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憶起那一點時間，我總會覺得我像那個年代一樣瘋狂，可我沒想到這全是大哥為我準備好的

我自認為自己脫離了他的陰影，可到頭來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我一個人也守不住

街對面也有家茶葉鋪，劉掌柜自那天后態度和緩了不少，只是福律師總是冷冷的盯著我，他的銀色眼睛讓人不寒而栗

茶葉鋪買賣很淡，反而對面的英國人生意興隆，偶然有老人從我家茶鋪面前走過，只敢在櫥窗前略一停留，就四處張望著，逃也似的進了對面的店面

我從袋子里抓出一把茶葉，小時候我和家里的幫工待過幾天，也認得幾種，柜里的茶葉都是最次的白茶，一看陳的年份就不夠

“劉叔，這茶葉從哪進的？”

“這都是走水路從本家運來的。”

“這茶能賣出去嗎？”

“就是沒人買，才運些白茶，放個十年八年沒問題。”

英國人好喝紅茶，這些茶葉放在這完全就是充數

“劉叔，怎么不多進些紅茶？”

“你到對面鋪子去一趟就知道了。”他皺起眉頭，躺在柜臺后的躺椅上，把帽子蓋在臉上

管家不在，我只好自己搖著輪椅向外走，我早幾天就不用木頭車了，劉掌柜替我買了一輛洋輪椅

我們鋪子前的門檻很低，我廢了一番功夫才出去，門口的老幌子掉下來險些把我罩在里面

“J”，對面的門臉用夸張的花體寫著這個字母，用一個字母當字號倒是聞所未聞

但鋪子門口那兩階矮矮的臺階，竟成了不可逾越的鴻溝

我看向街邊的警官，可他匆匆看了我一眼就不慌不忙的走到街對面，接過一位婦人手里的雨傘，扶著她過馬路

進店的顧客就更不會施以援手，我打定主意要掉頭回去了

“哦～小甜心，遇到麻煩了嗎？”

話音剛落，背后猛地傳來一股力道，我和輪椅就這么送到了臺階上

“踏踏踏踏……”急促的高跟鞋響

“甜心，需要我幫你嗎？”

那是一個年輕女人，身上帶著美國式的熱情。她頭上帶著黑色的鐘形帽子，綴了一朵綻開的白色珍珠玫瑰，波浪形的金色短發像香檳一樣從帽子里流出來，雙唇比玫瑰更艷麗，脖頸上掛了四五串珍珠項鏈，她穿了一件黑色吊帶長裙，綴著閃閃發光的亮片，披了一條白色毛皮披肩，戴了一雙黑色呢絨長手套，黑色高跟鞋踩在臺階上不斷發出響聲，她手里還舉著一只秤桿般的銀色細長煙嘴，一縷青煙從她臉上繞過

她比焦糖更甜美，比巧克力更濃香，她是美國閃耀時代的集合

她不容分說，直接推著我進了店

一股濃郁的水果干花的香氣撲面而來，高高的橡木柜子里堆著一罐罐的紅茶，每一格柜子下都用銅制的牌子做了說明。正如報紙廣告所說的那樣，這里匯聚了中國、本地、尼泊爾等各地的茶葉，店中間還有個小小的柜子上擺滿了從美國進口的茶包，這種新奇的小玩意兒在大多數店里都難尋

他們還貼心的展示了各國的茶具，有中國樸素淡雅的瓷壺，也有繪著花的英國茶壺，還有更夸張的土耳其銀壺

比起自家那個死氣沉沉的小店，這里可好太多了

“甜心～你要買什么嘛？”她夸張的笑著

雖然早就知道美國人一般的習慣，但我從來沒直接見過這一出，要是老管家在這，怕是又要感慨一下外國人都是妖精了

“我……我就看看。”隨后往另一邊挪了挪

“哦～好的甜心，有需要再說好嗎～”

我再沒說什么，但我還是沒明白劉掌柜要讓我看什么

我搖過輪椅正要四處看看，突然有人叫住了我，我回頭一看，一個老頭站在那，他頭發胡子全白了，頭發用頭油打理得很好。戴著單片眼睛，金色鏈條連在衣領上。他留著八字胡，立領白襯衫上系著黑色領結，穿著考究的黑色燕尾服，口袋巾疊得整整齊齊，皮鞋也用鞋油擦的锃亮

“先生，請留步。”

“有什么事？”

“先生，能否請您賞光暫時留步，到里間小敘？”

我正要拒絕，卻不經意間發現先前的那個女人正站在老者身后，臉上還是笑盈盈的，她快步走到我身后，推著輪椅就走

既來之，則安之

我從茶葉店出來的時候，空中淅淅瀝瀝的飄下雨珠，隨后霧漸漸地起了，我早就不記得五十四年前那個雨天他們說了些什么，只是清晰的記得在他們的進貨單上，明明白白的寫著父親的名字，而且按數量排在最上面

回去的路上，我似乎看見霧里有一個身影，同樣坐著輪椅的身影，可風一吹就散開了。之前似乎也隱約看見過他，那是我五歲那年，可我只當是幻覺，心里卻牢牢地記住了

自家的鋪子里生著爐火，微微驅散了身上的寒意。劉掌柜在火爐邊睡著，聽見我進來，毫不意外的盯著我僵硬的臉

“行了少爺，”他起身拍拍身上的灰“打起精神，福律師答應給你上課了。”

這可能是今天唯一的好消息了

與此同時，那個女人和老人站在門口，盯著對面掉漆的老門頭，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還真是個孩子啊，K。”女人像蛇一樣舒展著，輕輕嘆了口氣

“確實讓人失望，可你要知道伊麗莎白，他大哥才更讓人感興趣。”

“J先生怎么說。”

“他不值得J先生費心，這小可憐蟲自己就會跳到火坑里的。”

“J先生都多久沒露過面了……”女人吸了一口煙，緩緩吐出一個煙圈”

K沒有什么表情，他突然把身子轉過來，布滿皺紋的手死死掐住伊麗莎白雪白的脖頸，女人手里的煙嘴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賤人就是賤人，穿的多正常都改不了你這把賤骨頭，對著誰都要指手畫腳！你還想回那條陰溝里呆著嗎？啊？”聲音很大，可被簌簌的雨幕隔絕了

他用腳一勾，門輕輕一響，此后所有的響動就徹底淹沒在這個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