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偉挑了下眉毛,開始對妻子的牢騷充耳不聞,結婚十年了,這樣的情景他早已經習慣了。唯一不同的是今年比去年,又多了三百多天的積怨可以讓妻子嘮叨。
“是我錯了,明天開始我多干活,掙錢了買幾頭豬給你養。”賈偉從來都是先道歉的人,其實也沒必要分出先后,因為張玉琴從來不會道歉。
在這個女人的價值觀里,溫飽代表著貧窮,所以她始終覺得自己是委屈下嫁,陪伴著一事無成的丈夫勉強維持著漏洞百出的生活。
張玉琴沒有反唇相譏,而是反常地拍拍丈夫的額頭,溫柔地。
“等豬養肥了,我天天給你燉肉吃。”
如煙這一晚上也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工廠里是什么樣子。自從小桂上學的這兩年來,如煙源源不斷地從小桂的嘴里得到關于學校的碎片,一邊上癮一邊逃避。他太渴望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一切,包括模糊不清的過去。外邊的世界從未間斷對如煙的引誘,也從未停止對如煙的戕害。
如煙毫無困意,艱難地捱到了天擦亮就隨著奶奶起床了,這個時間叫做“鬼呲牙兒”,是一天中最冷的時候。奶奶摸起硬邦邦的外套披在身上,帶著吃驚的困惑去做早飯。
奶奶彎著腰顫顫巍巍地走過來,渾濁的眼睛一直跟如煙對視著,直到這只老到發亮的右手落在如煙的肩胛骨上,如煙才回過神來。
似乎在如煙的感覺里,奶奶出生就是奶奶,他只憑借自己所看到的片段去還原他認為可信的完整。自從如煙出生,奶奶就這么老了,所以理所當然,他看到的這一部分就是奶奶的一生。
奶奶又拍拍如煙,意思是讓他吃飯。人一旦耳朵喪失了聽覺功能,好像嘴巴緊隨其后就會摧毀語言功能。
米粥躺在搖搖晃晃的鋁盆里頭,一小碟咸蘿卜干兒是早餐的主菜擺在桌子最當中,兩個不同的碗,和四只長短不齊的筷子。
清澈見底的米粥里,潛著一層零星的米粒。如煙已經厭倦了這樣的生活,可是他害怕,害怕企圖改變會更加糟糕。
如煙更小的時候,林楓偷賣家里的東西去賭博,常常早出晚歸,輸光了錢回來拿賈芳和兩個三四歲的孩子撒氣。冷靜下來林楓會下跪道歉,并發過無數的毒誓,然后又會輸錢回來把剪刀扎在賈芳的胳膊上,解釋說克夫的命見血吉利。
持續到隔壁村子的財主夫婦來搶孩子,林楓表演得很賣力,之后干脆拿著女兒換來的錢消失得無影無蹤。賈芳的尸體被找到,已經是幾天以后的事,臉上的尸斑像是從黑紫色的嘴唇里漂浮出來的蒸汽,農藥瓶還握在手里像是壯烈的臨別酒。
好在這些都被如煙的大腦秘密地存儲著,后遺癥只是過分的壓抑讓他患上頭疼的怪病。他的眼睛,他的肌肉,他的大腦都清楚地記得一切,只是他自己不記得。
所以冥冥之中,對于如煙來說,活著,就是最真實的安全感。短暫的時光里,他看到過太多半途而廢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