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外面的世界I
- 瑪格麗特·杜拉斯
- 2251字
- 2023-05-08 17:45:01
譯序
我以為我已經到了遠離杜拉斯的年齡,她的激情,她的絕望,她時時刻刻處在死亡陰影之下的歇斯底里。我不再可以用欣賞的眼光看她酗酒、嘮叨和寫作,我已經不再關注她的生命,不再可以像十八歲的時候那樣深深地為她所震撼。
十八歲的時候,我第一次讀到杜拉斯作品,是她的《情人》,王道乾先生的譯本。后來看到了電影,再后來讀到了法文本,再后來一發不可收拾地讀下去,《琴聲如訴》《廣島之戀》《長別離》《抵御太平洋的堤壩》《副領事》,等等,等等。再后來我做了關于杜拉斯的論文。她的情人,她的湄公河,她的黑暗,她的空茫,她的暴力。
這時節,杜拉斯已經成了世界性的、洛陽紙貴的暢銷書作家。在中國,她也算得上是作品賣得好的少數幾位法國女作家之一。“偉大”這樣的字眼不合適她,可恐怕誰都無法否認她是法國20世紀后半葉最奇特的女作家。她的傳奇是建立在自身基礎之上的,一個殖民地孩子的故事,長大了,離經叛道,不可一世。她欣賞這個傳奇,等待這個傳奇,從孩提時代起。她覺得自己是在承擔一種命運,迫不及待地沖進一切機會里爭取主角的地位。
1996年,她死了,從此停止了她自己一手炮制的生命傳奇。她的年輕同伴,揚·安德烈亞也不見了蹤影。1996年的時候,聽到她謝世而去,我第一個念頭竟是:她的讀者是否也會像揚·安德烈亞那樣無聲無息地走了呢?也是這樣猝不及防的,為了中斷的中斷。
可她畢竟上了百科詞典,拉魯斯,或者阿歇特,有明確的生年和卒月。不管她是否受人愛戴、受人尊敬,她在這個世界始終是留下了點什么。給她的詞條不會長,但往往有這樣簡明扼要、盡量不加主觀判斷的幾行字:法國作家、電影人,作品的主題通常是絕對然而失敗的愛情以及死亡,語言極富音樂性[1]。詞條的下方,會是她最常見的一張照片,戴著寬邊眼鏡,圍著白色圍脖。她自己也說過,不止一遍地說過(甚至在這本隨筆里也可以讀到),她不像法國人。
她寫了很多書,很多文章,也拍了不少電影,雖然觀眾不多。她的第一本書名為《厚顏無恥的人》,五十五年前寫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外面的世界》算不上是她最重要的作品,就像她自己在前言里說的那樣,她寫了很多文章,卻忘得也很快。然而她從來不會忘記自己寫的書,從來不會。不知道是否因為這個緣故,她同意把三十幾年間陸陸續續給報紙雜志寫的文章輯成集子,出了第一本,接著又出了第二本,畢竟有了她不會忘卻的書的形式。
其實典型的杜拉斯作品是時下流行的“私人語言”的寫作。杜拉斯不相信有自身之外的故事,虛構從來不存在,她說。或者可以這樣說,她本身就是虛構的,有開頭、結尾,有命定的快樂、悲傷和動蕩。在文學史上抹去她會像抹去一個故事那么簡單而不留痕跡——她知道這一點,如此才有生命與成名的局促感。她害怕“卡車”那樣的旅程,永遠望不到頭似的。
然而《外面的世界》不是這樣的作品。所謂的“外”,原來就是與“內”相對而言。熱衷于私人寫作的杜拉斯對外面的世界一樣很感興趣。她的工作臺鋪得很開。媒介——盡管她揚言鄙視媒介,政治——盡管她不承認薩特或波伏瓦的那種“介入”文學,以及一切社會的、歷史的、政治的、藝術的,一切形式與非形式的,一切道德的與非道德的。
她熱衷于破壞一切標準,她對社會和政治的關注莫不以此為出發點。正如她在前言里所交代的那樣,她為所有的運動浪潮所席卷,難以抗拒:法國抵抗運動(和很多作家一樣,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她曾加入過法國共產黨)、阿爾及利亞民族獨立運動、反政府運動、反軍國主義運動。她熱愛的與其說是某一種主義,毋寧說是運動本身,運動本身所包含的動蕩和摧毀的意味。她崇尚“快樂的絕望之路”,她想以自己來證明人類是可以活在絕望里的。絕望——生存,這不是兩個互相矛盾的概念。
但是她并不熱衷于建立新的標準。有一段時間,巴黎滾動式地上映她的《卡車》,差不多是一成不變的畫面:卡車不斷地向前開著,開著。她或許只是不喜歡封閉,不喜歡封閉的文本,不喜歡封閉的電影畫面,她把解釋的權力交給了她的觀眾和讀者。如果她也有理論,一定會像羅蘭·巴特那樣大叫一聲:作者死了!她做得出來。
她沒有流派,有人把她歸為新小說——據說羅伯——格里耶一年里給她打了二十個電話,要她寫點什么,于是才有了《琴聲如訴》——因為她淡化主題,淡化情節,淡化時間和地點,淡化古典文學的三一律。《情人》呼喚的不是種族平等,《廣島之戀》也只是一個可以發生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的艷情故事。如果說人類到處都在書寫絕望,愛、情愛或性愛都只能使人類愈加絕望。雖然《外面的世界》是新聞性的寫作,仍然寫滿了人類的絕望之情,寫滿了杜拉斯的絕望之情,它的語言仍然是貼有明顯杜拉斯標簽的語言:斷裂、破碎、局促。
我一度離這一類的語言也遠了。所以在接受它之前——就在不久以前,我也和杜拉斯一樣,喜歡承擔“臆想”中的命運,可盡管這樣,盡管真真實實地喜歡過杜拉斯,我從來沒有“命定”自己和杜拉斯發生某種聯系——我花了一段時間考慮。最后我想,我愿意用這種特定的方式來了結十八歲的震撼和喜歡。《外面的世界Ⅱ》由黃葒承譯。但愿我們可以做不同時期的杜拉斯的代言人,先前的那個更激烈一些,后來的一個要唯美一些。(注意,美也可能是個陷阱!)于是我又墮入了杜拉斯的圈套,在四十天的時間里,一打開電腦,我就會變得非常焦灼,以至于需要用電腦里那個愚蠢而機械的游戲平復內心的惶惑,平復這份斷裂、破碎與局促。
事有湊巧,就在這本書行將翻譯完成之際,法國《讀書》雜志花了很大的版面紀念杜拉斯。看來愛也罷,恨也罷,忘卻終究是需假以時日的了,雖然一切終將如冰雪消融。
袁筱一
[1]參見《阿歇特百科辭典》,58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