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左發現,自己好像陷入了某個誤區。
俗話道,人死如燈滅,自然之常理。而鬼類之所以能違背自然,存于世間,靠的是一縷執念。
歷朝歷代都有這樣的故事,諸如怨鬼報仇索命,冤鬼難舍親人……但,按照一般規律,只有一部分新鬼才會被執念蒙蔽,野獸一般神志不清。越是年頭久的鬼,神智越清明,像那些有道行的積年老鬼,甚至可以脫離執念的束縛,心思和常人無異。
這些夜不收靠著鬼身,甚至足以匹敵全盛時期的城隍,道行自不必說。
因此,路左便想當然地把他們歸到了后者一類,所謂墩堡,所謂守城,不過是他們自編自演的一折戲,用來緬懷當年做人的時光。
可如今一瞧,情況卻并非如此……
一臺戲演了上百年,再真摯的感情也會被沖淡??尚”哉勯g流露的情緒,路左感受不出半點表演的成分。
還有自己露破綻時,夜不收們驟然暴起的眼神……
那一瞬間,路左分明感受到,自己在他們眼里,不是一個誤闖戲臺的搗亂看客,而是一只吵醒了好夢的可憎公雞!
戲子知道戲是假的,做夢的人,卻相信夢是真的……
“我問的明白些?!?
路左看著張李二神,
“這些夜不收捉鬼為薪,是出于理智,還是出于本能?換句話說……在他們眼中,他們捉來的是鬼,還是柴火,野豬,狍子這種東西?”
張堅固和李定度對望一眼,一齊搖頭。
“你倆能不能有點用啊?”
路左捂住腦門。
“夜不收所思所想,吾等如何得知?吾等只清楚,他們是一群貨真價實的癲子。”張堅固臉上有些掛不住。
“怎么說?”
“樵縣整個中陰界被他們框住,幾百年沒變模樣。吾等當年進來,他們說吾等是老虎大蟲;吾等如今進來,他們居然說吾等是麻雀,對上神沒有半分敬畏。這還不夠癲?”
“……也就是說,他們守這座墩堡,守了幾百年?”
“是,也不是。”
張堅固張開五指,“確切而言,他們是把守城的五天,重復了幾百年?!?
“……”
路左瞇了瞇眼,若有所思。
如此說來,大概率就是后者了。
最糟糕的情況。
南北說過,中陰界和陽間的時間流速不同,五天在現實中大概也就一夜,自己待滿五天倒是不難。
可五天之后又五天,自己滯留得再久,又拿什么對付這些夜不收?要知道,他們在分不清真假的瘋癲狀態下,捉鬼都如打柴一般輕松!
喚醒他們?
做了幾百年的夢,起床氣想必不會小。到時候別說五天,自己怕是五個呼吸都撐不過。
“歸墟事件二:清理樵縣范圍內,明軍【夜不收】部隊的亡魂?!?
“清理?”
路左捏了捏額角,
“殺人好說,這打鬼的活兒,不該找我,該去找天師啊?!?
聽到他這句自言自語,張堅固遲疑著開口:
“之前你沒講,吾等便沒問。你莫不是要除掉這些夜不收?”
“正是?!?
“額……”
張堅固:“打是肯定打不過的,但你可以超度他們啊?!?
李定度:“就是就是。難不成你這殺胚滿腦子只有打打殺殺,殺人不過癮,還妄想和惡鬼碰一碰?”
“我又不是高僧大德,如何超度?”
這個法子,路左當然不是沒想過。但樵縣根本沒幾個和尚道士,自己找誰去?占山為王的響馬三當家?城西的驢道人?都不靠譜啊。
至于消除執念……
路左對此也不抱什么希望。
死了幾百年的人了,若說執念是父母妻兒,諸多舊人,早就塵歸塵土歸土;
若說執念是守堡,自己又不可能穿越回正統年間,改變早已成定局的事實;
若說執念是將墩堡發展壯大……樵縣不是已經在了么?
不過,眼下似乎也只剩這一條路了。
“死馬當活馬醫吧。”
路左嘆了口氣。
首先要做的,是確定這些夜不收的執念到底是什么。這種事當然不可能親口去問,這等于喚醒他們;只好先留過這五天,瞧明白了再做打算。
“你倆要進來不?”
路左扯開領子,問向張李二神。
“不進,不進。”張堅固使勁搖頭,“吾等是金身神仙,又不似你這種游魂一般畏冷。上神自有威儀,豈能寄人籬下?”
“是,是?!?
路左一本正經點頭,
“這大冷天的,外頭可沒有麻雀,你倆是稀罕物。若是那些夜不收吃慣了糧米走獸,要嘗嘗飛禽……到時候,我可得多吃兩口,這才對得起二位上神的金身?!?
“……”
張堅固干笑兩聲,“其實,吾等還挺冷的……”
他話還沒說完,李定度已經一頭竄回了路左懷里。張堅固見狀,怒罵了一聲“沒義氣”,連忙跟上去。
路左捂好棉袍,扭頭邁步。
誰知,他剛一轉過墻角,便正對上了一張笑瞇瞇的臉龐!
盧姓士卒。
“你在和誰說話?”他笑臉溫和。
路左面不改色:“城墻上活著的夜不收弟兄都見過面了,躺在屋里頭的卻還不認識我。特來自我介紹一番,以盡叨擾的禮數。”
盧士卒向他身后瞧了瞧,“他們不在這兒啊?!?
——為防隔墻有耳,路左特意選了個沒有草席的角落。
“主人家不開門,豈能不告而入?隔墻說便是。夜不收耳朵靈,想必聽得清?!?
“嗨,墩堡里沒有這般多的規矩。你是個敢殺韃子的好漢子,那些弟兄若是泉下有知,說不定還要請你喝幾杯呢。”
盧士卒擺擺手,扭頭便走。
“老羅回來了,還帶回了喜報。正好肉也煮得熟爛了,你快來,大家就著喜報吃美食?!?
路左跟著他剛走上城墻,便有一個大嗓門傳了過來。
“兵部的于侍郎守住了京城,把韃子打得屁滾尿流,現如今,大明北方的所有兵馬全在追殺韃子。廣寧衛李鎮撫聽說咱們這有韃子,當即拍板——五百精兵,不日便到!咱們不僅能活,還能記頭功吶!你們都得謝謝我老羅!”
說話的是一個瘦高夜不收,唇上留著兩撇小胡子,瞧著有些精明勁兒。
他這一串話說出來,大家伙全都喜氣洋洋的,就連黃狗兒都樂得直呲牙。
“呦,這就是老陳撿的好漢?聽說殺了好幾個韃子,夠爺們?!?
老羅望見路左,大笑兩聲,朝身后一指。
“巧了,我也撿回來一個。”
他身后走出來一個白皙清秀的少年,唇紅齒白,眉眼如畫,神情略顯羞澀,令人一瞧便心生好感,嘴角掛著一抹淡淡的淺笑。
這少年看到路左,丹鳳眼一亮。
“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