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平靠著石頭，坐在地上，旁邊就是海。

“你叫伍平是嗎？”伍平只覺察到前面有個男人問道。

他回答是，但他腦中仍是那片海。

前面的男人又問了一個問題，伍平只模模糊糊的聽到“父親”一詞，他也只是模模糊糊地回答。但一提到“父親”，他腦中的海好像又變回昨天的那片。

昨天傍晚，他依舊如此坐著——他跑累了，得靠著一塊大石頭休息一會兒。

“該死，沒拿旁邊的釘頭錘的，真是可惡……我怎么跑了呢？該死！”他一邊休息一邊罵道。此地正處西海岸，太陽的光芒已減弱了許多，但他依舊覺得這陽光刺得他的皮膚生疼。

他們應該暫時找不到我。伍平想到，我需要歇一下，必須得歇一下了。

伍平癱在那里，但肌肉仍在抽動，他竭力想控制住自己，但做不到，于是便想使自己轉移一下注意力，認為這可能有用。

他本想到處看看，但沒想到一抬頭的不遠處便是一位老人。

老人似乎心中想著什么，瞇著眼睛。即使是面對太陽，他也不怕，只是在眺望什么。

老人的身邊有一桶沙丁魚，他時時地把沙丁魚一條一條地拋向空中，但那雙眼依舊向著太陽的方向。那些海鳥們更是奇怪：按照常理來說，它們會迅速下落，從桶中叼幾條魚，然后迅速飛走。但海鳥們只是吃著老人拋起的魚——不論老人拋得是急是緩，總有一只鳥兒能夠剛好接住空中的魚，他們似乎也并不著急，如此慢悠悠地，穿過一縷又一縷的陽光。

那個姓伍的青年人在這安全的角落里，隨意地擺放著疲軟的雙腿，對此情景感到好奇。心想自己的結局也許早已注定，便放開嗓子，大膽地喊道：

“喂！老頭兒！你在這里做什么？”

伍平覺得這周圍除他與那老頭兒以外別無他人，便有了一種奇怪的心理：他感覺這陌生的老頭兒是他唯一的朋友，除他之外的一切都有害于他。于是伍平便希望，甚至是渴望得到那老頭兒的回應。

伍平只見到老頭兒的嘴巴上下挪動著。他聽得到他的聲音，但并不能分辨出他在說什么。這個青年人便更專注去聽，這時海風也助他一臂之力，風向改為從老頭兒那邊吹向這兒來。

“……呵呵，他可靠嗎？他確實有些本事，我們之間的關系也一直很好。可偏偏那一晚，我與他吵了一架——吵了些什么我不知道，記不得了。但我們的的確確吵得很厲害，再也沒說一句話。”

“第二天他便出海了，他和他那小船，而正好，嗯，正好是那天出事了……”

“……這我哪能知道啊，天氣變得很快，當風變大后，那個晚上他都沒有再回來……”

“……我不知道他掉哪兒去了——他那艘船，也是二手的，早淘汰了的——我便大吵大鬧，吵了一宿，連著半個月也沒出去打魚，就只是喝酒，酒瓶不往別處仍，就往海里丟……”

“后來啊，我讓我那幫老伙計幫我又是打聽又是找，折騰了一個月，也沒找到他或者他的船，再后來，再后來我也想通了，既然他落到海里去了，那他一定在海里吧？那，我就把這片海當做我的兒子了。”

老人的話傳到伍平的耳朵里，伍平只能斷斷續續地聽懂。他為那個老頭兒感到悲哀，單論做兒子這方面，伍平知道自己決不如老頭的兒子，畢竟還做了那樣的事情。但老人的眼睛依舊朝前看，手中依舊不急不忙地拋著魚。似乎墜入海底的人與他毫無關系。

“做了這件事，你后悔嗎？”前面的男人打斷了伍平的思緒。

“還好……幸好我沒拿旁邊的錘子……”伍平自顧自地喃喃道，并將后背盡可能向后靠，渴望依靠冰涼的觸感來找回他腦海中靠在石頭上的感覺。但他做不到，因為他明顯感覺到后面有直角空隙隔著他的背。他有想抬手擦擦臉，但他感到手已不能抬起。于是他便不去想這些，而專心于那天的夕陽。

那天太陽迅速墜落下來，把老人的影子拉得很長，筆直地躺在地上，然后折上不遠處的一面豎墻。在墻上，影子的背很駝，孤零零地立在那兒，左右紛飛的海鳥的影子似乎肆意地擊穿他的身體……

“你看一下，沒問題的話在這里簽一下字。”那男人說道。

“我真是奇怪，”他一筆一劃地寫，說道：“就因為一個老頭兒和一群鳥就來到了這兒。”但是，只有他知道，他并不后悔這么做，也不會忘了那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