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仁德之名,天下皆知。
不知道是不是嬴政有意而為之,扶蘇在宮中所做的大小之事,總能以很快的速度傳遍咸陽城。
隨后這些口口相傳的消息,跟隨著驛夫、走卒、囚徒的傳播,變成一個又一個精彩的朝廷故事。
大秦禁止黔首討論皇帝,卻沒說禁止討論嬴政的眾多個公子。
就像是扶蘇,基本就是民間熱度榜榜首。
再聯想到扶蘇被嬴政趕到上郡,那么面前這位公子,一定便是扶蘇了。
公子尊稱,自秦滅六國之后,便只有嬴政家的兒子能被如此稱謂了。
想來開口之人是一個懂得察言觀色的,他見扶蘇沒有否認,便趕緊磕頭道:
“賤民見過公子!我等并非盜匪!”
見領頭的這么說,其余漢子也是趕緊說道:
“公子饒命,我等不是盜匪,我等不曾殺過人。”
嗡嗡聲一片。
方衍欲言又止,在一旁沒有搭話,反而是想看看扶蘇面對這種情況該如何處理。
場中扶蘇看著這些人不斷求饒,皺眉道:
“你等是隱戶?”
扶蘇所說的隱戶,大白話來說就是黑戶。
這群人說自己不是盜匪,卻又沒有驗傳,那便八成就是黑戶。
相比于沒有驗傳的人,大秦對于黑戶更加深惡痛絕。
黑戶從事生產,不與外界接觸,自給自足不給官府交糧稅,這無疑就是赤果果的對朝廷無用之人。
果然,扶蘇此話一出,那十多人立馬瑟瑟發抖,趴在扶蘇腳邊道:
“公子饒命。賤民祖輩便遷來此地居住,成為隱戶,直到此地成為秦土,祖輩卻因為原是齊人,害怕被追究,才沒有去官府登記。
時間一長,祖輩們死去,我們便也成了隱戶。有時遇見些路過的人,道聽途說我等隱戶為秦律不容,賤民們也害怕被抓去做勞役,也不敢去官府登記。”
為首之人說完,余下之人紛紛點頭附和。
事出有因,扶蘇也聽的認真,這人說話確實帶著齊地的口音。
不過他還是問道:“剛剛你等為何窺探我?”
為首那漢子回道:“大秦這兩年將直道修筑于此地,這里也常有軍卒往來。
半月前路南大雨山崩,過往之人也都困于這里不能暢通,賤民心中害怕這些人上來找到我等,便時不時來這里觀察。
只是今日沒想到扶蘇公子來,將我等生擒了。”
此人說完,扶蘇護衛皆是對視一眼。
隨后,兩人趕緊起身往路南騎馬飛奔,前去查探。
不多時,兩個護衛騎馬回來,對扶蘇行禮道:“公子,路南一處靠山之地,確是山崩!公子若想走直道回咸陽,還需繞路而行。”
護衛所言,扶蘇也瞬間想通。
眼前這些隱戶,大抵便是害怕自己繞路發現他們隱藏的田地,因此前來查探。
看著這些已經認命的隱戶,扶蘇說道:“你等如今都是大秦子民,莫要害怕,隱戶之事,我會為你等知會縣上的官府。”
扶蘇對于這些隱戶沒有任何惡意,相反,還挺熱心腸的給予他們幫助。
如果不出方衍所料,扶蘇接下來應該就是問這群人該如何繞路。
畢竟這群人對這片地方比較熟悉,定然知道如何繞到下一處直道之上。
扶蘇的這番赦免之話,自然讓這群隱戶感恩戴德。
扶蘇沒有將他們誅殺,便已經是最大的恩賜。
恢復身份,也意味著他們以后與別人交易就不用偷偷摸摸的,對他們來說無疑是一個喜事。
但是,之后他們也會和常人一樣,要服徭役、參軍、納糧等等。
他們個個對著扶蘇磕頭感謝,說什么也不肯起來。
不過時間緊迫,扶蘇還是沒有忘記自己的目的地。
護衛上前搭話,跟著這些隱戶先上山,查看繞路的道路是否能走。
而扶蘇與方衍在一起,繼續談論剛剛之事。
六國貴族之事,經方衍昨晚的提點,在扶蘇心中扎下了一個很深的種子。
尤其是方衍所說,六國貴族完全可以利用自己手下百姓復國之后,他這才意識到,大秦似乎距離真正的一統天下還差得遠!
天下一統不僅僅是武功的一統,更是文治的一統。
這也正是方衍昨夜反問扶蘇“陛下為何要為您尋淳于越博士做老師呢?”的一個解釋之一。
嬴政所做的一切,似乎也都是有意讓扶蘇成為一個守成之君。
但其深受儒生影響,只會空談理論,嬴政害怕扶蘇日后成了儒家的傀儡,便將其放逐到上郡,與蒙恬一起共事磨練性子。
扶蘇是個聰明人,其中這么多彎彎繞繞,讓身為秦國公子的他能夠立馬警醒過來。
話頭接上,扶蘇認為要收回六國貴族手中的土地,最開始想到的就是讓六國舊地的百姓們脫離這些貴族。
他也意識到,這并不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
方衍看著憂心忡忡的扶蘇,又看著被安置在一旁幾個隱戶,便說:
“公子可曾讀過韓非的《五蠹》?”
扶蘇一愣,不知道方衍何意,卻也回道:
“父皇曾經讓我通讀韓非文章,這《五蠹》自然知曉,只不過韓非其中某些觀點,我并不認同。”
方衍說:“韓非將天下的禍害的根源歸咎于喜歡亂說話的儒家、挑起各國紛爭的縱橫家、無視法律的游俠、朝廷養著的客卿、不事生產的工商業者,公子不認同其中的哪一個?”
扶蘇沉思片刻,說道:“皆不認可。韓非只說其弊,卻不說其優。儒學教人向善、大秦之所以能夠一統也全靠縱橫家與客卿相助,至于游俠,大多都是鳴不平之徒,工商業者,沒有這些人,也便沒有天下貨物通亨。
韓非終是偏頗了些,卻不知父皇每每對韓非之言夸贊之極。”
方衍聞言,有些訝然。
他開口道:“那公子以為,大秦應是守舊尊古,還是因時而變?”
“這……”扶蘇似乎有些掙扎。
因為《五蠹》中,韓非非常猛烈的批判了孔子的師古行為。
半天后,他泄氣道:“若能因時而變,自然對大秦有益。當年商君便是如此,才有今日之大秦。”
這時,方衍開口笑道:“公子不負陛下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