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未亮,京城外已經是一片喧囂。
角鳴聲低低響起,眾軍士在將官們的催促下紛紛整裝。一時間,軍馬嘶叫,火把光輝匯聚,燦若星河。
曹讓清點著各處人數,核對名冊。當點到一名年輕的小校時,覺得此人甚眼熟,看看他,又看看名冊。
“你不是郭三郎的從人?”曹讓道。
那小校笑起來,道:“郎君好眼力,小人郭池,家里剛剛送來充軍。”
郭三郎郭維,鮮卑人攻城時戰死,這些曹讓是知道的。他們素日里也有些情義,曹讓心中不禁黯然。
他看著那小校,問他:“你可有擅長?”
小校答道:“小人擅射。”
曹讓頷首,拍拍他的肩,“好好干,建功立業,也對得起家里。”
小校笑起來,“那是自然,小人領命。”
東方亮起微光,大軍開始沿著大道向南行進。無數雙腳踏起塵霧,夜色中,將火把的光照漫得氤氳。
馥之站在城樓上,望著那些火光遠去的方向,許久,仍一動不動。
“夫人。”身后傳來內侍低低的聲音,“該回府了。”
馥之沒有答應,好一會,才轉回頭來。晨風吹來,面上涼涼的。馥之略一頷首,隨內侍離開。
不遠處,守衛森嚴,一人身披大裘立在雉堞前,頭上的玉冠潔白,更襯神色清冷。
似乎聽到了動靜,皇帝回過頭來。
目光相對,馥之沒有駐步,向他微微欠身,隨著內侍下了一側的階梯。
青灰的城墻將晨曦擋在了身后,銅炬中的熊熊火焰把臺階照亮,人影在地上鋪得巨大。
馬車旁邊,一輛漆車穩穩地停著,面前,一人身披鶴氅,火光將俊美的面容映得明亮。
馥之怔忡地停住腳步。
“我聽府中人說你還未歸,便尋來了此處。”謝臻笑了笑,聲音清澈依舊。
馥之望著他,扯扯唇角,想回以微笑,眼眶卻倏而模糊。
謝臻注視著她,雙目微黯。
“送你回去吧。”他舒口氣,輕聲道。
馥之望望身后的城樓,少頃,回過頭來看著謝臻,莞爾頷首,“好。”
零陵江面上,寒風呼呼地刮過。波浪翻滾,卷著焦黑的木塊殘箭等物,一浪一浪地拍打著岸邊。
濮陽王的大帳中,眾將齊聚,人人眉頭緊鎖。
“……那些兵士不知從何而來,一夜之間將十幾縣全占!”巴郡來的使者發髻散亂,向王欽哭訴道,“我等發信向土人求救,竟無一人前來。郡兵苦苦抵擋幾日,錦城被破,王府官署也盡落入賊人之手,王妃世子俱不知下落!”
號哭的聲音響徹大帳,凄厲得讓人發冷。
濮陽王王欽坐在上首,連日操勞,神色已經不掩憊態。
他看看使者,又看看眾人,向一旁的主簿略略抬手。
主簿會意,上前好言安慰那使者,領他下去。
帳中瞬間寂靜。
“諸公有何對策,但說無妨。”王欽緩聲道。
眾人相覷,皆面色不定。
下首一名副將率先出列,向王欽一禮,“臣以為,巴郡為我根基,當火速回援,奪回巴郡!”
話音剛落,另一將出來反駁,“三日前錦城已被占領,我等竟消息全無,可見其行動周密。回援說得輕巧,焉知不是圈套?”
此語一出,帳中立刻議論紛紛。眾人有的說回援,有的說要另辟途徑,一時間,吵吵嚷嚷。
王欽看著他們,眉頭愈加緊鎖。突然,砰地擊案。
帳中眾人一驚,紛紛安靜下來。
“慌甚!”王欽面色沉沉,通紅的雙眼瞪著眾人,“失了巴郡又如何?我等蜀郡在握,又兼勇兵良將,巴郡收回乃是遲早之事!”
帳中眾人雖神色各異,卻紛紛應和。
高充在一旁看著這般情景,心中長嘆。
什么“蜀郡在握”,要拿下成郡談何容易。別的先不說,單看面前。大司馬顧銑的水寨像塊頑石一般,與他們對峙已近一月。十日前,細作探得,那水寨中所有兵將不過五萬人。濮陽王聞言大喜,即命強攻。不料就是這五萬之勇,憑借著零陵天險和幾百已經不堪修補的兵舟,硬是把濮陽王的三十萬人擋到了現在。日子一天天過去,人心已是難安,這個時候巴郡被占,無異雪上加霜。
高充明白,真要說什么盼頭,大概還要看鮮卑那邊了。濮陽王與鮮卑約好里應外合,事成之后則分南北而治,若鮮卑能得手,目前的處境倒也不算什么……
忽然,高充望見王瑾正看過來,目光相遇,高充緩緩撫須。
“瑾見方才帳中,眾人皆恐,唯先生神色安然,不知可是有了對策?”江邊上,蘆葦叢生,王瑾與高充并行,溫文向他問道。
高充笑笑,“小人有甚對策,不過發怔罷了。”
王瑾想了想,望望四周,低聲道:“以先生之見,父王可是在等鮮卑?”
“嗯?”高充看向王瑾,片刻,點頭莞爾,“公子果睿智。”
王瑾皺眉,“可過了許久也不見消息。”
高充捋捋胡須,緩緩道:“京城路遙,消息總有阻塞。”
王瑾緊問道:“先生以為如何?”
高充搖頭,“即便鮮卑得手,亦遠水不救近渴。”
王瑾懵然不解,“那……”
高充微笑,“巢覆鳥獸散,公子若為明日計,還當早作打算。”
王瑾看著他,面色蒼白,眸色漸深。
“白鹮磯,留以千人即可。”零陵水寨中,顧銑身披大氅,將手指在地圖上指了指。
“千人?”呂汜訝然,抬頭道,“零陵各處江防堅固,唯白鹮磯江平水淺,若強攻,此處仍是最佳。”
顧銑面容血色寡淡,神色卻平和如故,搖搖頭,“濮陽王此人,最是猜忌多疑。上回我等于此設伏,他損兵近兩萬,此番他寧可全力攻水寨,也必不肯再……”話未說完,他突然重重咳了起來。
呂汜忙為他拍背,看看他的臉,勸道:“還是請醫官進來吧。”
“不妨事。”顧銑緩下,搖搖頭,說著,卻又看向地圖。
呂汜看看旁邊,為他盛來一碗清水。顧銑就著水碗喝下一口,笑了笑,緩緩嘆道:“巴郡被占,濮陽王已是逼急了。三十萬人一齊攻來,只怕到時便是生死之戰。”
日頭沉入大江的另一頭,天色暗下。天空中沒有月亮,只余幾點寒星閃著微弱的光。夜幕降下,越來越深。大江的南邊,忽而出現幾點火光,越來越近,倏而連成一片。
北岸水寨之中,鼓角聲鳴起,響徹夜空。樓船與兵舟紛紛開動,環衛營寨。
王欽身披金甲,坐在最大的一艘樓船上親自督戰。望著北岸漸近的火光,他的唇邊浮起一絲冷笑。
“傳命,擂起大鼓。”王欽對身旁的軍司馬道。
軍司馬答應,忙去傳令。不久,樓船上的大鼓擂起,各舟亦相繼配合,低沉的鼓聲響亮,遠遠地傳開,一下一下,似乎能擊到北岸軍士的心上。
顧銑立在土臺上,望著遠方,神色從容。
“令水陸各部勿動,樓船備好火油投石,聽命而動。”他吩咐道。
將官應下,飛奔傳命。
呂汜在一旁他的臉色,仍不放心,低聲說:“不若教人移來木榻……”
話未說完,顧銑淡淡打斷,“不必。”
呂汜知他脾性,只得收聲。
南岸的兵舟漸近,突然,北岸鼓點響起。霎時,流火如蝗。被火石砸中的兵舟不計其數,哀號聲不住,江面被團團的大火映得如同白晝。
“命小舟為先,還以投石!”王欽怒起,向軍司馬令道。
一時間,叛軍的舟上,箭矢和石塊如雨點般紛紛落來。朝廷兵舟多經修繕,已是傷痕累累,遇得這般重擊,前沿的不少兵舟即刻瓦解。叛軍前鋒的兵舟乘勢上前,一下沖入陣中。
短兵相接,舟陣上,雙方軍士白刃相搏,喊殺聲伴著遠處的鼓點,嚷嚷傳開。
突然,朝廷陣列中,十幾艘身披鐵刺的樓船闖將出來,直直撞向叛軍的樓船。
“調頭!調頭!”王欽舟上的軍司馬朝舟子大吼。
舟子們連忙將樓船調開。
旁邊另一艘樓船連忙來擋,只聽嘭的一聲巨響,二舟相撞。朝廷樓船上的鐵刺深深地嵌入了木板之內,各自動彈不得。此時,刀兵之聲鏗鏘響起,未等叛軍舟上的人回過神來,朝廷軍士已經順著舟板掩殺過來。
“王公!可要暫避?”軍司馬猶豫地向王欽問。
“不必!”王欽卻直直盯著前方,突然拔劍一指,大喝道:“顧銑就在岸上,傳令下去,得顧銑首級者,賞金千斤!”
眾人聞言大振,各舟不再后退,爭先上前。
不久,朝廷水寨被撕開口子,叛軍蜂擁而入。失去了前防,水寨之中的朝廷軍士抵擋艱難,不住后退。
“得顧銑首級者,賞金千斤!”
瘋狂的喊聲不斷響起,叛軍軍士如同著了魔,爭先恐后地朝岸上殺去。
王欽站在樓船上,水寨燃起的熊熊大火將他的臉龐映得通紅,雙目炯炯,笑容中滿是嗜殺的狂熱。
密集的鼓點聲和搏殺聲越來越近,呂汜風塵仆仆,快步登上岸邊的土臺。
“大司馬!”他急急地說,“叛軍將至,請大司馬后撤!”
顧銑昂首立在土臺上,沒有說話。片刻,他回過頭來,蒼白的嘴唇含著淺笑,聲音低低,“你聽。”
呂汜一怔,轉向他所指的方向。
夜風中,一陣鼓聲正傳來,遠遠的,卻清晰分明。
呂汜精神猛然一振。只見黝黑的夜色中,一道亮光正向這邊移來,如同火龍一般,將原野照亮。
“王公!快看!”樓船上,將官指著前方。
王欽視去,面上的笑容漸漸凝住。火光熊熊,無數軍士突然從濃煙之中沖出來,如潮水般,將本已經攻到棧橋的叛軍殺退。一時間,喊殺聲滿山遍野地傳來,幾乎將樓船上的鼓聲也淹沒殆盡。
“王公!”一名將官急急跑來,氣也顧不上喘,大聲道,“朝廷……朝廷援師!”
王欽面色霎時鐵青,這時,朝廷的旗幡在火光中清晰落入眼中。
胸中一陣氣血翻滾,突然,王欽哇地大叫一聲,噴出一口血來,在旁人的驚呼聲中,直直倒了下去。
夜色濃黑,江上燃起的的火光已漸漸小了。前方還在廝殺追逃,水寨中,軍士們已開始收拾著可用的兵舟,預備乘勝追擊。
岸上的主帥大帳里,卻是沉寂一片,哭泣聲低低。
“大司馬一直立在臺上,直至將軍來到才倒下。”呂汜仰頭吸一口氣,雙目通紅,聲音在喉中已經哽咽。
顧昀身披鎧甲,定定地站在榻前,一語不發。
顧銑躺在榻上,雙目緊閉,神色一貫的安詳,卻已經沒有了一絲血色。
他看著顧銑的唇角,似乎仍帶著微微的上揚。
“……甫辰此去京城,若得成功,必威名冠世。”臨行時,顧銑含笑的話語在心間徘徊。
鼻間一陣酸澀涌起,顧昀眼前倏而模糊。
突然,他轉身,大步走出帳去。
“將軍?”曹讓和余慶跟著出來,各自擦擦臉上的淚跡,驚訝的看他。
“大司馬的戰事還未完。”顧昀聲音沙啞,說罷,將頭盔戴上,頭也不回地向前方走去。
北岸水寨中,舟舸滿載軍士而出,似乎要將大江攔腰截斷。前鋒的兵舟已經攻入了叛軍水寨,鼓聲連綿擂響,似乎已經昭示著勝利。
顧昀站在在舟首,風呼呼地將鎧甲下的衣袍撩起,血污與煙灰在素色的衣料上格外觸目驚心。舟楫的殘木和尸首漂得滿江都是,不時地被兵舟撞開,咚咚作響。旗幡在叛軍營寨的盡頭飄揚,顧昀望著面前,有什么貼著臉頰流下來,滿是熱氣,竟分不出是汗水還是淚水。
“將軍!”曹遂跑過來,興奮地稟道,“我等在江口截獲了叛軍樓船,上面正有濮陽王!”
顧昀轉頭看著他,火光中,雙目深深。
他正要開口,突然,破空之聲響起。
曹讓一怔,只見顧昀的表情定在火光之中,背后,露著一截羽箭的尾巴。
“咻”,又一聲破空響起。
“將軍!”曹讓眼疾手快,急忙拉著顧昀臥倒。
胸中還在喘著粗氣,顧昀睜著眼睛,只覺背后的劇痛正化作絲絲麻痹,渾身漸漸發寒。
“將軍!”曹讓神色焦急,對著他大喊。
顧昀張張嘴,心仍在跳,視野卻開始混沌不清。
黑暗侵來,身下綿綿的,顧昀覺得力氣正在流盡,又覺得似乎正變得輕松。
他覺得自己似乎在騎馬。
陽光燦爛,他正馳騁在一望無際的荒原中,肩膀被顧銑用力拍著,耳邊回蕩著他爽朗的笑聲。
恍然間,他又好像回到了那時的氐盧山上,他獨自走在山間,對著漆黑的森林,一邊疾走一邊大吼,“姚馥之……姚馥之……”
“……你可須說話算數。”一個聲音似遠似近,如風一般在耳畔拂過……
七十 春鶯囀
二月的天氣,已漸漸宜人。
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路旁的積雪消融,露出青草嫩綠的顏色。
錦衣玉冠的青年騎馬走過鄉間,細長的瓔珞飾在馬身,一柄長劍掛在腰間,俊秀的面容高貴而不乏英氣,引得田間勞作的鄉人注目,幾名在路旁采桑的女子亦忘記了做活,滿臉傾慕。
“這莫非是哪家出來踏青的公子?”一人紅著臉,嘖嘖稱贊。
旁邊一人想了想,搖頭,“這等偏僻鄉邑,哪家公子肯千里迢迢來踏青?”
銀鈴般的笑聲在身后低低傳來,青年似未覺察,只將雙眼望著前方。
幾棵柳樹立在路旁,青翠的枝條掩映著青瓦的檐角。梢頭,一桿酒旗高高地挑著,迎風飄蕩。
青年看看那里,也覺得腹中饑餓,待行至酒肆前,他將馬栓在柳樹上,徑自入內。
店主人滿面笑容地上前招呼,“郎君請坐,不知郎君用膳還是飲酒?”
青年往旁邊看了看,挑一處潔凈案席坐下,對店主人道:“可有肉?”
店主人答道:“還有些肉糜。”
青年頷首,“來些肉糜和米飯,再上二兩春釀。”
店主人答應,朝堂后走去。
“……鄉野之地,雖無胡姬壓酒獻舞,酒味卻是正宗。”一個帶笑的聲音傳來。
青年側頭視去,另一張案席上,三個布衣之人正在飲酒。
聽得此言,正中一人咋咋嘴,搖手道:“甚胡姬,紈绔靡風。若說京城,我出來前可聽說了一件大事。”
“甚事?”另兩人忙問。
“今上將長公主許給了大司馬長子,長慶侯顧峻。”
這話入耳,青年眉梢微微揚起。
“大司馬長子啊……”一人咽下口中的食物,道,“顧氏英杰輩出,先大司馬大將軍及大司馬皆功勛蓋世,可要說年輕一輩,還當數武威侯。”
“武威侯啊!”話音剛落,店主人端著酒食出來,一邊呈到青年案上,一邊滿臉自豪地說,“我們武威侯可了不得,羯人、鮮卑都是他趕走的,郡里還特地給他立了祠!”
三人皆笑了起來。
未幾,先前說話的人重重嘆了口氣,“可惜天妒英才,零陵一戰,大司馬與武威侯俱折,大不幸也!”
“可不是。”旁人接口道,“濮陽王實可殺。”
“我聽說濮陽王是降了?”一人好奇問道。
“降?”店主人滿臉不屑,道,“濮陽王可是武威侯率部生擒的,降的是其子。濮陽王前頭才敗,他就領百官遞了降表,朝廷還封了個大庶長。”
眾人唏噓一片。
“這等人,說他作甚,飲酒飲酒!”一人擺手道,拿起酒盞。
其余二人皆笑,各自舉盞。
才吃得半酣,鄰近傳來幾聲清脆的碰響,望去,卻是那名錦衣青年付了錢物,起身離去。
“郎君慢走。”店主人殷勤地在后面送道 。
“此人是誰?好一身儀表,打扮得倒似個京中子弟。”一人望著那青年的背影,喃喃問道。
旁人聞言,“嘁”一聲地笑他,不以為然,“鄉野之地,哪來的京中子弟,你去兩趟京城轉暈了吧?”
那人亦笑,繼續飲酒不提。
日頭正正掛在天上,不久,被漂浮的濃云遮去了臉龐。
王瓚抬頭看看天色,片刻,朝系著青云驄的柳樹走去。路旁,一樹桃花開得正盛,王瓚伸手折下,踏著乘石騎到馬上。
武威的鄉間雖偏僻,景色卻是不錯,有山有水,聽說再過幾十里就有海。
那小子做人雖少些情趣,挑地方的眼光還是有的。王瓚心中想著,看著周遭風物,將桃花枝條在指間閑閑地翻轉。
去年,他從巴郡回到京城時,正遇上顧昀出殯。
滿城盡素,慟聲震天,顧昀的喪禮可謂隆重。
不過,王瓚并不相信完全顧昀真的死了。
因為他一直未看見姚馥之。
對于她的去向,大司馬府中的人說前些時候已回了潁川,因她有孕,家中擔心路途遙遠又哀傷過度有損身體,故而未將她接回。王瓚曾遣人去潁川打聽,待打聽回來,卻又是一團迷糊,說姚馥之已離去,并不在府中。
不過,姚府的人還說,馥之離開時,乘的是謝府借來的軟榻暖車。
王瓚徑自找到謝臻。
一番軟磨硬泡,謝臻終于答應告知他馥之的去處,不過,條件是要他轉讓手中的一所屋宅。
想起那屋宅,王瓚心中便似淌血了一般。京城西面,占地十畝。王瓚買來時費了好大一番心機,花五十萬錢買到了手中。本想留著做個家底,不料謝臻開口就要這宅院,出錢不多不少,也正好五十萬……
狐貍。
王瓚深深地吸了口氣,他心里暗罵。
這時,道路在前方分做了幾個岔口,王瓚怔了怔,將青云驄的韁繩拉住。他從懷中掏出一張紙來,上面,謝臻的字跡清俊,最后一行寫著“過酒家,東行十里。”
十里?王瓚往身后望了望,估了估路程,再看向那紙上,目光幾乎將那字跡穿透,漸漸地,一股無名火氣在胸中聚起……
“阿芊!你再亂走,當心摔傷了,阿母灌你吃扁鵲的苦藥!”一個中氣十足的童音遠遠傳來。
王瓚望去,田野中,兩個孩童正在追逐。王瓚無暇理會,正待轉過頭去,一個念頭倏而閃過腦海。
扁鵲?心中一個激靈,王瓚猛然打馬,朝那邊奔去。
見到一個陌生人騎馬驟至,兩個孩童止住步子,警惕地望著他。
“小童,你說的扁鵲在何處?”王瓚彎彎嘴角,問道。
孩童兩相覷了覷,沒有做聲。
王瓚看著他們,想了想,伸手向馬背的包袱,想取些米糕。
“你……你可是仲珩?”這時,較大的孩童突然出聲道。
王瓚一怔,隨即大喜。
“你怎知?”他問。
孩童笑了笑,轉過身去,朝一叢一人高的草間大聲喊道:“扁鵲!仲珩來了!”
王瓚睜大眼睛望去。
未幾,那草間,一人直起身來,拿著鐮刀頂了頂頭上的斗笠邊緣。
“嗬!君侯!”阿四看著王瓚,笑容滿面,露出兩排白牙。
風低低地吹過,涼絲絲的,帶著初春濕潤的草木氣息。
小道泥濘,阿四坐在牛背上,嘴角悠哉地斜叼著一根青草,后面疊著一捆新割的菖蒲,手里不時舞著竹鞭。
王瓚騎馬跟在后面,看著他,少頃,問:“你怎成了扁鵲?”王瓚在馬上睨著他,問道。
阿四回頭,笑了笑道:“阿姊與人看診不便,我自然就是扁鵲。”
王瓚揚起一邊眉毛,無所表示。
“郎君聽說君侯要來,往后山獵些野味去了,教我來此迎候。”阿四補充道。
說話間,道路前方出現一片竹林,修竹疏疏密密,后面隱現著屋宅的檐角。
“到了。”阿四笑呵呵地對王瓚說。
白沙為徑,蜿蜒向前。
光照透過青翠的竹葉,在王瓚臉上變幻,他望著前方,雙目漸漸深黝。
木門敞開,二人相依立在前,身姿如璧。
看到王瓚,他們面上笑意綻露,恰若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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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水潺潺,清涼地穿過院中。
草廬內,一只紅泥小爐炭火正旺,上面的甕里,酒香濃郁。
“……他送信來,我以養胎為名回到潁川,一直等到上月,他才來尋我。”馥之身著裘衣,坐在厚厚的蒲草墊上,聲音娓娓。
王瓚坐在對面,沒有說話,目光沉凝。
“那毒實在重,”顧昀將王瓚的酒盞盛滿,緩緩道,“我養了整整兩月,箭瘡才愈合。”
王瓚看著他,只見他眉間神色舒展,與身上的布衣相襯,一如既往的俊朗,卻多了幾分平和。目光微微流轉,他看向顧昀身旁。馥之正在布菜,低眉間,只見面色紅潤,烏發間,露出玉簪瑩潔的色澤。
“如此。”王瓚頷首,吸口氣,轉開眼去。他看看四周,笑笑,“這宅院倒是不錯。”
顧昀順著他的目光視去,唇角微勾,“鄉野之地,購置些田產本不須多少花費。”
“說到田產,”馥之忽而想起什么,問王瓚,“元德信中說他正為蔡丞相之女在京中尋住處,不知可尋到了?”
王瓚訝然,持盞的手停了停。
“阿姊!”這時,一個聲音傳來。阿四在庖廚前向這邊大喊,“肉炙該加料了!”
馥之應了一聲,對顧昀輕聲道:“我去去就來。”
顧昀微笑頷首。
馥之莞爾,向王瓚一禮,起身離開草廬。
王瓚飲下一口酒,目光瞥去,她的腳步緩緩,腹部的凸起已不再隱蔽。
“她近來挑食,煮食放料,必不肯交與別人。”顧昀向王瓚解釋道。
王瓚看著顧昀唇邊的柔色,沒有說話。
一陣風吹過,竹葉簌簌的聲音傳來,鳥鳴清脆。
“陛下可知曉?”片刻,王瓚放下酒盞,問道。
顧昀一怔,笑了笑,未言語。
王瓚沒有問下去,卻道:“竇皇后生了個公主,你可聽聞?”
“未曾。”顧昀搖頭。
王瓚道:“陛下下詔,列侯中凡有爵無職者,一律離京遷往封地。”停了停,又道:“他修繕新了安行宮,賜與大長公主為府邸。”
顧昀看著他,笑意微微斂去。沉吟片刻,他問:“我母親如何?”
“我來之前曾見到她,比從前憔悴了些。”王瓚答道,說著,彎彎唇角,“不過依舊風華不減。”
顧昀頷首,頰邊染上一抹苦笑,低低道:“她不知曉,于她于我都更好。”
王瓚看著他,片刻,點了點頭。
爐上溫酒的水已經沸了,顧昀取下,將王瓚和自己面前的酒盞添滿,忽然道:“我知曉難瞞得過你,曾交代元德,若你來追問,告知便是。”
“嗯?”王瓚一愣。
顧昀看看他,“我幾日前接到他來書,說你今日將至,果然如期。”
王瓚嘴角動了動。
他望向廬外,深吸口氣,少頃,忽然笑了起來,越來越大聲,雙肩不住抖動。
顧昀訝然。
好一會,王瓚突然拿起案上的酒盞,一口將盞中酒水灌下。
“甫辰,”他深吸口氣,道,“我曾想不來,可總是放不下。你可明白?”他看著顧昀,雙目熠熠,“就像心里不知何時藏了東西,我發覺了,卻不知如何將它取出,你可明白?”
顧昀看著他,雙眸中,目光漸深。
王瓚伸手,拿起酒甕將盞中斟滿,仰頭灌下。酒水濺起,落在他的錦袍上,洇濕一片。
飲完,他忽而站起身來。
“你……好好待她。”他轉過臉去,聲音低沉。片刻,大步走開了。
“人呢?”馥之回來,看到廬中只有顧昀一人,訝異不已。
顧昀抬頭。
“回去了。”他站起身來,將她身上的裘衣攏緊。
馥之愣住,不明所以。
“為何?”她問。
顧昀沒有答話,卻注視著她。
“馥之,”片刻,他低低地問,“若你我那時未曾在涂邑遇上,將會如何?”
馥之望著他,少頃,搖搖頭。
顧昀唇邊揚起一抹笑意,將她輕輕擁入懷中。
“你我還會在京城遇上。”只聽顧昀在耳邊輕聲道,“你無論走到何處,都只能隨我。”
馥之面上一紅,卻綻露出深深的笑意。
灰白的茅草檐外,露著綠竹纖細的枝條。兩只黃鶯在墻頭相依而立,清風吹過,它們忽而飛起,在翠綠的竹林間留下鶯啼聲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