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將軍
- 閑言癲語
- 閑橙不閑
- 3210字
- 2024-08-21 14:31:48
面對著眼前的屋舍,他和他的侍衛仇涓放松了馬韁,任由馬兒徐行。
“誒喲誒喲,什么時候了還有客人來……有失遠迎,有失遠迎啊……”一位飲馬河邊打水的老婦人對他們作了個大揖,便提著半桶水,以能行的最快速度離開,絲毫沒有“遠迎”的意思。
他們繼續向前,希望能夠尋到什么消息。
以問路為借口,他們來到了一個老頭的小屋,進屋,他發現角落還有個老太,蜷縮在靠近爐子的角落。再向四周掃視,一張桌子,四張椅子,雖然破舊,但仍完好。
“哼,西國的士兵,哼,西國的王……哼,什么東西……居然稱帝……哼……可是我老了,要是年輕……哼……兒子也不用替我了……哼……”問完路后,他與老頭閑談,于是老頭便有了以上的嘟囔。“要是能遇上將軍,我準要第一個請求入伍……就算是為我兒子也好……哼……”
在衣袍下,仇涓用手碰了碰他,他便用手按住仇涓的手,示意該離開了。
在馬上,仇涓問他:“將軍,我不明白……都新元兩年了……為什么……我們還是耗著?要打便打就是了……將軍,我不怕死,真的……下去陪陪爹娘,我不后悔……”
他沒回應仇涓的話,只是在聽遠處傳來的歌聲,在這大漠,偶爾能夠聽到歌聲——即使是模糊的——也是非常難得的了。
“春昏動驚雷……”
聽不清楚的部分,他憑著記憶補充。
“喚取塞草腓……”
這首歌他聽過多次,但從記憶中提取的時候,他有種懷念的意味,想思考是在何時何地聽過的,想把每一次聽的時間與地點統統回憶起來。
“風喧厭北侯……”
他想起數年前鎮守北邊的時候——現在“北邊”卻在他的南方——聽過這首歌,許許多多的人都在傳唱。
“問君幾時歸……”
他初次聽到這首歌的時候,正是十幾年前抗擊北國羊戎氏時,他從中央,被調到守北邊十幾年,功績赫赫,可大漠苦嚴,百姓傳唱此歌,多有念他鎮守不易,勸中央調回修養之意……如今……再聽此歌,卻又是另一番滋味……
他記得多年前的榮光,也不由得想起三年前的屈辱。
東國是由尚令氏主導的,而尚令氏的每一個王都是出了名的愛民,愛民的程度接近于軟弱,軟弱到令他不解。
他想起西國穆武氏的鐵蹄是如何踏破東國的山河的——不過他的所想也只是那時他的想象而已,因為他明白,那時他仍在北邊與羊戎氏斗爭。他們是他的舊敵,他們是先帝的舊敵。
他回頭望曾經待過的北邊,穿過北邊,他欲望見曾經的中央都城——現在已是西國的王的居所了。
回頭,依然是大漠。
王之故鄉,汝其何方?
他想知道都城的一戰是如何激烈,他想起信使帶來的詔書,他想知道為何先王讓他按兵不動,后又令他出塞北,莫管國事。
他不能理解,他是將軍,是戰士,他只愿戰斗至死。他想不通為何他的王能夠如此軟弱,而心中對王的尊敬與敬畏使他無法與他人為此交流。
而他不知道的是,他的王,無能為力。
他的王寬廣而仁厚,王愛民惜民,對戰爭毫無興趣,王的軍隊只為防御而生,王只想守好自己的國家及子民。王忠厚而近乎于天真,在王的思想里,其他人與他一樣,是愛好和平且不富有野心的。
新元前二年,西國穆武氏暗中大批制造新式連弩及各式攻城武器,大批訓練軍隊,明面上也大肆養馬。這一切,都沒有被東國王那可憐的軍事頭腦發現。
新元前一年的某天,東國的王——尚令氏——接到了急報:邊境一城已被攻破。王甚至沒有接到城池正遭攻打的信息——傳遞此報的信使被西國的士兵于亂箭中射死。
以王對穆武氏的了解,王是佩服穆武氏的王的——他能深謀遠慮,有野心,有魄力,能夠不顧百官反對而建造多條有利于百姓的運渠——光是這點就足夠令他敬佩的了??墒撬倪t鈍教他沒有去警惕那位野心勃勃的王,而是放任他的成長,直至強大,強大到無可匹敵。
無法抵擋,再破一城,因為王的蔭澤,官兵拼死抵抗,百姓多有參戰,奈何戈矛遲鈍,不及弩箭散天。
三日,除北將的兵力已盡全力調動,然而敵軍破竹,摧枯拉朽,情勢急轉直下。
穆武氏明白,這一切都將以他的戰敗結束。老實說,他不在意自己的死亡——他終究是要死的,他生無過分的享受,死也不應該有至輕的埋怨,他只是在可憐百姓,可憐那同他死的官兵。他想,如果他投降了,也許可以減少不必要的死亡。投降?他們能夠同意嗎?西國的兵力強大,強大到無需他投降,便可知勝負。況且投降,是最令世人所輕的——百姓為國慘死,而他為了茍且偷生卻做出賣國的舉動?這是有悖于百姓的,他的心不會因此安寧。如果,他的死可以換來天下的太平,他寧可去死。其實,他并沒有北將想像得那么懦弱。況且在他來看,穆武氏有治國之能,對方能夠創造一個有利于百姓的條件,而自己什么都不會,只能夠讓百姓自己發展,也妄得一個“無為而治”的虛名了。
他決心向穆武氏投降——以自己的人頭做擔保——確保對面放心,而能避免百姓無辜死亡。
他坐于朝上,面對大臣,說出自己的想法——他曾多次如此,不是高高在上命令大臣如何如何去做,而是與大臣商量,希望他們提出意見。
毫無疑問,四座皆驚。
“臣等正欲死戰,陛下何故先降?”一個聲音從大臣人堆中發出。
“臣等正欲死戰,陛下何故先降!”眾臣皆跪,齊聲是說。
這是尚令氏沒有想到的,他原以為大臣會反對,但未想到竟是齊聲的反對。
“如此,有意避戰者可先赴敵陣降,朕決意不留!余眾隨朕,赴死!”他頓了頓,想起自己國家的歷史,無人整理,又想起那年長的史官,欲將其留下,只為整理本國歷史,不愿敵國任意竄改,亦或有任意誤解。
他叮囑年長的史官,屈辱地活比痛快地死更為不易,更為重要。托他一定完成本國歷史,好下去拜見先王。
于是使者出城門,與敵軍談判,不斬史官,其余人,愿決一死戰。
西國的將領痛快答應,戰爭的結果不必多言,王與臣皆厚葬。
然而王卻忘記了戍邊的北將——這東國最后的殘種。
戰后,史官暗中派前朝小吏作信使,故意以先王之名,讓北將遷出北塞,只為保留東國最后的火種。
我們再回到將軍這邊,他是不知道都城一戰的具體經過的。他想象著都城的慘烈,逐漸接近營地,入眼的是勞苦的士兵們,因風沙而干枯的眼,因年久而破損的戰服。他回頭望望身后的仇涓,眼睛如同兩口枯井,然而的確在堅持著,堅持著睜開,就像這沙地里的士兵,堅持活著。
他覺得有些對不起這些士兵,也似乎有一些和先王共鳴了。
兩年多了,他到這塞北兩年多了。
士兵追隨著他,他知道他們在渴望什么,他們渴望戰斗,他們是亡國的子民,就像失去母親的孩子,他們一直想著報仇,而現在,敵人越來越穩定,他們卻越來越凋敝。
他覺得這些士兵們未免有些可憐,人生來是為了什么?他不知道,但肯定不是為了死而活的,他們的狀態令他堪憂,他在兩年的思考中理解先王的軟弱:沒人是為了戰爭而活的,他們的戰爭毫無意義,他想戰斗,想替先王報仇,可眼前的士兵是沒必要去死的,這一場戰爭毫無意義,是的,毫無意義,就好像他們的死究竟是毫無意義的一樣。他希望他的士兵——就像父親希望他的孩子一樣——努力去生活,而非在這沒有意義的復仇上浪費時間。他知道,他們是無辜的,戰爭下的百姓是無辜的,但他的立場絕對不會讓他如此勸說,他只希望一切都快點結束,他不想看見這大漠中,有一群孤孤單單的人,身體飽受風沙摧殘,內心忍受亡國之痛了。
他決心投降,他知道這將引來多少白眼,但他不在乎。
西國的王想要展示他的胸懷,知道他們的營地在這里,也知道他們不堪一擊,卻不愿去侵擾,而愿意用和氣的神情去迎接投降的他們。他想要“和平解決”的美名。穆武氏也因此派出許多使者,送去許多勸降信件,然而將軍一次都沒有回信。
使者又來到了,將信件遞給門吏,門吏又將信件傳給將軍。
此次將軍卻罕見地接過了信件,并挪過一張紙,打算回信。
營帳中的各位都了解將軍的脾氣,明白他即將做什么,但仇涓有意不點明,而是行軍禮,言道:
“若將軍死戰,屬下舍命奉陪!”
參軍們紛紛下跪,
“若將軍死戰,屬下舍命奉陪!”
將軍頓了一下,提起了筆。屬下們是跪著的,視線向下,誰也沒有注意到將軍的神色。
新元二年,原東國宮殿,現穆武國宮殿。
穆武氏收到一份信件,這封信件是他意料不到的,他意料得到遲早要來,卻沒想過是今天就來。
他欣喜召來大臣們,愿一同見證這統一的時刻。
他打開信件,攤平信紙,一個一個大字入眼:
“我將進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