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州華縣。
這里氣候溫和,土地肥沃,自古便是魚米之鄉。
葉飄和吳昊抵達這里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多。
迎接他們的是華縣公安局刑偵大隊的副隊蘇明強。
蘇明強的年齡跟陳八一差不多,個頭很矮,但很壯實,臉上總是帶著一種不自然的笑。
寒暄過后,蘇明強帶二人來到招待所。
正式的工作是從第二天開始的。
白楊被騙后,這事雖然一度成為警界的笑談。
笑話歸笑話,過后所有警員都覺得很憤怒。
尤其是杜州華縣的警察,甚至心頭更多的情緒是自責。
如果他們能再努力點,早點將那個詐騙團伙一網打盡,就不會鬧出這樣的笑話。
白楊是為老百姓而被騙的,那他們更得加把勁,不為別的,單純就是為了那些被騙的老百姓。
蘇明強是負責此案的專案組的組長,他同時聯絡了別的地方的警察。
在那些地方,都有人被來自杜州的詐騙團伙騙了錢。
蘇明強這次召集的隊伍空前強大,就算掘地三尺,也要將那群詐騙犯揪出來。
彼此認識后,就投入到了緊張的工作中。
一部分人留在縣局,負責整理資料。
大多數人都是深入農村,走訪調查。
蘇明強只有一個要求,就是絕不能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那群詐騙犯就算再狡猾,總會留下蛛絲馬跡。
只要能發現一點點的線索,就能順藤摸瓜將他們全揪出來,讓他們一個都跑不掉。
葉飄和吳昊去的村子,位于華縣的南部,叫清泉村。
那個詐騙團伙不久前就在清泉村搞過一場活動。
蘇明強帶人來這里調查過,跟此前的那些調查一樣,沒有什么收獲。
蘇明強印發了很多傳單,送到千家萬戶,希望老百姓再遇到所謂的白送活動,千萬不要過去湊熱鬧。
一旦他們的銀行卡被詐騙犯選中,那他們卡里的錢,也會被盜走。
即便如此,當這伙人出現在別的村子,即便村子里已經發了傳單,仍然有不少人跑去湊熱鬧。
清泉村有一眼泉,水質甘甜,養育了一方人。
村里的人全都白白凈凈的,哪怕是經常干農活的人,看起來也沒那么黑。
村頭有幾個玩耍的孩子,干凈喜人。
在村書記的帶領下,葉飄和吳昊找了好幾個參加過白送活動的人問詢。
搞活動的都是年輕人,操著外地口音,普通話一點都不標準。
他們很懂得如何讓現場的氣氛活躍起來,只要是路過的人,或是被聲音吸引過來的人,都會在活動現場駐足,邁不動腳。
有免費的東西拿,換誰不心動?
“對那幾人的相貌,你們還有印象嗎?”葉飄拿出畫筆和本子,打算根據眾人的描述,將那幾人的相貌畫出來。
吳昊有些懷疑地問:“葉飄,你真能畫出來嗎?”
“試試看吧,也沒有更好的辦法。”葉飄嘆了口氣,轉而對那幾人說,“你們先跟我說說,主持活動的那人的長相。”
被叫到村委會的幾個大爺大媽,面面相覷,都不知道該如何描述那人的長相。
“很簡單的,就從身高,年齡,發型,臉型,還有五官等描述就行。”葉飄笑著鼓勵他們。
一個大爺歪著腦袋說:“我記得那人大概一米七左右,三十出頭,梳著風頭,眼睛很小,好像是單眼皮……”
“什么單眼皮?那么可愛的雙眼皮你沒看到啊?”一個大嬸立馬反駁。
葉飄笑著問道:“你們好好想一想,到底是單眼皮,還是雙眼皮?”
“就是雙眼皮。”幾個大嬸的意見很統一。
最先說話的大爺沉默了,其實他的眼神不是很好,看錯了也正常。
“臉型的話,應該是圓臉,但下巴有點尖……”
“我記得他的左眼下好像有顆淚痣……”
“對,是有顆淚痣,怪好看的。”
“還有他的嘴巴也很好看啊,小小的,絕對是標準的櫻桃小嘴。”
幾個大媽聊開了,氣氛頓時活絡起來。
聽著他們的描述,葉飄在本子上唰唰作畫。
吳昊坐在旁邊,盡量使自己保持耐心。
“那孩子長得很清秀,哪都好看,就是鼻子不好看,一個男人居然長了個塌鼻。”
“是啊是啊,要是鼻子再挺點,我覺得他都能去當大明星了。”
從大媽們的語氣里能夠聽出,她們都很喜歡那個主持活動的帥小伙。
想要準確畫出那家伙的相貌,聽這幾個大媽的準沒錯。
如果主持活動的是個美女,估摸問大爺們更容易接近真相。
半個多小時后,葉飄將畫好的畫像展示給眾人看。
“已經很像了。”
“但感覺哪里有些不對……”
“我也覺得不對,可就是說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對。”
幾個大媽仔細看著畫像,都在思考,感覺葉飄畫得很像,但稍微有點不對。
葉飄也不催促,而是讓大媽們慢慢想,只要能指出錯誤,再修改后,這畫像就完美了。
“眼睛,應該是眼睛。”一個大媽突然說。
另一個大媽說:“難道真是單眼皮?”
“雙眼皮的好像是發禮品的那個?”
“我也有點迷糊……”
大媽們努力回想,畢竟也是好些天前的事了,記憶變得模糊,也很正常。
葉飄當即修改,將畫像的雙眼皮改成了單眼皮。
改好后,再次拿給大媽們看,這回不僅是大媽,就連那幾個大爺,都說葉飄畫得非常像,簡直就跟照的相一樣。
“好,那接下來我們就畫那個發放禮品的人。”葉飄笑著說。
看到葉飄真的能將那人畫出來,大爺大媽們也很興奮,興致變得更高。
這回只用了不到半小時,就畫出了那人的畫像。
“你們還能記得誰?”葉飄問。
大媽們都是搖搖頭,來搞活動的有四個人,她們印象最深刻的就這兩人。
主持活動的和發放禮品的都是帥小伙,看著就很養眼。
“那個展示禮品的姑娘,長得也很不錯啊。”一個大爺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
這話一出,那些大媽的神色就變得不對勁。
參加活動的時候,她們看帥哥可是看得很起勁,但又覺得大爺們看美女,就是老不正經。
不過在葉飄的鼓勵下,幾個大爺也覺得沒什么不能說的。
“那姑娘個子高挑,至少有一米七,腰很細,肚臍下有塊胎記……”
“其實她的臉很普通,沒那么好看,就是身材太好了,特別是胸和屁股,翹得高高的,感覺都能在上面掛個水桶。”
“我倒是覺得那姑娘的眼睛很大,水靈靈的,很好看。”
“聲音也好聽。”
大爺們你一句,我一句,都在努力回想那姑娘的相貌。
聊得起勁時,大爺們完全剎不住車,越說越夸張。
那些大媽自然非常鄙視,殊不知剛才她們剛才聊那兩個帥哥時,也是這副模樣。
待到葉飄畫出來,大爺們一致同意,葉飄畫得很像。
葉飄道過謝,和吳昊一起走出村子。
“耗子,怎么樣?”葉飄還是有些得意的。
吳昊豎起拇指:“厲害,反正我很佩服。”
回城里的路上,葉飄給蘇明強打了電話。
蘇明強得知后,頗感意外,想不到葉飄還有這本事。
畫像這法子,他們也做過,只是他們請的畫像師,明顯水平不行。
不過當時蘇明強并不覺得畫像師的水平有問題,認為是村民們的描述有問題。
村民們的詞匯量有限,無法準確描述出詐騙犯的相貌,畫像師自然無法將其畫出來。
現在得知葉飄畫出了三個人的相貌,蘇明強才知道問題沒有出在村民身上,而是畫像師的水平很有限。
回到局里,蘇明強看著三幅畫像,陷入沉思。
“蘇隊,可否馬上搜尋這三人的身份?”葉飄問道。
蘇明強說:“不用了,我認識他們。”
葉飄和吳昊愣住,蘇明強居然認識詐騙犯,這是他們做夢都不敢想的事。
“蘇隊,你是說真的?”葉飄還是覺得這太扯了。
蘇明強再次拿起畫像,贊道:“葉飄,想不到你畫像的水平這么高超,有沒有興趣調來我們這邊啊?”
“蘇隊,你這突然挖人就太不夠意思了。”吳昊被蘇明強的想法嚇了一跳。
不過葉飄在畫像方面的天賦,的確出類拔萃,這樣的人才走到哪兒都很吃香。
“開個玩笑,我們馬上對他們實施抓捕。”蘇明強雖覺這幾人不大可能是詐騙犯,但既然葉飄只是聽村民的描述,就畫出了他們的畫像,那將人帶回來審一審,也沒什么大問題。
蘇明強叫回來一些人,開著警笛前去抓捕。
不到一個小時,他們就回來了。
畫像上的三人,全都戴著手銬被帶進了公安局。
葉飄和吳昊隨即來到審訊室外。
首先接受審問的是那個主持活動的男人,名叫馬在元,今年三十一歲,是一家小超市的老板。
蘇明強親自審問,但馬在元一直在打馬虎眼,表示他們只是開著貨車,經常到鄉下去做促銷活動。
超市里有許多臨期的食品,擺在貨架上根本賣不掉,但到了農村,以稍稍高于進貨價賣出,還是很受歡迎。
這么做能夠處理掉臨期食品,還能小賺一筆,這違法嗎?
蘇明強決定換個人問。
第二個接受審問的是那個發放禮品的男人,叫楊燁,今年二十七歲,在馬在元的超市工作。
楊燁的說辭跟馬在元一模一樣,超市拿著臨期食品到鄉下做促銷活動,這是正常的商業行為。
第三個接受審問的是那個展示禮品的姑娘,名叫王青青,今年二十六歲,是馬在元的超市的收銀員。
王青青的說法,自然也是這樣。
簡單的審問過后,蘇明強來到外面,問道:“你們怎么看?”
“這明顯就是對過口供了。”吳昊說。
蘇明強說:“也不能這么說,他們都在同一家超市工作,假如真的只是去做促銷活動,那他們的說辭一樣,就不存在串供的說法。”
“蘇隊說得對。”吳昊虛心接受蘇明強的指點。
查案最忌諱的就是先入為主。
“那蘇隊覺得他們有問題嗎?”葉飄問。
蘇明強笑道:“這個得查過后才能知道。”
從詐騙手段來看,這個團伙相當專業。
將人拘留后,蘇明強已經申請了搜查令,決定對超市,對這幾人的家,進行搜查,看能不能發現什么線索。
“蘇隊,馬在元的超市應該還有一個員工吧?”葉飄又問。
清泉村的村民說搞活動的共有四人,但對第四個人,他們是真的什么都想不起來了。
那人很普通,不說話,就在默默干活。
一般不會有人注意到這樣的人。
有的人的存在感就是很低,丟到人群里,絕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這就不清楚了,我們去抓捕的時候,只有這三個人在,而……”蘇明強好像想到了什么,趕緊叫上人,再次奔向馬在元的超市。
這次去的時候,超市的門緊關著,卷簾門都放了下來。
蘇明強記得很清楚,他們走的時候,只是將門鎖上了,卷簾門并沒有放下來。
蘇明強讓人強行破開門,將正在銷毀東西的一個中年男人抓獲。
要銷毀的東西實在太多,那男人只銷毀了一小部分,被抓的時候,他一言不發,臉上掛著無比詭異的笑容。
男人在銷毀的東西,全都是詐騙需要用到的,電腦,手機,銀行卡,變聲器,等等。
男人正在銷毀的東西,多是賬本。
盡管已經燒毀了一部分,好在還留下了一些。
將這些東西帶回局里,仔細研究后,所有人都很震驚。
馬在元的這個團隊,在今年的詐騙總額,已經達到了六十多萬元。
前幾年的賬本已經被燒毀,但更早的還有記錄,總額都很龐大。
四個人,一個團隊,靠打電話就能騙取這么多錢財,著實駭人聽聞。
帶著賬本再次走進審訊室,蘇明強笑看著坐在對面的馬在元,直接將賬本丟到桌子上:“解釋一下這個吧?”
馬在元的臉色很難看,那賬本他再熟悉不過,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當時決定記賬時,王青青就極力反對,覺得這是確鑿的證據,要是落入警察的手里,他們誰都跑不掉。
但在馬在元的堅持下,他們還是選擇了記賬。
將賬目一筆筆記清楚,主要還是為了分贓的時候不會出現分歧。
事實也證明,馬在元的這個決定是正確的,不然他們早在前兩年就會因分贓的事而散伙了。
但有賬本在,每一筆收入都被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誰都挑不出任何毛病來。
然而現在,這賬本終究起了反作用,這也是王青青最擔心的事。
“馬在元,就算從此刻開始,你一個字都不說,就憑我們目前掌握的證據,也足以定你的罪。”蘇明強這話可不是在嚇唬馬在元。
在絕對的證據面前,就算嫌疑人再怎么保持緘默,也是沒用,最后該判刑還是會判刑。
馬在元的神情反而變得輕松:“既然如此,那就別審了,直接把我關進監獄吧。”
蘇明強笑了笑,決定換個人審。
從字跡來看,記賬的工作都是王青青做的。
王青青低著頭,感覺若是多看幾眼賬本,那賬本就會化作殺人的利劍,直接刺穿她的心臟。
她的心臟跳動得很快,額頭也是有汗珠滲出。
“王青青,你從大專畢業后,就加入了馬在元的詐騙團隊,為什么?”蘇明強想知道王青青為何會做出這種選擇。
大專雖比不上本科,但也很吃香。
只要王青青肯拼一把,考個公務員都不成問題。
但她卻選擇走上了犯罪的道路,肯定是有迫不得已的理由。
“因為我需要錢。”王青青猛地抬頭,眼眸里噙著淚水。
蘇明強追問:“為了錢,你就將自己變成了一個罪犯?”
“沒辦法啊,如果沒有錢,我會死,為了活著,我只能犯罪。”王青青覺得沒什么可遮掩的了,這些證據都沒被銷毀,他們這群人已經徹底完了。
蘇明強皺眉說:“需要錢,可以靠自己的雙手去掙,用這種違法的手段換來的錢,你花得心安嗎?”
“靠自己的雙手,啥時候能掙夠二十萬?”王青青瞪大眼睛,豆大的淚珠從眼角滾落,順著她清秀的臉龐滑下。
蘇明強問道:“你一個大學剛畢業的學生,要這么多錢做什么?”
蘇明強首先想到的是家里有人生了大病。
治療大病是很費錢的,就算是小康家庭,也會撐不住。
王青青的家庭條件,其實并不好。
“是我爸需要那么多錢。”王青青的聲音變得哽咽,然后開始抽泣,最后直接嚎啕大哭。
蘇明強默默拿來紙巾,起身遞給了王青青。
王青青是在單親家庭長大的,父親是個賭徒,也是個酒鬼。
在她的記憶里,父親從不干活,也不出去掙錢,只要家里有一分錢,他要么拿去賭博,要么拿去買酒,不管是賭輸了,還是喝醉了,回到家都會打她的母親。
母親無法忍受這樣的日子,在一個寒冷的冬夜,再次被父親暴打后,喝下了整整一瓶的農藥,就那么走了。
母親走后,父親就開始打王青青。
王青青是在極度的痛苦中完成了學業。
她想著自己終于可以擺脫那種日子了,結果她的戶口本被父親牢牢捏在手里,做什么都需要父親同意,考公務員,結婚,都得聽父親的。
而要徹底結束這苦難的日子,就得給父親二十萬。
父親說了,只要錢到位,王青青就能將自己的戶口遷走,從此他們斷絕父女關系,老死不相往來。
王青青心動了,可是二十萬簡直就是天文數字。
就在她走投無路想要去死的時候,她遇到了馬在元。
“區區二十萬,隨隨便便就能掙來。”馬在元的話,讓王青青無比震驚。
她本以為馬在元是個富二代,只有富二代,才不會將這么多錢放在眼里。
別說二十萬,有時候就是幾萬塊,乃至幾千塊,都能壓垮一個貧困的家庭。
但在那些富人眼里,錢不算什么,只是個數字而已。
貧富差距就是如此懸殊。
當她得知馬在元并不是什么富二代,而是靠詐騙掙錢時,她也猶豫了。
可回到家,她再次跟父親哀求,就將戶口本給她,等她考上公務員,就能掙錢給父親花了,但父親眼里只有那虛無的二十萬。
他從不奢望王青青能給他養老送終,而這二十萬,其實就是他提前收取的彩禮。
只要二十萬到手,王青青就是自由的,想去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要嫁給誰就嫁給誰,他都不會再干涉。
王青青嘗試過自殺,可她根本沒有殺死自己的勇氣,最后咬咬牙,選擇加入了馬在元的詐騙團隊。
想不到她在這方面,非常有天賦,加入后,幾乎每天他們都能成功騙到錢。
不到半天,馬在元就給了她二十萬。
她用這二十萬換得了自由,后來得知父親得到這筆巨款后,不到一個月就輸光了。
聽說父親在滿世界瘋狂地找她,但她已經自由了,不可能再回到那個男人的身邊。
“這個王青青,也是個可憐人。”吳昊聽得鼻頭酸酸的。
葉飄說:“被她騙了錢的那些人,也很可憐。”
“也對。”吳昊鼻頭的酸澀感,立馬就消失了。
王青青抬頭看著蘇明強,說道:“我可以幫你們整理這些賬本,還有,我知道馬在元將錢藏在了哪兒。”
“你這覺悟就挺好,還知道戴罪立功,我同意。”蘇明強只盼王青青將來從監獄里出來,能夠真正改過自新,好好生活。
王青青面露苦笑:“這幾年,其實我并沒有得到自由,只是從一座牢籠,跳進了另一座牢籠里,自由一直都跟我無關。”
她現在反倒覺得,可能等她坐了牢,才算是徹底自由了吧。
在騙錢的時候,她的心一直都很痛,可上了賊船后,就沒有下船的可能。
現在他們都被警察抓獲,她反而有種如釋重負的暢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