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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生命簡史
  • (西)胡安·路易斯·阿蘇亞加
  • 15587字
  • 2023-06-08 12:11:53

第一部分
物種的進化

第一天
從無主之地到萬眾之地

在本書開始前,讓我們先捫心自問,歷史的本質到底是什么?迄今為止發生的一切,是否純屬偶然,只是一系列巧合事件的集合,既沒有明確的規律,也不存在任何既定的發展方向?我們可講述的歷史到底是多種多樣的,還是說,其本質只有一個?(我們也可以就本書真正的議題——進化提出同樣的問題:生物進化的歷史是有許多同等重要的版本呢,還是說其實所有版本都可簡化為唯一一個統括一切的進化史?)在本章節的最后,我們還將探討科學的極限——科學至何處結束,神學自何處開始?

公元前334年5月,亞歷山大大帝在格拉尼庫斯河戰役中險些命喪沙場。如果他在這場戰斗中真的陣亡了,歷史將會發生怎樣的改變?整個世界在此之后的發展是否都會發生變數?同樣的問題也適用于其他各大帝國的奠基者。如果成吉思汗或愷撒在軍旅生涯剛起步時便敗于敵手甚至喪命,歷史會發生怎樣的變化?希特勒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受傷[1],如果他當時就因此陣亡,歷史會變得如何?我們能因此避免第二次世界大戰嗎?還有,如果當年謀殺奧匈帝國皇儲的陰謀能被成功挫敗的話(這場謀殺當時能夠成功多少也是因為皇儲運氣不好),我們是否也能因此避免第一次世界大戰,從而自然也就同時回避了第二次世界大戰?而在1962年古巴導彈危機發生時,人類或者至少說現代文明,是否真的到了危機邊緣?

至于那些宗教或精神領袖,如佛祖、孔子、瑣羅亞斯德、摩西、耶穌、穆罕穆德、馬丁·路德等,如果缺了他們,歷史是否也會變得與現在完全不同?如果歷史發展的過程中,缺了像圣雄甘地或曼德拉這樣的人物,又會怎樣?

在這場辯論中,可能很多人都會贊成不用將藝術家考慮在內,無論是音樂家(巴赫、莫扎特、貝多芬、瓦格納、威爾第),還是畫家或雕塑家(米開朗琪羅、戈雅、維拉斯凱斯、凡·高、畢加索),又或是作家(塞萬提斯、莎士比亞、狄更斯、洛爾迦),因為他們的貢獻不足以改變歷史進程(我們對于這方面的理解也有可能是大錯特錯的)。可能哲學家相對也沒那么重要(德謨克利特、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伊壁鳩魯、盧克萊修、托馬斯·阿奎那、斯賓諾莎、康德、黑格爾或尼采),不足以撼動歷史。但也許那些政治、社會和經濟學領域的思想家應該被列入考慮范圍內(孟德斯鳩、伏爾泰、馬爾薩斯、亞當·斯密、馬克思),因為當他們在世時,其學術理論曾深刻影響人類歷史上的眾多決策。

而那些科學家們呢?如維薩里[2]、哥白尼、伽利略、牛頓、萊布尼茨、范·列文虎克、達爾文、孟德爾、洪堡[3]、巴斯德、愛因斯坦、居里夫人、拉蒙-卡哈爾[4]、弗萊明[5]、沃森或克里克[6]這樣的科學家們,是否永久地改變了歷史的進程?

如果說在1953年時,沃森與克里克沒有發現DNA的雙螺旋結構,那么有沒有可能就在此后不久,也許就在他們完成這一發現的劍橋實驗室,遲早也會有其他研究者發現這一秘密?對于最后這個問題,任何科學家都會給出肯定的回答,原因就在于DNA結構毫無疑問地確實存在。換句話說,DNA的存在是一個既定的事實,它是真實物質世界的一部分(它就存在于我們每個人自身的細胞之中),因此分子生物科學家遲早會發現它。而貝多芬的交響曲原本并不存在,所以它不是被發現的,而是被創造出來的。同樣的理論也適用于圣地亞哥·拉蒙-卡哈爾發現的神經系統(當然這絲毫無損這位西班牙天才科學家的偉大貢獻)。

微積分科學(大家都知道,就是積分和導數之類的),是由兩位偉大的天才科學家艾薩克·牛頓和戈特弗里德·萊布尼茨分別獨立發現的。如今我們還發現,古巴比倫人似乎早就知道了畢達哥拉斯定理,比畢達哥拉斯本人發現這一定理要早十余個世紀[2]。也許是這些古巴比倫人把這一知識流傳后世,由希臘人發揚光大;但畢達哥拉斯也有可能是靠自己獨立地發現了這個古巴比倫人之前已經掌握的定理。這是否能夠證明,微積分以及畢達哥拉斯定理也是確實存在的[3]?但是,數學的世界具體在哪兒呢?

當年柏拉圖的學院門口有一塊標牌,上書“不懂幾何者不得入內”。在柏拉圖的世界中,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也就是說,在所有事物中,除了其最本質的“真理”之外,還缺不了幾何學與數學的存在。只有智者和哲人才能看到它們,而按照柏拉圖的理論,這些真理自古以來一直存在,亙古不變。

回到關于歷史的議題(為便于區分,我將用“人文歷史”表示人類這種物種擁有的文化與社會學意義上的歷史,并用“生物歷史”表示生命本身的歷史,包括我們人類自身的進化,也包括地球的進化)。假設亞歷山大大帝在格拉尼庫斯河戰役中陣亡,波斯帝國仍將遲早被馬其頓王國的某個王位繼承人打敗,甚至這一命運可能會來得更早。也有可能亞歷山大的父親腓力二世會親自征服波斯——如果他沒有被謀殺的話。當時他的死很可能是波斯國王一手策劃的(至少亞歷山大大帝日后是這么宣稱的,這也是他借此攻打波斯帝國的借口)。

因為不管怎么說,當時的波斯帝國雖然龐大,但根基并不穩固,而且它的軍隊雖然人數眾多,卻都由一群唯利是圖的雇傭兵軍團組成,這些人在戰斗時毫無道德底線可言。馬其頓和波斯曾競相爭奪書寫歷史的權力,最終的結局我們都知道了[4]

因此,我們真正的問題是:如果這些在各自的時代如此強勢的英雄人物并未出現,當今的世界還會是我們現在知道的這一個嗎?

假設當年是迦太基人戰勝了羅馬人,那么現在作者在寫作本書(或是與本書極其類似的某本書)時,是否就將使用某種現代腓尼基語,而不是用源自拉丁語的羅馬語系的現代分支來寫作了?因為從根本上來說,這不就是一個歐洲地中海帝國(羅馬)與一個同樣源自地中海的非洲沿海帝國(腓尼基)的最本質差別嗎?還是說,如果由迦太基人掌權,世界會因此變得與現在完全不同——有可能會好得多,也有可能會糟糕得多?首先,在那樣一個世界里,還會有蒸汽機的發明引發的工業革命、信息革命、通信革命,并最終抵達我們目前已經開始的生物科學技術革命嗎?(我們至今還不知道21世紀開始的這場革命最后將把我們帶向何方[5]。)所有這些都是科技活動導致的必然結果,因此我們真正要問的應該是——迦太基人能夠發展科技嗎?

為了回答這一問題,我們可以參考加拿大作家羅納德·賴特在2004年出版的著作《極簡進步史》中的部分段落:

16世紀初發生的這一切確實非同尋常,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兩種文明在長達15000年甚至更長的時間內毫無交流,各自發展,而在此時最終相遇。令人震驚的是,經歷了那么長時間各自的發展路徑之后,兩大文明依然能夠相互理解對方的機構。當埃爾南·科爾特斯登陸墨西哥時,他發現在這里的文明世界中同樣存在馬路、運河、宮殿、學校、法庭、市場、水渠、國王、神職人員、寺廟、農民、手工藝人、軍隊、天文學家、商人、運動、劇院、藝術、音樂、書籍等等概念。在地球的兩端,兩種文明獨立發展,成果雖然在細節上有所差異,但本質卻如此相似。

通過美洲的文明交匯經歷,我們可以得出結論:我們人類是非常相似的生物,不管我們在何處生活,我們都會被同樣的需求、欲望、期待與瘋狂所支配。其他地區某些更小型文明的發展也證明了這一點。那些文明雖然沒有達到美洲文明的復雜程度,但在許多地方也表現出類似的傾向性。

自舊石器時代美洲原住民的祖先越過白令海峽以來,歐洲社會與美洲社會(如阿茲特克文明或印加文明)在足足15000年的漫長時間中從未互相交流過,但卻有著如此程度的文化及社會相似性,這個發現十分重要,它證明了人文歷史的發展是可以預測的。其進化有著既定的方向,過去發生的歷史無論如何注定會發生。當然,這并不是說所有的細節都注定不變,但整體的“腳本”是注定的。歷史的大劇本不會記錄你我的出生等細節,但確實已預告了整個世界發展的大趨勢。

人文歷史的發展就像一支箭,朝著既定目標射去。

另一位賴特——這次是一位美國作家羅伯特·賴特,在他1999年出版的著作《非零和博弈:人類命運的邏輯》中表示,人文歷史毫無疑問存在發展的既定方向。人文歷史的發展只有一個結局——隨著社會的擴張,社會與科技的復雜程度也會同步提升。

在羅伯特·賴特看來,不同的人類文明只不過是人類社會發展中必經的不同階段罷了,不管是原始文明還是發達文明,隨著文明的演化,最終多少都會發展成同樣復雜的社會形態。我們的社會發展至今,經濟基礎最早都是植根于狩獵、采摘、農業或畜牧業,這些初始社會形態可說是文明的活化石,時至今日,我們的社會仍源自這些初始社會形態,并未發生本質上的改變。當然,我們可以把人類文明的發展劃分為不同的等級(根據人口密度、科技發展及社會結構等參數劃分),但這完全不等于說,經濟發展上落后的社會,在生物學或文明程度上也低人一等。我們在這里討論的并非人種,而是文明體系。

羅伯特·賴特的這套理論不涉及任何種族主義,只為確認文明的進化只有一個最終方向,而沒有多種不同的結局,而社會在發展演化的過程中,將始終朝著這唯一的方向前進。按照羅伯特·賴特的說法,無論是北美的印第安肖肖尼人、因紐特人,甚至是澳大利亞的土著(他們至今保留著當時的土著文化),這些文明在被發現時,都正在向著更復雜的形態進化,然而歐洲人踏上他們的土地,打斷了這些文明的發展。當時,太平洋沿岸的北美印第安人事實上已經發展出了相當發達的社會結構,已不再需要仰賴農業和畜牧業生活(他們只開采自然資源,而在美洲大陸的西北部有相當豐富的天然資源)。

如果用圖形說明的話,這種向著既定方向發展的理論可以用一根直線來表示,而非一棵有著多個分支的生命樹(即古埃及人的理論)。

這兩位賴特的人文歷史進化理論的關鍵都在于趨同性,請記住這個重要的詞。正是由于這種趨同性的存在,西班牙人、阿茲特克人和印加人各自社會中的許多機構才會如此相似,他們才能互相識別。如果在人文歷史的發展中,趨同性占據主導地位的話,那么不管每件事是在什么地方發生的,都會有著某種趨勢性,最終都是為同一個目標而服務的。而相反,如果在歷史發展過程中少了趨同性的存在,那就意味著萬事皆有可能,每種情況都是獨一無二的,每個文明都將發展出自己獨特的一套形態。那樣的話由于變數太多,人文歷史的發展趨勢將變得不可預知。

1997年,鳥類學家和生物地理學家賈雷德·戴蒙德在他影響力深遠的著作《槍炮、病菌與鋼鐵——人類歷史的命運》中指出,他相信人文歷史的發展并不取決于那些偉大的歷史人物的存在,也不在于驅動他們行動的某種內因,而是在合適的外部環境條件(如氣候條件、種群發展、某種有利的植物或地理環境)的推動下,社會技術的進步才到達了今日的這個程度。

戴蒙德相信,在此過程(整整13000年的時光)中,存在某種發展傾向,但事實上他并沒有花很多精力去展示這種傾向性,不過他在書中解釋了為何有些社會沒能成功地沿著這條發展路徑,從簡單的社會形態——集體狩獵、從森林的植物中采集果實——發展到一個更為復雜的社會形態,從部落制、領主制[6]逐漸進化到國家制度。在所有案例中,都是因為有某種與該社會本身無關的外來環境變化阻礙了這種文明進化的實現。

推動文明朝著一致方向進化的原因如下——“當社會發展到一定的階段,具有相當的復雜性時,其在相互競爭的過程中,如果條件允許,將傾向于向著更進一步的、更復雜的社會形態演化”。在所有情況中,進化的壓力都來源于各種程度的競爭。在戴蒙德看來,從考古學和人類文明發展史的角度來說,較小的文明消失,以便為更大的文明讓路,是一種必然趨勢。

但戴蒙德也說了,在探討人類文明的發展歷史時,也要重視偶然因素的作用——還要將純粹的人為干預和意外因素考慮在內,這些因素在很多情況下都與具有長期效應的客觀事實——如地理、氣候及生物環境條件無關。偉大的領袖人物、偶像和宗教同樣也多多少少會影響人類文明的發展,但在戴蒙德看來,沒有人敢說整個人文歷史的發展主要就是這些具有影響力的偉人一手打造的成果,這與前文所述的思路整體一致。

賈雷德·戴蒙德的作品在當年曾經轟動一時,因為他試圖在書中闡述人文歷史發展的本質。他忽略了既有及現存的眾多文明中的不同之處,提煉出所有這些文明共同具備的本質。戴蒙德嘗試在一本書中概括總結整個人類歷史的發展,使讀者能夠理解其本質,并了解其中最重要的部分,弄清過去發生的一切之所以會發生的原因。近年來,以色列歷史學家尤瓦爾·赫拉利對他的理論做了最大程度的總結。赫拉利的理論我們稍后會另行討論。

舊世界與新世界文明之間的相似之處十分引人入勝,也值得令人深思,但與此同時,它們也驅使人們提出了另一個沒那么吸引人的命題,即兩者之間依然存在差別。如果文明進化的趨同性來源于人類生物學上的天性特點(這也將幫助我們更好地了解自己),那文明之間的差異性則可歸因于不同的人文歷史在發展過程中外部環境條件的區別,也就是說,是由于生態、地理、地質及氣候條件的不同所導致。作家彼得·沃森曾在其2011年出版的著作《大分離:舊大陸與新大陸的歷史與人性》中分析過這種差異導致的歷史演化區別。一言以蔽之,彼得·沃森解釋說這種文化差異是外部環境的差別導致的結果(比如,哪些動物適合在這個環境下飼養,哪些卻只適合在另一種環境)。由于外部環境的不同,兩地文明對于自然的解讀也不同,并因此誕生出了不同的偶像與宗教,并隨之影響了各自不同的歷史發展。

總而言之,這就是這種歷史分析的本質:解釋不同的文明因何而一致,又因何而有所區別,它們的趨同性(模式和共通的標準)和趨異性(各自的獨特之處)是什么。

在進化生物學中,趨向一致的進化叫作“趨同演化”——在進化過程中大致適應性一致;而進化中的差異則被稱為“趨異演化”。然而,古生物學與人文歷史之間是否具有可比性?在這另一段時間遠遠更長的生物的歷史中,到底發生了什么?我們從中又能學到些什么?

隨著文明進化理論的發展如今越來越受社會認可,人們自然會因此回憶起傳統的生物學進化論,并將文明發展與進化論中生物從簡單向復雜個體演化的過程相提并論,但兩者之間有一個顯著的差別,物種之間不像社會之間那樣能夠互相合并以形成另一個更為復雜的物種(或者說偶爾也會發生這種物種合并的情況,我們之后可以看到,某個復雜生物的細胞結構的起源有時會和與之相距甚遠的另一個物種之間有所聯系,發生這種現象的意義非常重要。再之后,我們還將看到,事實上,各種生物內部的組織結構就和一個社會的分工十分類似。最后,我們還將談到一個終極話題:真正的動物和人類的社會結構)。

但我們慢慢來吧。首先,讓我們來看看進化論本身是如何進化的。

達爾文發現進化論被認為是足以推動歷史改變的標志性事件。自此之后,進化論的演化也始終推動著生物學的發展。這種理論被稱為“自然選擇論”,自1859年11月24日,達爾文出版《物種起源》(當時全名為《物種通過自然選擇或在生存競爭中占優勢的種族得以存活的方式的起源》)以來,這個理論已廣為人知。

其實,在達爾文的時代,還有一位來自布爾諾(摩拉維亞,今捷克共和國)的名叫格雷戈爾·孟德爾的奧古斯丁教派修士,也曾發表過關于生物遺傳學的重要解讀,可惜的是,他的理論沒有得到同時代的進化學研究者的重視。但在20世紀初,人們重新發現了孟德爾遺傳定律的重要性,盡管這一理論與達爾文的進化論并不完全匹配,也很難通過對生物物種的外形觀察和測量來驗證其結論。

讓我們來看看問題出在哪里。

個體或者其中的任意一個部分中所有可測量的參數,如重量、長度、顏色等等,都只在一個有限的范圍內發生具有連續性的變量改動。一個物體可能重達7.625克或7.626克,抑或7.627克(如果我們使用十進位小數,也可以再精確到7.6251克或7.6252克,等等,而只要測量得足夠精準,我們甚至能繼續細化到兩個、三個甚至四個十進位小數之后)。而與此相反,孟德爾定律中的遺傳內容(日后才被稱為基因)是固定且不連續的,而且其中一個特質可以通過不止一種方式來呈現,然而不同的方式之間又沒有關聯。回想孟德爾的豌豆遺傳學實驗,我們會發現,豌豆的質地要么是光滑的,要么是粗糙的(也就是說,只有這兩種呈現方式);在顏色上則只會呈現黃色或綠色(只有兩種顏色)。也就是說,生物統計學要求可測量、有連續性,而遺傳學則沒有體現這種數值上的連續性。

單從結果來看,基因在遺傳過程中時不時會發生劇烈的變化,即基因突變,通常這種突變會引起產生異常的個體的死亡。但是,我們是否因此可以說,新物種的出現都是突然之間發生基因突變的結果,而不是在漫長的時間里,由自然在各種不同的物種變體中自然選擇、慢慢演化的結果呢?

達爾文的進化論與孟德爾的遺傳學理論之間這種明顯的沖突,直到20世紀才通過第三套理論得以解決。當時,新達爾文主義誕生了,并很快在學術界成為最廣泛流傳的進化理論,它的出現整合了所有與之相關的生物學命題。遺傳學家(或稱遺傳理論的研究者)發現,單個基因中攜帶的生物學特征(比如孟德爾豌豆遺傳學實驗中的顏色或粗糙度等特征)是很稀少的,而大部分生命體都是由不止一個基因組成的(即多基因生命體),這就解釋了為什么一個物種中會出現各種特征的變量(例如人類的身高各有不同),但這些特征是可持續的,而非不連續的。用生物學的術語來講,大部分的遺傳特征具有連續性,而非分離性(這個詞等同于“不同的”“獨特的”)。遺傳學家在對果蠅的遺傳實驗研究中發現,它們在遺傳過程中會發生基因突變,但影響力一般都比較微弱,不至于會殺死攜帶基因的個體,反而會因此增加族群的多樣性。有了這些遺傳學上的最新數據,自然選擇論才再次成為進化論的主流學說。

新達爾文主義的出現,使得學界爭議就此平息,但這種和平會是永恒的嗎?

事實并非如此。自1959年起(這一年也正好是達爾文《物種起源》發表100周年),一套源自新達爾文主義的全新理論誕生了,該理論極度強調基因的重要性,古生物學家尼爾斯·艾崔奇將之稱為“超達爾文主義”[7]。這并不是說發明這套理論的人認為自己多么超越常人,事實正好相反,在他們看來,超達爾文主義是新達爾文主義更完善的版本,是新達爾文主義必然的發展方向。盡管如此,我們接下來還是會用超達爾文主義者來指代這些在進化理論中應用基因學概念的研究者。他們的主要觀點是,進化的源頭是從分子級別的進化發源的。

我覺得能夠形容這種理論的最恰當的比喻,就是“基因之河”,這一理論來自高產的英國進化生物學家理查德·道金斯1995年出版的同名代表作《基因之河》。

該理論將生命的歷史類比為一條基因之河,這條“河”就像真正的河流一樣,隨著時間流逝在世界中流淌。基因本身并不會消失,盡管它們只存在于生物體內的細胞之中,但卻能通過不斷地自我復制實現永存。當然,我們這里說的并不是單個的具體基因——那些和所有的有機物一樣,終究會逐漸衰退直至消失——而是指基因上攜帶的遺傳信息。

根據這個理論,每一個單個的基因就像是河中的一滴水,而一個物種的所有基因信息的總和構筑了這條基因之河的水位和寬度。物種會在不知不覺中緩慢進化,部分基因會消失(由于物競天擇),另一部分基因會出現(由于突變),然而它們構筑的這條基因之河卻始終如一地流淌,我們并不能因此就說這個物種變成了另一個。事實上,從這種觀點來看,“物種”這個概念其實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有世代遺傳的生物譜系,也就是所謂的“基因之河”。

有時,這條河也會分流,于是一個新的物種出現了,它可歸為某種大生物體系內的新的分支。如果這兩條基因之河沿著完全不同的方向繼續發展,最終誕生的生命形態將會變得截然不同,令人完全看不出兩者之間曾經有過關聯之處。但在走到這一步之前,兩條基因之河勢必已經沿著不同的方向流淌了很久了。

從一條河流中生出多種分支的基因之河是從水平的視角對進化進行類比,而從垂直的視角來看,“生命之樹”理論與之異曲同工。因此,達爾文的“生命之樹”就是道金斯的“基因之河”。從基因之河的主河道中誕生的支流有時還沒有到達海洋,就已在沙漠中枯竭。同理,在生命之樹的進化過程中,有些分支也沒有一直存活至今(事實上,大部分都沒有),而是掉落到地面。

根據這套理論,進化學單純只關乎物種的基因發展,這種生物學理論形成了一套數學模型——一系列關于突變概率和自然選擇概率的方程式計算——來解釋隨著時間的流逝,基因是如何演化的。

那么,那些化石、古生物學研究等,在生物歷史中又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呢?難道它們對于進化論的研究就沒有任何貢獻嗎?

根據某些生物進化學的研究者來看(如超達爾文主義者),化石中記載的信息,就是地球留下的歷史檔案,而古生物學家的工作僅僅在于:1.展示進化的證據;2.講述這段歷史。

或者說是這些歷史,因為無論過去還是當下,都有那么多的物種曾經存在,有些甚至存在至今。然而考慮到所有已經滅絕的物種的總數,至今仍存活的物種相比之下不過是滄海一粟。例如,一百多萬年前,曾有多種哺乳動物在阿塔普埃爾卡山一帶定居,如今它們的存在卻已湮滅殆盡。生命的歷史就是這樣由數百萬種不同生物各自的歷史統合而成的,其中不存在規律,也沒有統一的結構。

古生物學家通常會被視為歷史的見證人,或是這本龐大的進化畫冊中的紀念畫收集者,他們無需鉆研探索,只需描述自己看見的東西就好。盡管如此,有些古生物學家依然發出了自己的呼聲,包括上文曾提到的尼爾斯·艾崔奇,著名的科普作家斯蒂芬·杰·古爾德,或是同為古生物學家的伊麗莎白·弗巴等。當然,講述歷史是一件很美好的事,而我們古生物學家還有幸能收獲眾多聽眾的聆聽,但一位真正的科學家勢必更加致力于從探索歷史中獲得啟發。

因此,對于進化機制(或曰其中的原理)的探索有兩種完全不同的研究方式。部分專家埋首于實驗室(或田野調查)中,研究迄今仍存活的生命,調查它們當下的狀態,從而得出結論;而另一批專家則專注挖掘骨架、牙齒、貝殼、甲殼、珊瑚、種子、樹根、琥珀等化石文物,以期調查早在那個還沒有科學的年代,當時的世界發生過什么。

在本章的標題中,我采用了“無主之地”這樣一個說法,因為它指出了分隔這兩個世界的不可逾越的寬闊鴻溝:一邊是分子生物學的世界,基因的世界;另一邊則是古生物學家通過歷史和具體敘事構成的世界,其中充斥著早已死亡多時的生物殘骸和化石。這是一個寬廣的世界,其中沒有任何能給出方向指導的地圖或指南,只有極少數學者敢于一頭扎入這樣的世界中,而且他們有可能會就此迷失其中,再也找不到出口。

這個世界是如此廣闊,包羅萬象,任何學派都可介入其中,無論是科學的理念還是歷史學的理念——在有些情況下,甚至包括神學理念。因此,在這片廣闊的無主之地中,建立起了多個“城市”(學派),從每個“城市”中出發的探索者秉承著不同的理念,一頭扎入未知的領域。他們有時會與從其他“城市”來的遠征隊擦肩而過,而有時則是孤軍奮戰。

盡管掉書袋非我所好,但確實,古往今來,古生物學家們普遍熱衷理論,其中的代表性人物包括法國古生物學家、耶穌會士德日進,此人當年在法國和西班牙曾大受追捧[8]。時至今日,德日進的理論依然尚未滅絕,因為就像其他這類理論一樣,他的學說勢必會得到熱衷神秘學的受眾的支持。

時至今日,我仍然會時不時地遇到一個德日進的新的追隨者,這常令我感到不可思議。最近的一次是在雜志上看到的一篇對西班牙語作家、學者卡門·里埃拉的采訪。當問到“你是否相信來世”時,她回答:“我可以給大家分享德日進的理論,根據該理論,我們共同構成了某種‘存在’的一部分,而這種‘存在’是永恒的,因此我們也能從中獲得永恒。我這里說的‘我們’不只是指我自己的子孫后代,還包括一切重要的事物。”在那本雜志上,“一切”一詞還用斜體來強調這個詞是她的回答的核心,即她感受到了某種比我們任何人都偉大得多的存在,這種存在與時光的流逝共存。

相反,對于新達爾文主義者而言,唯一的永恒恰恰只存在于活著的生物體內,具體地說,永恒通過它們的子孫后代延續。更準確地說,是它們不斷復制、向后代傳遞的基因,僅僅是一些分子構成而已。


那么,在這個無主之地中,神學是否能占有一席之地呢?

如今有一種新鮮出爐的理論正試圖將進化與創世(代表上帝的神跡)聯系在一起。這一理論同樣來自一位古生物學家——英國人西蒙·康威·莫里斯。鑒于該理論的根基并非全然謬誤,也就是說,與通常那些冠以“創造科學”或“科學創世論”的拙劣學說不能相提并論,在此值得展開一番深入探討。在傳統的“科學創世論”中往往充斥著神創理論和其他歪門邪道;更有甚者,還包含許多封建迷信的內容。而康威·莫里斯則是一位新達爾文主義者,事實上,他與我本人以及大多數(就算不是全部)當代進化生物學家共屬同一學派。

康威·莫里斯的理論中包括引人入勝的純粹生物學領域的內容,值得仔細探討。關于這些部分,我認同他的觀點,也會從一個古生物學家的角度分析他的學說,尤其是我所專長的人類進化理論的部分。和對史前動物的研究一樣,人類進化也是康威·莫里斯的科普作品的核心主題,盡管他鉆研的那些物種的存在時間遠早于人類(但同樣能對進化理論的發展發揮重要作用)。

然而,在鉆研生命的歷史,從一個古生物學家的角度進行分析時,康威·莫里斯還引入了神學理論。我將以盡量客觀的立場介紹這一理論,就這些神學理論是否足以構成堅實的科學基礎給出我最不失偏頗的結論。然而,當一個人——不管是為了正式的理論研究,還是僅僅出于求知欲而探索——帶著先入為主的宗教觀念去研究進化史時,他一定能從這些古生物學領域中找到足以支持其論調的資源和相關的論據。對他們來說,引入神學的理論勢必將比其他古生物學家(例如我)基于純自然科學、否認神學作用來研究的方法更好用。

因此,這片所謂的“無主之地”,也可成為所有學派皆可占據一席之地的“萬眾之地”。

我要先警告大家,這是一個沼澤遍布的世界,四周充滿陷阱;但冒險者、前瞻者和那些想象力豐富、不甘現狀的研究者將出于好奇和欲望,爭先恐后地奔赴這個世界。其中有些人的學說并未在學術期刊上正式發布,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的理念將通過內容豐富的科普作品等形式陸續問世。這片領域中比喻盛行,由于缺乏堅實的理論基礎,科普作家們不得不大量使用類比的方式來解釋他們的學說。其中,地理上的類比,如我們在前文中提到的“基因之河”,對于曾在這片無主之地上漫游的探索者們產生過深遠的影響,而我們在未來還會看到更多。

最后,作為總結,在這片土地上,勢必會出現一個重大問題——我們為何在此?

進化論與宗教能夠共存嗎?

鑒于這個問題被廣泛地提出,也許我們該在本書的開頭就展開探討,而非將其擱置到最后再作討論。人們想知道,科學家是如何看待這個問題的。一個人有可能是科學家,又是有神論者(即相信上帝本人的存在)嗎?更具體地說,一個人有可能是進化生物學家(或一名古生物學家,一直致力研究人類和其他生物在歷史長河中的演變),同時又信奉基督教嗎?(所謂的“宗教”可以具體到基督教這一教種,因為本書討論的大部分科學家來自西方傳統基督教國家。)本書無意對所有科學家的相關闡述展開全面的解讀,但我會對書中將多次引用的幾位科學家的觀點做一個簡短的總結。

首先,古生物學家康威·莫里斯認為,生物學理論無法驗證創世論的真偽,但兩者可以并存,甚至有可能相互之間有一種因果關系。另一位古生物學家斯蒂芬·杰·古爾德的觀點與之類似,但沒那么激進;他認為進化論與基督教可以并存,因為科學與宗教解讀的是不同類型的奇跡。科學探索的是事物的特征(即根據事實作出推論),而宗教則更多的是在探索生命與道德的真諦。

進化生物學家戴維·斯隆·威爾遜[9]將宗教分解為兩個維度的結構進行分析:橫軸與人類行為有關,而豎軸則關乎神性。威爾遜認為,在橫軸的范疇內,宗教與科學并無沖突;而在豎軸領域,如果想要激發人類的團結與合作,也有宗教之外的激勵機制,因此兩者也并不矛盾。威爾遜更欣賞某些縱軸上作用并不太明顯的宗教(如佛教等),但總體而言,如果我的理解沒錯的話,他的結論是宗教和科學之間并無沖突。

相反,進化生物學家理查德·道金斯的觀點則認為進化論與基督教(或者泛指所有宗教)是完全不能兼容的,兩者之間勢同水火。理查德·道金斯是這個議題領域最激進的科學家之一,他曾就此發表過大量的言論,網上可以很容易地查到。科學哲學家丹尼爾·丹尼特與道金斯的觀點也基本一致。

當然了,科學理論和宗教所宣揚的教條、信仰和神跡之間本身并無交集(科學無法驗證類似圣母無染原罪或是靈魂轉世一類的理論;而宗教對于量子物理和進化論也沒有發言權),但這并不能就此證明科學與宗教可以共存,至少生物哲學家約翰·杜普雷是這么認為的。根據杜普雷的理論,達爾文的貢獻本身就是一種奇跡。他的發現揭露了這個世界以及我們在其中的生存之處的自然本質[10]。我們說過,杜普雷是一名哲學家。因此,他承認進化生物學中的這一重要貢獻對于神學的影響。杜普雷認為,自達爾文之后,許多超自然學說和神秘學理論(如靈魂、幽靈、鬼怪、精神和神等)再無立足之地,因為如今有了一種更好的解釋,來說明人類起源的自然本質,那就是進化論。他還總結說,有許多證據可以證明進化論的正當性,而卻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神的存在。事實上,自我們掌握了進化論以來,“人類的存在本身就能證明神的存在”這種理論就已經行不通了,正因為我們現在已經知道,是生物的進化創造了今日的我們。

杜普雷的結論并非源自偏見,而是基于以下原則給出的:“我們對于某種存在的確信,必須基于最新的實證,基于親身實踐。”實際上,杜普雷認為在傳統哲學領域,經驗主義“在過去的數個世紀甚至上千年以來,對于西方哲學的發展一直至關重要”。

然而,另一位重要的科學哲學家邁克爾·雷斯則相信一位進化論學者也能同時做一名基督徒,盡管要兼顧兩者并不那么容易(但他也補充道,生活中美好的事物通常總是不容易的)。理查德·道金斯反對宗教時過于激烈的態度令他感到羞恥,他認為那仿佛展現了人性中最壞的部分。雷斯認為,道金斯的咄咄逼人丟了與他一樣的其他無神論者的臉,而這也是我對雷斯那些抨擊反宗教人士的文章的看法——我不明白為什么要討論這個議題就非得冒犯別人。

在這里,我還要補充一位名叫康納·坎寧漢的英國神學家的觀點。坎寧漢認為,進化論與信仰之間的這場戰爭是近年才出現的,而且是人為制造的,且只會影響像道金斯這樣的超達爾文主義者,以及致力捍衛《圣經》文學性的詩創論者。坎寧漢認為,教會的態度不是自古有之的,它的態度轉變是近年來的事——自20世紀基督教進入美國以來,根據坎寧漢的觀點,進化論與基督教是可以完美兼容的,他在2010年出版的著作名為《達爾文的虔誠觀念:為何超達爾文主義者與詩創論者都錯了》,這個書名就清楚地表明了他的態度(坎寧漢還在英國廣播公司錄制的一檔紀實節目《達爾文有沒有殺死上帝?》中闡述過他的觀點)。

作為總結,包括弗蘭斯·德瓦爾在內的一批學者認為,宗教發揮的社會調節作用是科學不能替代的,因為如果宗教觀念完全被人性及公民價值觀所取代(他認為西方現在就在大規模地進行此類實驗),轉換過程將漫長而艱辛,且充滿風險,因為之前的類似實驗的結果都很糟糕[11]

那么,如果有人想要尋求事物存在的意義,科學能夠給他們合理的解釋嗎?

這個問題并不難回答,我會在這里試著解釋一下。人們常說,科學的任務是回答“什么”和“怎么”,比如:地球上有什么?它是由什么組成的?它是怎么運作的(即造成這些自然現象的科學規律有哪些,它們是怎么運作的)?

但科學不會為世界運行的意義尋找答案,因此,科學家不會去探索“為什么”支配事物運行的法則是這些而不是那些。事情就是如此,科學家只需總結出規律,調查清楚運行原理就可以了。就像我們開燈時不會去自問為什么會有電力,而只會關心如何用電力來滿足我們的需要。當我們打開電閘或者搭乘飛機時,我們也不會進行任何哲學意義上的探索。

“為什么”的問題并非一個科學上的問題,或者更準確地說,真正與科學無關的那個問題應該是“為了什么目的”,即這些原理的目標是什么?它們是為了什么目的而存在的?

在自然科學的探索中,科學家可以無視目的性,在物理、化學和地理的領域也一樣,沒有人會要求科學家對于他們研究的現象的“目的”作出說明。事實上,對于一位科學家來說,大海、山脈的存在不具備目的性。它們不是為了某個目的而在那里的,而只是單純在過去由于某種地質結構變化而出現在那里的。

然而,在生物的研究中能夠看出某種明顯的目的性[12]的存在(終于談到了意向性)。從生物結構上來看,很多進化很明顯是為了某個目的(即古希臘人所說的“telos”)而發生的,不管是客觀造成還是故意為之。眼睛是為了視物,翅膀的作用是飛行,爪子是用來狩獵,斑駁的皮毛是為了避免注意,肺的作用是為了呼吸空氣,鰓的作用是在水里呼吸,胎盤素是給胎兒供給營養的,植物藏在土里的塊莖能防止它被動物吃掉。以上所有案例中,每個器官都有自己的功能,甚至我們可以說實現這個功能就是它們的使命,而這個說法聽起來更有目的性,更直奔主題。同樣的模式在生理學領域也很常見。生長激素在發育過程中是不可或缺的,睡眠需要褪黑素,為了延續社會性則需要催產素(可說是它的使命之一),同理,人體必需的氧氣需要一個個被稱為血紅蛋白的紅色小球將其通過血液輸送到體內的各個細胞。再看看行為學(倫理學)的領域。鸛鳥會用樹枝搭建鳥巢;雄性鴇鳥在舞蹈時,只有一個目的——吸引雌性注意自己。

偉大的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非常重視目的論在生物學中的作用,這是他研究生物的基礎。事實上,時至今日,現代生物學家和古生物學家在研究某個生物器官或機能時,依然會遇到這個問題:他們會自問,自己觀察到的生物結構是為了什么目的而存在的,它實現了(或曾經實現過,如果是研究某種化石的話)什么機能。

工程師設計的所有機械都是為了某個目的而創造出來的,每個機器都有其作用,具備一定的功能性。同理,我們也可以說,生物學家和古生物學家研究一個現存或已滅絕的生物的某個器官或機能時,原理就跟工程師研究一個機械沒有什么不同。就像把工程研究顛倒一下,我們將這臺名為生物的機器拆開,細細剖析其中每個零件的作用,即每個器官和它們所對應的功能。這就是生理學。

而這也就是達爾文當年面臨的難題:如何解釋這些進化(解剖發現的生物結構、機能或遺傳行為都展現了明確的目的性)是在自然界的演化過程中自然形成的,而不是被刻意設計成這樣的。我們很快就能看到,達爾文是如何一劍切開了這個戈爾迪烏姆之結[7],解決了前人從未成功解決的這個難題,將生物學變為一門科學。

在進化過程中,生物從先祖處繼承下來的遺傳信息不斷改進,這是理解為何每種生物都以某個具體模式行動的關鍵——在于物種。比如說,地面上的所有脊椎動物的起源都來自某些魚類,因此所有這些動物在外表上都保留了一部分魚的特質的共性,在進化過程中不斷變化(成不同的物種)。根據該理論,我們也可以解釋生物的結構特征,在被問到“為什么”時能根據歷史的演化來回答。為什么我們的手上長著手指,腳上長著腳趾?為什么聲音通過中耳的一串小骨頭傳遞進耳中?為什么從一開始,我們的體內就有骨骼的存在?我們為何有大腦?人類為何在體內受精?答案來自我們的歷史,我們的物種起源,可以用這種理論,解釋我們是如何走到今天這一步。

換句話說,形態學家、胚胎學家、生理學家和民族學家研究的是影響生物演化的間接因素(某個個體的具體功能是什么,如何使用這些功能,它們如何推動族群的發展),而演化的終極起源(造成演化發生的原因),則需要從進化論中尋找答案。

事實上,古生物學家會建議將“物種為什么會變成現在這樣”這個問題,改成“物種是如何演化到現在這個地步的”。可以想見,我們科學家不喜歡“為什么”這類的問題。


當我們自問“我們為何在此”時,真正令我們焦慮的不是科學上的解答,不是如何講述生命的歷史以及我們這個物種的起源,也不需要追溯至人類的第一個細胞。事實上,這是一個神學問題。

下面的篇章涉及本書的關鍵,我希望我能將我的觀點闡述清楚:我認為,對于科學還不能解釋的問題,基于已知事實來進行解答比基于未知事物來解答更好。而且我堅信,無論如何,尋找真理的過程不該與科學認知相沖突,相反,真理應該源自科學。

在這里很適合引用我在本書開頭用過的引言。辛普森曾經吃驚地表示,(西方)宗教有一種惡劣的天賦,在每個有科學爭議的議題上,它總能站在錯誤的一邊,每次它支持的理論事后總能被證明是偽科學。盡管在辛普森看來,事情本不必如此的。

如果讀者有興趣知道,我可以告訴大家,本書的觀點沿襲自德謨克利特、伊壁鳩魯和盧克萊修[13],并同樣參考了雅克·莫諾、愛德華·O. 威爾森和斯蒂芬·霍金等科學家的哲學理論。但我對于神學和宗教的看法無關緊要,因為我的目的主要是為了要盡力說明,在“源于科學”的基礎上,論辯雙方的觀點完全南轅北轍,根本沒有可兼容性。雙方的觀點如下:

——其中的一個觀點認為,一種像人類這樣擁有思想和思考能力的高智能生物注定會出現,因為它源自自然本身,本身就屬于自然的本質之一。

——而另一方的觀點則認為,我們進化成現在這個樣子,只不過是進化過程中出現的無數可能性中的一種,只不過是在過去無數選擇的十字路口做出的既定選擇帶來的隨機結果。

從這兩個不同的起點出發,雙方都可以得出各自的結論,但由于有些結論超出了科學的界限,我在此不予評價。我們每個人都問過自己這個“終極問題”,而我們每個人都必須自己回答,而這也正是我們之所以是人類的理由——對于追尋“我們為何在此”的問題的執著。

為了回答這個“終極問題”,我們需要深入了解自然選擇論的原理,不管聽起來有多么的不可思議,事實上它的本質就是通過一種盲目的機制[14],它創造出物種的結構及功能設計時不帶有任何的目的性。只有理解了這種機制,我們才能理解現存生物的多樣性,才能理解它們是多么完美地融入了各自所在地的生態圈。原因看似不可思議,但同時又很簡單——而只有一位天才發現了它的存在。這位天才名叫查爾斯·達爾文。

由這個問題開始,我們將進入下一天的議題。物競天擇并非“終極問題”的直接解答,但其答案與進化論之間并無沖突。


[1]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后,希特勒志愿參加了德國巴伐利亞預備步兵團第16團,在西線與英法聯軍作戰,先后參加了第一次伊普雷戰役、索姆河戰役、阿拉斯戰役、巴斯青達戰役。

[2]安德雷亞斯·維薩里(1514—1564),文藝復興時期的解剖學家、醫生,他編寫的《人體構造》是人體解剖學的權威著作之一。他被認為是近代人體解剖學的創始人。

[3]弗里德里希·威廉·海因里希·亞歷山大·馮·洪堡(1769—1859),德國自然科學家、地理學家,被譽為現代地理學之父。

[4]圣地亞哥·拉蒙-卡哈爾(1852—1934),西班牙病理學家、組織學家、神經學家,被譽為現代神經科學之父。

[5]亞歷山大·弗萊明爵士(1881—1955),蘇格蘭生物學家、藥學家、植物學家,因1928年發現青霉素而聞名于世。

[6]詹姆斯·杜威·沃森(1928— ),美國分子生物學家;弗朗西斯·克里克(1916—2004),英國生物學家、物理學家及神經科學家。1953年,二人共同發現了脫氧核糖核酸(DNA)的雙螺旋結構,因此榮獲1962年的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

[7]戈爾迪烏姆之結是亞歷山大大帝在弗里吉亞首都戈爾迪烏姆時的傳說故事,一般作為使用非常規方法解決不可解難題的隱喻,據說當時亞歷山大用劍劈開了無人能解開的繩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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