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干凈
- 懦夫新華
- 喝茶讀書
- 7200字
- 2023-03-29 15:28:02
吳正高的酒柜在書架的下面,茅臺藏在酒柜的最里面,翻箱倒柜折騰了半天,吳正高終于找到了那瓶茅臺,2001年的飛天。還好,紅白金三色紙盒上只落了一小點浮土,想必酒也不會揮發多少,十七年的茅臺在吳正高想來,多少會揮發一點。當他拆開包裝,拿出白色的酒瓶,舉起來搖搖,感覺滿滿當當,不像是少了些酒的樣子。吳正高撕掉塑料封口,解開紅色絲帶,擰開瓶蓋,微微有些發抖的右手搖晃了一下,倒出一小杯,顯然剛才的擔心是多余的,茅臺一滴都沒有少。
玻璃酒杯里的茅臺有些發黃,吳正高端起酒杯,放在鼻尖,真挺香的,至于怎么個香法,還真說不出來。
吳正高太想見到孫子了,兩年了,只在微信里看到孫子的照片和視頻,太想再聞聞孫子頭皮的味道,摸摸孫子肉乎乎的大腿。
孫子小果和父母住在遙遠的昆明,離吳正高居住的蘭州直線距離有1600公里。
孫子和兒子來的那天,飛機比原定降落時間晚了20分鐘,提取行李、等候大巴,機場與市區67公里的高速路,大巴下車點到家的擁堵,造成孫子和兒子到家整整比預計時間晚了2個小時。
吳正高的孫子小果四歲半,在兩歲的時候回過一次老家。這次回老家,要呆十五天。
吳正高的老伴張蘭香已經下樓三次了,在單元門口張望一回,在院門口張望一回,在路口張望一回,不見兒子和孫子回來。
吳正高早已安排好了小果的食譜,牛肉、羊肉、餃子,都是西北美食。圍繞著這幾樣中心大菜,又可以吃牛肉面、羊肉面、牛肉燴菜、羊肉燴菜、水餃、煎餃。
吳正高的兒子新華,給出租車駕駛員付了車費,約定10月7日,國慶收假前一天凌晨4:30分,準時在現在的下車點接他們去機場。
新華一手牽著小果,一手拖著行李箱,朝院門走,遠遠望見一個上身穿著綠毛衣的婦人朝自己走來,消瘦的身軀裝在過于寬松的綠毛衣里面,像一盆肆意生長的水竹。婦人的腿略略彎曲,造成雙膝無法并攏,走路有一絲內八字。婦人鬢角的銀發被風吹動起來,仿佛初秋早落的兩團白雪。婦人慢慢走近,微微下陷的眼窩寫滿了滄桑,眼角的皺紋刻滿了一波三折的往事,綠毛衣上的亮片掉落了幾顆,露出白色的線頭。
“媽媽老遠就看見你,你瘦了,頭發白了少了,發跡線比兩年前高了。”
“快叫奶奶!”吳旅依然叫不出“媽媽”,新華記不得最后一次當著媽媽的面叫“媽媽”是什么時候了,只記得有了小外甥之后,就管父母叫“爺爺”、“奶奶”了。“媽媽”和“爸爸”兩個詞像是兩顆永遠也融化不了的冰糖,卡在喉嚨里,咽不下,吐不出。
“奶奶。”小果大聲叫道。
張蘭香一把把小果攬在懷里,抱了起來。
“想奶奶了沒有?”
“想了。”
“奶奶快抱不動你了。”
爬上四樓,張蘭香已經上氣不接下氣,吳正高站在樓道口,接過張蘭香懷里的小果。
“想爺爺了沒有?”
“想了。”
新華到蘭州的第二天,開始輕微咳嗽。張蘭香趕緊讓新華換上了一件夾棉的冬衣。
“把秋褲也換上。”新華在昆明沒有穿過秋褲,十多年南方的生活習慣,已經讓這個北方人忘記立秋就穿秋褲的節令。
吳正高習慣早起,起床后會搓一下臉。每天清晨,吳正高搓熱雙手,用中指延鼻部兩側自下而上,到額部時兩手向兩側分開,經頰而下,反復揉搓,直到面部輕輕發熱。
吳正高說,這種方法可以促進面部血液循環,消除疲勞,治療面神經麻痹。
新華起床后不見吳正高。過了半個小時,吳正高提著一個白色塑料袋回來了。
“這是西地碘含片,可以治療慢性咽喉炎,這是穿心蓮內酯滴丸,清熱解毒,抗菌消炎,治療咽痛,你先吃兩天,看看效果。”
搞了一輩子預防醫學的吳正高,根據自己的觀察,判斷新華這是上呼吸道發炎引起的咳嗽。
新華沒想到父親一大早出門,會是給自己買藥。從小到大,自己和父親的交流仿佛只局限在學習和工作上,父親從來沒有告訴過兒女自己的身世,這是父親的痛點,沒人敢去觸碰,包括母親,父親不說,其他人也不問。
新華只是模糊地記得,在上初中的時候,新華在做作業,父親端著茶水進來,坐在他的旁邊,看了一會,突然說起自己家族的字輩。
“我們吳家原先是有家譜的,你爺爺是學字輩,我是正字輩,你是自字輩。”
新華不敢追問,只記得父親說起了自己的父親,叫吳學善。吳旅在戶口本上見過,父親的籍貫是“七里河區胡灘鄉”,想必這位未曾謀面的爺爺是胡灘鄉人氏。
新華至今不明白,為什么父親不給自己起名叫吳自旅,而堅持要給小果按照字輩起名。小果出生前,吳正高召開家庭會議,在三十多種方案中選擇了愷字,按照小果這一輩的字輩,給小果取名吳生愷。
新華只從張蘭香的只言片語中知道,吳正高的父親曾經在蘭州最繁華的通渭路上開過米糧店,據說店面很大,前店后居,一整個大宅院都是私產。吳正高是家里的幼子,上面有個大自己二十歲的姐姐,年邁的父母過世得早,姐姐也因病早逝,年幼的吳正高不受姐夫的待見,在四爹的微薄資助下勉強完成了中專學業。一大份家產都被姐夫獨占,吳正高沒有尺椽片瓦。
吳正高憑借自己的努力和勤奮,上了醫學院,在單位的職稱晉升中,從副主任醫師破格晉升為主任醫師。在非典肆虐的那一年,身先士卒,穿著三層防護服奮戰在抗擊SARS一線,被省政府評為當年的“先進工作者”。
新華吃了吳正高買的藥,咳嗽漸漸好轉。
“我又給你買了克咳膠囊,鞏固一下。”
新華沒想到,父親又出去給自己買了一次藥。
“人一過四十歲,身體就走下坡路了,要注意保養,加強鍛煉。如果感覺上呼吸道不適,就趕緊吃一粒仁和可立克,如果感覺鼻子或嘴巴不舒服,就趕緊喝一點四季抗病毒合劑。你和你媽一樣,容易出感冒皰疹。還有,平時不要老用手機寫東西,要注意保護視力。”
平時對自己不聞不問的父親這是怎么了,新華雖然有一點不適應,但有了小果后,新華切身感受到,每一個父親的漠然都是裝出來的。
“這次請了幾天假?”
“請了五天公休,一天補假,加上中秋國慶的假期,這次可以回來住十五天。”
“你和爺爺身體都好吧?”
“從今年大果放暑假開始,不知怎么的,我的身體一下子不行了,坐得時間長了,一起來就犯暈,一次樓上裝修砸墻,就像地震,我感覺自己的心臟就快要掉出來了。現在單位后勤又動員在我們這個老樓外面安裝電梯,不知道又要折騰我們到什么時候。”張蘭香像以前一樣坐在新華邊上和兒子說話。
吳正高告訴新華,你媽媽經常說夢話,喊著“勇娃”,有一天中午睡午覺,一連喊了三聲,起來我發現她的眼角帶著淚漬。
新華和母親仿佛有一種心靈感應,在新華上大學的時候,學校按慣例組織軍訓,軍訓期間不得請假,更不能回家,一切均按照軍人標準嚴格管理。一次午休,新華突然夢到母親在身后拉自己,自己想要掙脫,在掙扎中,突然醒了,后脊梁一陣發冷。新華一咕嚕爬起來,從抽屜里翻出一張余額還有幾元的211電話卡,拿起宿舍的電話,輸入卡號和密碼,給吳正高的“小靈通”打了過去,向吳正高匯報了一周以來的軍訓情況,便火急火燎地請父親讓母親接電話,吳正高說張蘭香不在,新華問母親去哪里了,吳正高編了一個很不靠譜的謊言,新華越發心慌,繼續追問,吳正高一直堅持說張蘭香好著呢。下午軍訓結束后,新華著急忙慌地又撥通了吳正高的電話,這次是新華姐姐吳酉接的電話,吳酉心直口快,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從不藏著掖著,她告訴新華,說母親早晨起來就臉歪眼斜了,去醫院檢查,說是面神經炎,現在已經住院了,父親和她現在就在病房里。新華顧不得軍訓的規定,和班長口頭請了假,也沒聽清班長說了什么,便換了衣服,急忙趕去醫院。新華上的是本地的大學,大學離醫院不遠。到了病房,新華看到躺在病床上的母親,母親口角歪斜,一只眼睛無法閉合。
“媽媽現在喝水都會流出來,只能用吸管。”吳酉告訴新華。
在新華的印象中,母親從來沒有住過院,醫院的病床從來不屬于母親,怎么那個平時說話嘰哩哇啦,像是唱戲一般的母親居然躺在了病床上,怎么那個平時做事風風火火,干脆利索的母親竟然變成了這般模樣。
性格靦腆,不善于表達的新華忍不住了,他的最后一點矜持被完全撕裂,鼻涕眼淚像開了閘的洪水,被強大的地心引力牽引著,撲朔朔往下流。這是新華長這么大,第一次在父親母親姐姐面前哭成這個樣子。雖然他以前也哭過,在得知外婆得了肺癌后,兩姐弟在做作業的時候放下筆大哭過一場。
新華拿過一卷衛生紙,撕下一段,用很大的聲音擤出鼻涕,似乎在用這巨大的聲響掩飾自己的尷尬。
張蘭香見到兒子,抬起輸液的右手,掙扎著起來。歪斜的嘴巴已經說不出清晰地話語,只是拉著新華的手,一直拉著。看著新華軍訓一周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和變形的耳朵,張蘭香心想:我兒子啥時候遭過這樣的罪啊!
從那時起,新華第一次感覺到,母親開始老了。
同樣,父親也老了。
“這兩年,院子里的老同事有幾個把房子賣了,搬走了,有幾個不在了。二樓的張阿姨一年前就把房子賣了,去了湖南兒子那里,五樓的師叔叔半年前也賣了房,搬去兒子在蘭州的另一處房子,對面單元老錢的老伴去年冬天不在了,劉久也不在了,胃癌,才五十九歲,算來算去,這兩年院子里一共有四個都不在了。”
新華在吳正高渾濁的眼神中看到一絲憂傷,一絲仿佛一個時代就要緩緩拉上帷幕的憂傷。
小果愛吃張蘭香買的早餐餅干。
新華教小果:吃餅干的時候,一手拿餅干,一手在下面盛著,以防餅干渣掉一地。小果照著做了。但是新華發現客廳的沙發墊上仍然布滿大大小小的餅干渣。
“小果,你沒有用手盛著吃嗎?”新華問小果。
“盛著呢。”
“那奶奶的沙發上怎么會有這么多渣渣呢?”
“我吃完就把手里的渣渣撒了啊。”
新華后悔只教會小果盛著吃,沒教會小果吃完后將手里的渣渣再吃掉。
“你像小果這么大的時候,我去上班,把你一個人反鎖在家里,走時交待好,桌上有涼白開,有餅干,起來自己穿衣服,渴了就喝,餓了就吃,不要亂動家里東西。等我下班回來,水喝完了,餅干還剩幾塊,痰盂里的大便用紙蓋好,屋子里仍舊整整齊齊。”張蘭香把沙發墊上的餅干渣抖進垃圾桶里。
“我小時候倒是挺乖的。”
“后來你長大了,在外面有不順心的事,回來就找我撒氣,我知道你在外面受了委屈,沒有人可以傾訴,回到家就把氣撒在我身上。我明白得很,每當你對我大吵大嚷或冷眼相對的時候,我都忍著。有時實在忍不住了,便跑去外面沒人的地方,大吼幾聲。”
新華拿出眼鏡布,裝作擦眼鏡的樣子,死水微瀾的內心像是被一堵浪墻卷起,又高高地落下,落入水中,一口氣憋著,無法呼吸,稍一松動,就要被水嗆死。這是新華第一次聽張蘭香講出這樣的話,兒子瞬間體會到了母親當時壓抑的靈魂,又何嘗不是現在的自己。小時候,總想著長大了,生活就容易了,真正長大后,才發現成年人的世界根本沒有“容易”二字,長大意味著承擔更多的責任,意味著很多時候,你必須單槍匹馬面對生活中的“兵荒馬亂”。
張蘭香見新華默不作聲,整理了一下心情。
“你出門在外,要懂得自己照顧自己,冷了就加衣,熱了就減衣。入秋了,就把秋衣秋褲穿上,你的秋衣是三個加號的,別買錯了。有什么事情就給你爸打電話。有什么好吃的就買來吃,不要惜錢。昆明人多,物價高,工資發了要計劃著花。”
“嗯。”新華在和父親母親對話時,多半是“嗯”字作答。新華覺得,順著父母的心意,是這個遠離父母的“白眼狼”最大的孝順了。
新華從昆明帶了圍棋,給小果和大果閑下來時打發時間用。大果是吳酉的孩子,比小果大五歲,經歷了著迷工程機械、著迷古生物、著迷天文的漫長過程,據大果自己說,自己已經通讀了中華上下五千年和世界上下五千年,一般的歷史問題難不倒他。
大果和小果對弈,吳酉在一旁觀戰,吳酉特意請了公休假,住在吳正高這里。
黑白子縱橫交錯,吞噬著棋盤上為數不多的交叉點。小果和姑姑激戰正酣,勝負就在伯仲之間。一聲屁響打破了客廳的寧靜,坐在一旁沙發上讀書的吳正高扭臉看了一下同時也扭過臉來的小果。小果面帶獵人捕獲獵物般勝利的微笑,“爺爺放了個屁!”
“不是爺爺放的!”吳正高逗小果。
“就是爺爺放的。”
“為啥說是爺爺放的?”
“我看見爺爺剛才動了一下!”
“哈哈哈!”吳正高、張蘭香放聲大笑。
“大果地震臺網正式測定,9月29日13時08分在客廳沙發,北緯36°,東經 103°,發生0.9級地震,震源深度10厘米。”大果補充道。大果號稱四年級四班的“四大劍客”之一,“劍”的原因是能說會道,能從雞鳴說到狗眠。大果有一句名言:我會憑著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把飛流直下的水龍頭說得停水,把干涸的水龍頭說得淚流滿面。
吳正高、張蘭香又一陣放聲大笑。
央視音樂頻道正在播放國慶系列節目,唱響新時代。
樂感很強的小果隨著音樂舞動起來,大果也跟著跳。
“小果樂感這么強,你們要好好培養,說不定以后是個音樂家或是舞蹈家呢!”張蘭香看著手舞足蹈,跳得一塌糊涂的兩個孫子。
吳正高拿出新華一個月前在天貓給他買的手機,開始拍攝。
“怎么拍攝的視頻保存不下來?”吳正高翻看手機視頻沒有找到剛才錄制的那一段。
“中間的紅色按鈕您要點兩下,計時開始就可以錄了。”新華告訴吳正高正確的錄制方法。
“你給你爸發的小果念英語的那一段視頻,你爸一天最少要看十遍呢!”張蘭香說。
“你整天看網上的新聞圖片,把我的流量都用完了,我還要存著流量看小果的視頻呢!”
用了十六年的馬桶,終于又堵了。十六年糞水的侵蝕使得馬桶下面的管道仿佛得了脈管炎,稍長稍硬一點的糞便是決然下不去的。
而小果又是內熱體制,拉出的屎都是干棒。
吳正高和張蘭香勤儉了一輩子,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是他們居家過日子的信條,只要能將就著用,就不會更換,馬桶既然疏通后能用,就沒有更換的必要。皮搋子、通條、橡膠手套、馬桶刷,這些神器在衛生間里擺了一排。
張蘭香知道小果的屎不適合直接拉在馬桶里,專門給小果準備了痰盂,然后再想辦法處理。
“奶奶,村口的廁所又沒紙了!”小果大喊。
“奶奶來了!”
張蘭香拿著衛生紙,給小果擦了屁股,戴著橡膠手套,將干棒倒進垃圾袋,用馬桶刷刷干凈痰盂,提著垃圾袋下樓,直奔小區后面兩條街外的公共廁所。
小果每天準時準點排泄,張蘭香每天準時準點去上公廁。
晚上,吳正高燒好熱水,給小果洗腳。四年前那十顆小豌豆現在快長成小黃豆了。
“奶奶,腳洗好了!”
張蘭香背起小果,舍不得放下。
“噔噔噔,小果呀,把奶奶的脖子摟摟緊,噔灑噔灑噔噔灑。”張蘭香背著小果在客廳里邁著碎步,一圈又一圈,仿佛背上的是四歲的新華,那個乖巧、靦腆、像個女孩子一樣的新華。
“這酒是留給我兩個孫子的,今天我的兩個孫子都在,打開來喝。”
曾經有回收禮品的小老板知道吳正高家珍藏著2001年的飛天茅臺,要用3500元的高價收購,吳正高沒有舍得賣。
吳正高抬著酒杯,讓大果和小果一人呡了一小口。
“爺爺的酒好香啊!”大果似乎品出了滋味。
小果鄒起了眉頭,往下塌的眼角像極了爺爺。
新華培吳正高又喝了一杯。
電視機里播放著一部關于一位領導的紀錄片,紀錄片有一個鏡頭是這位領導年輕時曾經讀過的名著。
“我有一本也和他的一模一樣,他看的是1954年的初版,我買的是1994年的再版。”說著,新華去吳正高的書架去拿書。
吳正高的書架上擺滿了世界各國的名著和吳正高的著作,吳旅取出一本《復活》,書脊有些破損,在扉頁上寫著:1994年,新華購于蘭州新華書店。封面上的女人,似乎熟悉又陌生,馬斯洛娃,是新華最記得的一位托爾斯泰筆下的主人公,甚至比安娜印象還深。涅赫留多夫在二十多年后第一次在監獄見到馬斯洛娃的場景,讓新華的心砰砰直跳,馬斯洛娃的純真、歡笑、善良和她依順的神情,都讓年少的新華怦然心動。每一個少年心中都深埋著一位女神,就像新華貼在衣櫥背后那一位微笑的《健與美》女郎。
吳正高放下酒杯,看著《復活》的封面。
“你帶回昆明吧,好好珍藏。”
新華望著父親,第一次覺得父親也可以是慈祥的。雪白的鬢發,塌下來的眼角,厚實的大手失去了彈性,年輕時永遠吹得高高的發絲在腦后凌亂不堪,側臉的老人斑像是枯樹的結疤,感覺眼前的父親像是一尊黯然失色的黃銅雕像。
10月7日,吳正高和張蘭香凌晨2:30就起床了。
4:30,出租車駕駛員已經等在了小區門口。張蘭香抱著小果,把小果送到門口,交給了吳正高。
吳旅將行李放進后備箱,張蘭香望著這個又將遠行的兒子。
“路上小心點,媽給你說的話都要記住!”
“嗯!”
車沿著永昌路北行,新華沒有回頭,他知道母親還站在那里。
“您的孫子長得太心疼了,眼睛大潞潞的,臉圓噔噔的,嘴又甜,性格又好,我對他印象最深了。”出租車駕駛員對坐在副駕駛的吳正高說。
“我有兩個孫子呢!這是兒子的,還有個女兒的,上四年級了。”吳正高灑給駕駛員的是天倫之樂的滿足,是兒孫繞膝的幸福。
“您老真有福氣!”
新華換好登機牌,把唯一的一把傘給了吳正高。
“外面在下雨,您用吧!”
“雨不大,你留著用!”
“我的行李箱里還有一把。”
要過安檢了,吳正高被安檢員攔在了閘機之外,新華抱著小果跟著蛇形的待檢隊伍,很快眼前那條黃色的標線到了。
新華回過頭,吳正高還站在閘機外遠遠地望著他們,黑色的夾克衫,新華覺得身材高大的父親突然比周遭送機的人都要小。
“爺爺,再見!”
小果大喊一聲,“我最愛你了!”
新華沒想到小果會冒出這樣一句,他沒有教過,新華的妻子戴嫚也沒有教過,幼兒園老師沒有教過,圍棋老師更不可能教。
此粒準時來接機,下了高速徑直開往新華的師兄彥教授家。
“今天嚴老師特意做了口味的黃燜雞,給你們父子接風。”
嚴教授輕易不下廚,但凡下廚,掂幾次勺,一道大菜便勾起眾人的涎涎食欲。
“味道怎么樣?”
“在門外我就聞到了,定然比館子里的好。拿什么酒配這美味啊?”
“你想喝什么酒?”嚴教授問。
“有茅臺嗎?”
“哪會有?喝不起啊!”
談笑間,新華和嚴教授聊起了蘭州的見聞。
“土地還是那么貧瘠,佝僂的背依然佝僂著,售貨員說話的語氣依然像要把墻沖倒,兩年前的工地依然被破舊的圍擋攔著。”新華說。
“有什么變化嗎?”
“沒有變化。”
“那蘭州還很落后啊!”
新華笑笑,“我給你們講個笑話吧。一個昆明人問我:你們蘭州那么落后,出行是用什么交通工具啊?我說:有錢人騎駱駝,窮人步行。昆明人說:哇,好艱苦啊!一個蘭州人問我:你們昆明冬天那么冷,家里又沒有暖氣,你們是怎么取暖的?我說:我們大家依偎在一起,靠對方的體溫取暖。蘭州人說:呦,好艱苦啊!”
眾人大笑不止。
小果剛從蘭州回來的第二天,便哭得一發不可收拾,“爸爸,等放假了,再帶我去蘭州,我想爺爺和奶奶了!”一直到幼兒園,他還在不住地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