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勾踐的君子軍
書名: 西施的傳說之浣紗遺夢作者名: 御馬道本章字數: 5350字更新時間: 2023-03-08 11:15:55
和吳王夫差在國內濫殺無辜、喪失民心不同,越王勾踐則開始了全方位爭取民心、重塑越人形象的大改革。
要知道中原文明之邦對斷發紋身的東夷越人從來當異類對待,越人講的是嘰嘰喳喳的鳥語、吃的是沾滿蟲卵的蛤蛙、以船為車、以楫為馬,跟野人沒有什么區別。
這種觀念根深蒂固!
越人要改變別人的這種看法、跟上中原先進文明的步伐,只有改變自己融入其中才是捷徑。
讓越人融入中原文明是件十分困難的事情!不是你一廂情愿搞交流開放就行了,還需要人家文明之邦是否愿意伸出雙手接納你。
勾踐爭取民心、重塑越人形象的舉措主要有兩點,其一是尊重周天子。每當越王有重要舉措,必先派使者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去鎬京向周敬王匯報,只有周敬王同意,這些重要舉措才能實施。越國能這樣做很不簡單,要知道這時的越王勾踐還是個草頭王,周天子連最起碼的男爵也只是嘴上許諾,而沒發給他正式文書,怕引起文明世界的不滿,天子手里的爵位因此掉價,無人問津。勾踐依然如此尊重天子,足以讓那些擁有正式爵位編制卻不聽天子號令的諸侯們汗顏,自然也讓周敬王虛榮心得到滿足,對越國褒獎不斷。周敬王的權力不出鎬京,但他有滿世界搖著木鐸的采風官,他的褒獎可以借采風官之口傳遍天下。為此越王勾踐大得天下民心,在老百姓中有了良好的口碑:越人雖然是斷發紋身的異族,但他們有禮有節,尊重天子,并不是無法無天、欺天霸道的蠻邦,可以讓他們側身華夏文明之邦的隊尾、徜徉華夏文明之殿的前院,而不加驅趕。天下諸侯若有人敢反對,反而有被擠出文明的隊列、被越人取而代之的危險。
勾踐的第二個舉措是建立“君子軍”,這是受圣人熏陶的結果。子貢奉孔子之命,周游列國,挑起天下諸侯亂戰以存魯。他來越國朝見勾踐時大談君子之道,勾踐深受啟發,一個國家要強大,不能單靠厲兵秣馬、東征西伐,更需要國人有良好的君子素質。于是開始倡導國人要“養君子之德”,特地在山陰城西的山陰道建蘭亭,在蘭亭周圍開辟土地,種養大量的蘭花。經過多年經營,已經培育出許多絕世名品。蘭花有君子之德,可以幫著人修養君子品行。蘭花在越國隨處可見,說明在越國君子的品性大行其道。勾踐拿蘭花作為國禮送給諸侯國的使者們,這些使者自然成為越國君子之道的代言人、形象大使。為此頗得諸侯國君們的好感,越人斷發紋身的烙印開始在他們腦海里漸漸淡去。要不是后來司馬遷在《史記》里重重提了一筆,很可能后世人們對越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文明之邦,蘭花之鄉,而非和中原文明不一樣的蠻邦。
勾踐還不滿足于種蘭花、送蘭花,緊接著在蘭亭組建了一支六千人的嫡系部隊——“君子軍”。
“君子軍”顧名思義,乃是以君子的品性要求軍中的每一個將士。這聽起來令人費解:君子好生,軍人好殺;君子重義,軍人只要能打勝仗,兵不厭詐,偷拐騙蒙全上。兩者豈不水火難容?可是勾踐為了爭取好名聲、爭取民心,硬是要讓兩者能和睦共處。
當時各諸侯國的軍隊對士兵的要求很基本、很簡單,就是能服從大王的命令,大王令你去死,你不能貪圖著生。只要這點要求達到了,你就是一個合格的士兵,至于燒殺搶奪、奸淫擄掠等惡行,除非特殊情況,一般不作約束,甚至可以看作是大王對你的恩賜,一個戰士該享受的特權。
現在越王勾踐打出君子軍的旗號,君子是不能干壞事的,他的士兵等于被剝奪了“燒殺搶奪、奸淫擄掠”等特權,你還能讓你的士兵“唯你馬首是瞻”嗎?有!那就是給他們極高的待遇,重金養“德”;給他們很好的名聲——君子軍,讓他們珍惜自己的地位,知恥知廉,不惜為了榮譽而戰。
“君子軍”所有將士全是勾踐的“倪子”,這些人來自會稽城外的獨婦山,是越國年輕寡婦和外邦人野合的產物,有娘沒有爹,全認越王勾踐為父,勾踐待他們也視同親生,因此父子情深。
“君子軍”身上披戴的盔甲畫著蘭花,使用的兵器上刻著蘭花,特別是戰旗上的圖騰竟然也是蘭花。這在春秋時期完全是首創,別人的軍旗都是豺狼虎豹張牙舞爪,或者蛇蝎骷髏陰氣迫人,“君子軍”的戰旗別具一格,圖騰是靜靜穆穆的蘭花,一點沒有殺氣。敵人一見這樣文縐縐的軍隊以為不堪一擊,誰知一交手才知上當,這是一支擅長進攻、不怕犧牲的勁旅。
越王勾踐帶著越人脫胎換骨,在文明的道路上大踏步前進,頗有超越中原文明之勢,以致引起孔圣人的關注。據《吳越春秋》記載,勾踐滅吳那會兒,孔圣人已經冉冉老矣,自知時日不多,但他“老驥伏櫪志在千里”,曾經想把自己生命最后的光明播灑在越人身上,想進一步教化越人,所以不辭旅途艱難,令子貢駕著千里馬拉的馬車親自來越國拜訪越王勾踐,彈奏了一曲“先王雅琴禮樂”獻給勾踐,其實是間接表達自己來意,借琴聲問路,試探勾踐是否歡迎圣人來“啟蒙愚昧”。多好的機會呀!誰知勾踐突然心生怯意,來了個“對牛彈琴”假裝不知,借口越人是“悅兵敢死”的亡命之徒,不值得接受圣人的教誨,因而婉拒。原來這時的勾踐眼見滅吳興越的目的即將實現,“養君子之德”反而成為沉重的負擔,讓他在發號施令的時候處處感覺被掣肘,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維持“君子軍”的鐵的紀律開銷太大,國家養不起,且讓他身心俱疲。所以拒絕圣人的提攜,浪費了一次絕好的機會,越人的文明站上百尺竿頭卻未能更進一步,行之不遠是必然的。
勾踐在越人走向文明的道路上功不可沒,可是最后卻留下這一敗筆,成為勾踐品性上的瑕疵,也成為歷史的遺憾,要不然享譽天下數千年的孔墓和孔林很可能在山陰道上,而不是在魯國的曲阜。中華文明的重心可能在兩千四百多年前就開始南移到會稽山麓。
經過勾踐契而不舍的改革開放,追求君子德行的越人宛然成了真正的王者之師。相反,拿著霸主的“彤弓矢”的吳國卻成了昏君掌權的無道之國。
占據了輿論的優勢,又有強大的軍事力量做后盾,滅吳的時機已經成熟。
越人始終是滅吳的急先鋒。
越人揭開了吳國衰落的序幕,趁其北上爭霸,用了一招“掏肛術”,讓吳國元氣大傷,走向衰落。
最后終結其歷史使命的致命一擊當然也是非越人莫屬。
公園前478年初夏,離槜李之戰差不多過去二十年,越人吹響了滅吳的號角。
吳國經過幾年的“被蠶食”折磨,雖然已經是病貓一只,但勾踐自知這是最后一戰,干系重大,絲毫不敢馬虎。越人離滅吳中興的理想只有一步之遙,這時候最忌諱的是頭腦發熱、得意忘形,很可能會導致功敗垂成、功虧一簣。
所以越國君臣完全沒有把吳人當病貓看,而是當大老虎來對待。最后一戰不是捉貓游戲,乃是擒虎之戰。
越王勾踐在大夫范蠡和文種等的精心策劃下,將吳越最后一戰演繹得非常精彩,如果此時躲在泰山上的孫武能下山親歷一番,一定會自嘆弗如。孫武畢竟只是一個軍事家,而勾踐除了軍事才能,還有政治家的身份。從政治的高度指揮戰斗。
越人開戰前的準備工作,井井有條,足足花費了幾個月時間。
第一步是明志。“兵者,國之大事也”,吳越之戰不能看作越王一個人的事兒,必須看作是人民戰爭,是所有越人的事兒,所以集中所有越人的注意力,讓每個越人都能明白正在干什么,必須干什么。越王勾踐在山陰城東南方的禹王山前祭祀先祖大禹,大禹是越人的祖宗,眼下越王要干一件天大的事,必須告知他老人家,并求得他老人家的保佑。祭祀完畢,下達命令,所有越國戰士和家長、族長必須在五天之內趕到禹王山旁的禹王祠集中,聽候越王宣布伐吳的命令。如果有人不在五天內趕到集合地點,那么此人就不再是大禹的子孫、越王的臣民,以后如果出現在越國的領土上,將被視作外人,不僅土地、房產要被沒收,生命權也得不到國家的保護。
如此一來,到禹王山前聽候越王詔令成為越人必須關心的大事,否則有被驅逐、殺戮的風險,誰敢涉險不趕來禹王祠呢?五天期限內,越人都知道了自己的大王正在干一件事關每個人切身利益的驚天大事——伐吳。國人一旦集會,人人自稱是大禹的子孫,身上流淌著上古圣人的血液,最容易形成民族情緒。再來一場聲勢浩大的控訴會,控訴吳人伐越期間犯下的滔天罪行,同仇敵愾,群情激憤,就算有少數幾個人忍辱偷生不想打仗,也絕對不敢發聲;有一百個反戰的理由,此時的伐吳大軍也成了不得不戰的正義之師。
亞圣孟子曾經認為“春秋無義戰”,遭到許多人腹誹,亞圣說話突然如此唐突,很可能跟他沒有親臨現場有關。當然,孟子是在吳越之戰后一百年才出生的,根本沒機會來到場面,沒有親眼目睹現場就沒有多少發言權。吳越之戰并不僅僅是吳王和越王之間互報父仇的戰爭,而是一個被壓迫的民族為了爭取更大生存空間而發起的戰爭,怎么能說不是“義戰”呢?
實現了明知的目標后,第二步是蓄勢。越人有了民族情緒,還不足以出兵打仗,必須讓越人的潛意識進一步參與其中,這樣才能讓每個越軍上戰場時能超水平發揮。勾踐在進一步營造“悲壯”的大戰氛圍,悲壯到每個人都生不如死,恨不得馬上去為國捐軀。
勾踐和夫人姒姜在宮中作別,勾踐吩咐姒姜,從現在開始“內政無出,外政無入”,意思就是你這個王后不要去打聽前線打仗的事,管好宮中的事就行。姒姜點頭答應后,勾踐就在外面反鎖宮門,同時命手下在大門外填上封土,把姒姜和宮中人給“活埋”在里面。而姒姜也很配合,從此在宮中“側席而坐”,不再梳妝打扮,連地面也是三個月不掃。
勾踐安排好姒姜后,再布置留守在國內的大夫們的任務,也是如法炮制,“內政無出,外政無入”,反鎖上大門,填上泥土,“活埋”在朝堂里。
勾踐大軍離開山陰城前,就把王后和大夫們給“活埋”起來,表達的意思其實很明確,不給任何人逃跑的機會!一旦吳越之戰打響,如果越人戰敗,吳軍大舉入侵,被“活埋”在宮中的夫人和“活埋”在朝堂上的大夫根本沒有逃跑的機會,等你察覺出風聲,扒開泥土想出大門的時候,吳兵已經站在你面前,只能束手就擒,延頸待宰。堂堂越王尚且把夫人和大臣“押寶”上去,下面這些將軍和戰士,誰能例外?越國的將士們頓悟了,走上戰場的人們背著的不只是自己一條命,而是一家老小的命,所有父老鄉親的命,豈能不拿出十二分努力來求勝?
勾踐蓄勢之舉很成功,把越人的潛能發揮出來了,沉浸在悲壯氛圍中的越人真的能做到“悅兵敢死”。
哀兵必勝,這樣的部隊走上戰場,靜若處子動若脫兔,一旦復仇的洪流找到出口,那就是一瀉千里、飛流直下,能爆發出一種摧毀一切的力量。
勾踐的備戰工作很成功了,但他尚欠不足。
還需要最后一招:立威。
對勾踐來說,所謂立威就是改變形象。
以前勾踐用臥薪嘗膽、投醪河井等手段在老百姓中樹立起來的是一個可親的鄰家大叔的形象。
現在要上戰場,生死攸關,鄰家大叔形象顯然不行了。那些鄰家子侄們平時跟你嬉鬧慣了,很可能在戰場上也跟你嬉鬧起來。一支不能遵守紀律、不聽號令的軍隊,就是烏合之眾,難打勝仗。就算打了勝仗,也保不住勝利果實。所以必須立威,讓鄰家大叔的形象在將士們心中馬上消失。
如何才能馬上消失?不見棺材不掉淚,一個字:殺!
勾踐專門對自己的嫡系部隊“君子軍”下手,“君子軍”中服役收益高,風險必須水漲船高。勾踐令君子軍“列鼓而鳴之,軍行成陣”,自己站在點將臺上觀軍容挑毛病。勾踐存心要殺人的,豈能挑不出毛病?當即有三個樂感先天不足、手腳跟不上節奏的士兵被抓出來,就地正法,舉著他們的腦袋“以徇于軍”。
第二天,勾踐再次登臺觀軍容,這次被殺的是三個因偶感風寒而打了幾個噴嚏的。
到第三天勾踐檢閱軍容的時候,已經沒有了感差的人,也沒有敢傷風感冒的人,實在已經殺無可殺,但勾踐不放心,覺得還是要殺人。于是檢查每個人身上披戴的盔甲和手里拿的武器。結果有一人頭盔上有點銹斑,一個人鎧甲上有個破洞,一個人的青銅劍上有一個缺口,被抓出來立馬處斬,“以徇于軍”。
勾踐沒事找事連殺三天人,三軍將士無不悚然。勾踐鄰家大叔的形象轟然倒塌,大王殺人如兒戲,已經直接升格到閻羅王的寶座上,再沒那個愣頭青敢輕視勾踐的王命。不過勾踐大王完全是選擇性地執法殺人,怕也沒有用,躲也躲不了,不如坦然面對死亡,就看命運之神眷顧誰、拋棄誰。
短短三天,越國將士從怕死到不怕死,再到怕死不怕死,幾乎是在煉獄里繞圈圈走了三遍,內心的痛苦實在無法用語言表達,不過還是熬了過來,終于超脫。
勾踐看著三軍將士對死亡無所謂的眼神,感到很滿意,火候足矣!馬上進入主題,兵發吳國闔閭大城。
越軍這回走的還是洞庭暗道的捷徑。按理說,洞庭暗道已經使用過多回,應該沒有秘密可言,可是很奇怪,吳人遭偷襲后,竟然不去追究和分析失敗的原因,讓洞庭暗道的秘密依然“秘密”著,且依然掌握在太湖強盜手里,真是可悲可嘆。
如今的吳越邊界線是太湖,那時叫五湖,或者叫震澤。越軍走洞庭暗道直接進入吳國境內,吳國建在縹緲峰望越臺上的烽火臺等同虛設,起不到一點預警作用,等吳軍發現越軍的動向時,勾踐和范蠡帶著的大軍已經深入吳國腹地,在太湖上揚帆弄楫,已經要登岸了。
夫差聞報大驚,來不及調集全國各地的吳軍,只帶了闔閭大城和姑蘇城的駐軍匆忙應戰。
越軍趁機兵分兩路,一路由勾踐和文種率領,馬上就近登岸迎戰夫差率領的吳軍;一路由范蠡率領,繼續乘船北上,掐斷夫差大軍的退路,同時阻止來自駐守在西邊吳楚交界處的吳國水軍的增援。
夫差親率的吳軍和勾踐親率的越軍在太湖南岸的笠澤江相遇,吳軍據北岸,越軍據南岸。
笠澤江在現在的上海松江一帶,這條江源自太湖,屬于黃浦江的上游,兩千多年前這里全是沼澤地,河面寬有一百多米。兩軍相遇時,正是黃昏時分,又隔著這樣一條大河,馬上“短兵相接亂刀落”幾乎不可能,于是各自安營扎寨,準備等到明天天亮再決生死。
不過這是夫差的想法,勾踐可不是這么想的。他想在當天晚上就決出勝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