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笙與另一個趕車的桓室侍子俱是一怔，驚恐地望著他，“蘇先生？”

他卻似是黃粱一夢恍惚才醒，沒有回答二人的問題，而是探身跳下馬車來，任寧淵的人上前，

未笙等身份尷尬，又因來時桓榕吩咐過一切唯蘇轍命是從，根本不敢反駁。只得眼睜睜地看著寧家的人接走了謝以棠，怨恨不已。

“先生這是何意？”未笙忿忿切齒。蘇轍卻極是平靜，“顯然寧家已經發現了你家陛下的計劃，你不該回去問問你家陛下，這事是如何泄露的么？”

未笙一時語塞，與另一名侍子面面相覷了一瞬，含恨走了。

……

以棠再度醒來的時候，淮安王府那場大亂已經平定了。她躺在繡著合歡花圖樣的帷帳之中，迷迷糊糊地問了一句，“這是哪兒？”

寧澈自從宮中處理完事務趕回后便一直待在此處，見她醒來，終于長舒一口氣，急切地握住她的手，“阿棠？阿棠你醒了？”

她緩緩轉動著眼眸，直視著他還未來得及擦凈風塵的臉，未語淚先流。寧澈忙將她攬入懷中，關切道：“聽我說，你現在什么都別問，聽我說好嗎？你阿兄和你王兄都沒事……”

“那我父親呢？”她眼中仍舊淌著溪流一般清澈的淚，怔怔將他瞧著。寧澈的一顆心像是被利箭擊中，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他啞然了一陣，始才道：“岳父他……過世了。”

這場大亂，雖在陛下的計劃之中，回顧起來卻驚心動魄。他們低估了謝太后的狠毒，更想不到謝太后竟然會利用已經身懷龍裔的謝以莼，下手暗害清河王！好在謝朗受以棠所托，入宮請求永安與景寧二位長公主出面，緊急調動羽林衛及時趕到，穩住了謝太后不可一世的情緒。又因景寧在場，本欲借此機會以失德為由將嵐曜軟禁起來的謝太后投鼠忌器，未敢擅動，只得等待援軍的到來。但嵐曜他們不知道的是，早在事發半月之前，太后便秘密修書于鎮守燕云的嵐霽回京，如果趕在寧澈早一步進城，那么他們的一切努力便都全廢了。因此，為了給寧澈爭取入城的時間，謝逸便以與謝太后商議另立儲君為由，將謝太后邀入密室，打翻了燭臺——寧澈終究是來晚了一步。好在，嵐霽的大軍終在離京三十里外被楚惜與遲岄攔下了。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聽到這一句，以棠再也忍不住，撲進他的懷里慟哭出聲。寧澈也不知怎樣才能安慰她，只得撫著她的后背柔聲勸慰道：“都是我的錯。如果我早來一點，岳父就不會有事了。阿棠，你都怪我罷。”

她不言，只是緊緊地抓著他的衣襟，淚水層層疊疊地滲透進去，仿佛灼燙了他的心。

接下來的半個月，以棠都在為父舉哀之中度過。她的一雙杏眼因流淚而紅腫，到后來，竟是流不出一滴眼淚了。盡管嵐曜饒恕了謝家一切的罪過，給謝逸加三公，增添她的食邑，對于她而言，也不過是過耳浮云。

那場大火送走了她阿爹，卻最終沒能燒死謝太后。她以藏在王府之中的嵐曜生母為要挾，欲做最后一搏。好在關鍵時刻謝琰道出庾皇后的所在，沒能讓她得逞。謝太后最終被軟禁在重華宮中，失去了一切權利。拱衛司的人也都斬盡，唯獨留了桓棣與她作陪。送桓棣進去的那天，以棠去送了他，兄妹二人隔著颯颯的西風而望，盡皆無言。她知道，這是阿兄自己的選擇。

朝中更是開展起轟轟烈烈的倒謝運動，凡是與謝家有關的，一切都反。謝璧兵權被奪，謝琰被勒令于家中為父舉哀，謝以瑤與謝以莼之前暗害嬪妃、親王的舊事被清算，一個被廢，一個被禁足，只待她生下孩子后再做定奪。縱使謝家并未參與這場謀逆，十幾年的新仇舊恨一起算，為了安撫宗室，嵐曜總是要做做樣子的。在這種情況之下，即使已為人婦的以棠，也不免受到牽連。宗室中對她的非議日漸迭起，說謝家得封異姓王本就是大大違背祖制，現在保留了謝琰的王位，說什么也不能讓她安坐郡主寶座了。雖則嵐曜再三為其辯護，甚至不惜與群臣當庭爭執，但以棠不堪其擾，終是自己遞了折子，請求嵐曜去除她的郡主封號。她好像明白了，為什么阿爹會那么絕烈地選擇了縱火自盡。因為無論他的本心為何，在世人眼里，謝家一日不倒，謝太后便一日不倒。

彼時桓榕尚在京中，可說是目睹了這場動亂的一切。嵐曜對此頗感歉意，預備事情解決后好好招待他一番。他卻以建康國事繁重為由欲要返程了，嵐曜送他出京的那一天，這位南邊的帝王意味深長地對他說了一句，“天下英雄，唯朕與北帝爾。咱們將來再見了。”

以棠卻是沒有一絲一毫的心情處理這些，出了之后，她開始商議同寧澈去往寧遠的事，“并州是個傷心地，我不想再待下去了。從前你總說要帶我去西北，那么現在，就請兌現諾言吧。”

寧澈自是喜不自勝，當晚便遞交了請求外放的折子。嵐曜看后沉默了許久，終是沒有挽留。

于是，一個月后，以棠終于得償所愿地遠離了并州那個是非之地，踏上了向往已久的寧遠的土地。

寧遠不愧是塞上明珠，無邊草原連接城塞，蒼穹之下，雄關漫道，蒼偉雄奇。無數牛羊散見于過膝的碧草之間，牧歌嘹亮隨風去，知盡關山第幾重。

以棠坐在馬背之上，微瞇了眼愜意地瞧著眼前無邊無際的碧色，噙著唇邊的一絲婉轉笑意，吟誦起寧澈祖輩的名篇，“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澈郎沒有騙我，你的寧遠，果真是塞上江南，人間仙境一般的存在。”

寧澈眼中漫出一絲柔情。他從身后擁住她，聲音響在她的頭頂，清醇若流水潺潺，“不，是我們的寧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