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昨晚論道開始,扶蘇已經(jīng)沒有將方衍當(dāng)成一個簡單的侍醫(yī)來看了。
方衍說話很符合扶蘇的胃口,且其觀點十分透徹,就連讀遍天下書籍的扶蘇也感覺方衍的見解十分獨到。
反觀方衍,在與扶蘇經(jīng)過一點思想的簡單碰撞之后,便已經(jīng)知曉了扶蘇的大致性格。
這絕不是一個迂腐的人。
如果他是,那么他就說不出“因時而變”這句話。
在充滿教條的儒學(xué)里,崇尚上古先賢、崇尚周禮,就是儒學(xué)創(chuàng)立的根本原因。
因時而變就完全與儒學(xué)站到了對立面上。
看著如此的扶蘇,方衍也就敞開的說道:
“六國舊地之民,依附于六國貴族,公子認為其核心的點是什么?”
“自然是土地。”
“公子不若再好好想想,土地只是表面因素。”
扶蘇一怔,轉(zhuǎn)念一想,問道:“方侍醫(yī)是指……糧食?”
方衍坐在路邊一塊凸起的巨石上揉揉腿,說:
“公子,還是韓非那句話,人性自利。人只要吃飽了,才會考慮晚上在哪里睡覺;吃飽睡好了,才會考慮穿避寒避暑的衣物;吃穿住都解決了,人才會考慮去哪里玩。”
說著,方衍指了指這些穿的破破爛爛的隱戶問:
“你們一年收成如何?”
那幾個隱戶趕緊說:“山上一共三十來人,七八戶人家,一年就算不給官府納糧,一年收成也才不到五百石。祖輩開墾數(shù)年的田本來就不靠水,全靠天下雨,有時候收成不行就少吃一點,也能勉強度日。”
三十多人,不到五百的收成,每人平均下來按十五石算,屬于是每天都得勒著褲腰帶過日子。(秦制,一石約等于三十斤)
方衍笑道:“那如果我每天給你們足夠的糧食,養(yǎng)你們一輩子,你們可還會種地?”
幾個隱戶擺擺手:“自然是不會種地了。”
方衍繼續(xù)問:“那你們不種地,想要干什么?”
幾人面面廝覷。
大秦的百姓,已經(jīng)被秦律安排的明明白白了。
不想種地?那就去當(dāng)兵,而且還是終身制。
兩個都不想做?那就去修長城修皇陵吧。
至于想要讀書,根本不可能,別說讀書了,藏書都是犯罪!
法家愚民那一套,就是講究的是民弱國強,民強國弱,百姓讀了書,眼界開拓了,就會說朝廷壞話,就會破壞朝廷安穩(wěn)的局面。
方衍轉(zhuǎn)頭對扶蘇道:“公子可明白了?”
扶蘇失望道:“方侍醫(yī)的意思,是讓百姓都能吃飽,糧不值錢了,那些百姓就會脫離六國貴族了?這也太過于……”
扶蘇居然悟了一點點!
方衍笑呵呵道:“非也。六國舊地百姓得以吃飽,他們也并不會脫離六國貴族。”
“哦?這又是為何?”
“因為不種地的百姓沒有別的事情干,除非他們有別的事做且有利可圖!”
扶蘇沉吟說:“就算如此,人人去做別的事情了,誰又去種地呢?”
方衍微微一笑:“公子莫急,此事待公子回咸陽之后,我再與公子再行說道。”
扶蘇驚訝:“莫非方侍醫(yī)心中已經(jīng)有了對策?”
方衍左看右看,點點頭:“此處人多,小臣之言有殺頭之險。”
見方衍堅持,扶蘇雖說心中想知道,但也明白方衍話中的含義了。
他的對策,可能與秦律相悖!
還是會掉腦袋的秦律!
幾個探查繞路的護衛(wèi),也是在方衍扶蘇的談話間回來了。
他們急忙來到扶蘇面前,說道:“公子,前方陰處乃是這群隱戶的屋舍,淺上山繞路后,便可越過路南的山崩之地。”
扶蘇當(dāng)即也是下令,跟著護衛(wèi)的指示,開始繞路而行。
車馬行進半刻鐘時間,穿過了層層山地森林,方衍便看見幾處茅草屋子互相隔著不遠的聳立在那里。
茅草屋子前后皆是田地,里面雜草叢生,大多種的都是黍,想來這些隱戶一年四季到頭來吃的都是這東西。
這片土地上,種植黍也算是首選,雖然產(chǎn)量少,但是耐旱一些。
幾戶人家的門口,站著婦女和孩童。
只是他們的眼神,對扶蘇這個車隊充滿了懼意。
方衍路過這些田地,專門將他們的田地中的情況查探了一番。
事實便是,情況很不好。
地里雜草多說明這些隱戶翻土翻不深,野草的根都沒翻出來,再加上黍禾的葉脈之上有蟲害啃食,想來也是因為翻土太淺的緣故,沒有將蟲卵翻上來,導(dǎo)致冬天的氣溫沒有殺死這些蟲卵。
“這畝地一年能產(chǎn)三石糧食都是年成不錯。”
回到隊伍,方衍給扶蘇發(fā)表了自己的評估。
在平均畝產(chǎn)五石的大秦,這地確實貧瘠了些。
扶蘇看著這些田地,對方衍說:“若天下土地每畝能多產(chǎn)兩石,百姓也便能多吃一點了。”
扶蘇命手下分給這些隱戶一些銅錢,便繞路走了。
然而方衍走之前,只覺得有人在注視他。
他轉(zhuǎn)頭一看,便看一個白發(fā)老頭,正倚在門口,目光深幽如潭般的看著他。
其一個顯著的特征,便是一個耳朵肥大,吊在了臉頰之上。
疾馳四日之后,咸陽城。
四天的時間里,方衍只對扶蘇說了大秦暗疾之一:六國貴族。其余兩個暗疾,方衍堅持只能到咸陽之后說,扶蘇沒辦法,卻也尊重方衍的意愿。
這幾天,扶蘇也是將自己注意力放在了途徑的郡縣,與郡縣周圍的百姓身上。
可以說,這兩天很多郡縣都在征調(diào)勞役,挖溝渠造公家建筑。
田間耕種之人,基本都是婦人小孩,青壯十分少見。
郡縣之中,四處被押送的囚徒隨處可見,百姓臉上鮮有笑容。
且越是靠近咸陽城,越是如此。
“看來還是與三年前一樣。”
三年前,扶蘇被嬴政踹到上郡是這般模樣,三年后扶蘇歸來,也是這般模樣。
秦地尚且如此,其余六國舊地,扶蘇已經(jīng)想象不到會是什么模樣。
方衍冷眼旁觀著這一切,看著這個處在崩潰邊緣的帝國還在進行著最后的喘息。
進了咸陽城,方衍拉開車簾,感受著古樸的氣息撲面而來,從中嗅到了這個古老帝國的一絲微弱的脈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