布滿冰花，四周寒煙縈繞。柜子上擺放著一具具尸體，錯落平躺，結滿晶瑩的冰珠。尸體周圍用玻璃隔開，內置小燈，在寒冷中悠悠閃爍，兀自不停。
這樣的柜子排成四列，一眼望去，看不出一列有多少排，但粗算一下，幾百具尸體，就這樣整齊陳列在我的面前。四周，寒氣越來越重，漸感身體越來越冷，所剩無幾的體力，此刻，更加快速的流失。
也好，生于此間，死于此間，至少不顯得孤獨。不懂世事方感孤獨，世間不懂你，才顯寂寞。這里沒有世間眾人，萬千繁華，這里只有我，和不同時空的我，我不知懂不懂他們，他們又懂不懂我。
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人，真的認識自己嗎？想來，這的確是一個可笑的問題，可笑到不想回答，可笑到無法回答。
我無奈的撇撇嘴，本想灑脫的再笑上一次，泯味這凄涼的人生，嘲諷這荒誕的命運，然后再不甘的閉上雙眼。然而恰在此時，突然傳來一陣巨響，只見遠處一排柜子之上，幾具尸體陡然從高處落下，重重摔于地上，然后接二連三的，向著我的方向，不停有尸體落下。
這詭異的世界，確不知何時方為可笑之時。
我正在錯愕之間，一只怪物穿過柜子，瞬息來到我的面前，不由分說將我扛起，向門外跑去?；秀敝?，我看到柜子歪七扭八的撞在一起，諸多尸體在地上碎裂，我看到門在身后虛掩，輕微晃動，漸漸地，燈光隨之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