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云蘅那番如同淬冰的話語,字字誅心,徹底擊潰了陳明玥的心理防線。
巨大的恐慌、被利用的羞憤以及金簪丟失的恐懼交織在一起,讓她渾身顫抖,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卻再也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
她甚至不敢再看姜云蘅的眼睛,只覺得那目光像冰冷的針,刺得她無處遁形。
“我…我…”陳明玥囁嚅著,眼神渙散,最終在巨大的壓力下,幾乎是踉蹌著后退了兩步,然后猛地轉身,像一只受驚的兔子,跌跌撞撞地沿著來路倉皇逃離,連掉在地上的帕子都忘了撿。
她只想立刻逃離這個讓她無地自容的地方,逃離姜云蘅那洞悉一切的目光。
花園深處瞬間恢復了寂靜,只剩下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以及遠處宮宴隱隱傳來的模糊樂音。
方才的劍拔弩張仿佛只是一場幻影。
姜云蘅站在原地,看著陳明玥狼狽逃離的背影,輕輕吁出一口氣,緊繃的肩膀微微放松。
雖然成功反擊,但被這樣無端糾纏,也耗費了她不少心神。
她抬手,略顯疲憊地揉了揉眉心,正準備也離開這是非之地。
然而,就在她轉身欲走的剎那,一種被毒蛇盯上的、毛骨悚然的寒意瞬間竄上她的脊椎!方才松懈的神經驟然繃緊如滿弓,指尖冰涼。
姜云蘅的動作猛地頓住!她并非草木,對周遭環境的感知極其敏銳。方才心神激蕩之下或許忽略了,但此刻陳明玥一走,周遭安靜下來,那份潛藏在暗處的、帶著審視意味的視線,便再也無法忽視。
她的心瞬間提了起來,后背微微發涼。
是誰?是陳明玥的同伙?還是……別的什么人?
姜云蘅緩緩轉過身,目光循著那視線的來源,掃向假山與古樹交錯的陰影深處。
月光被枝葉切割得支離破碎,在嶙峋的山石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就在那片最濃重的陰影里,一個頎長挺拔的身影,靜靜地立在那里。
月光吝嗇地勾勒出他輪廓分明的側臉線條,以及一身質地精良、在夜色中泛著暗光的錦袍。
這張漂亮得能讓美人都自慚形穢的臉,除了裴棲鶴還能有誰?
但姜云蘅并未被對方的容貌所迷惑,她的瞳孔驟然一縮。
他怎么會在這里?他在這里站了多久?他……聽到了多少?
一瞬間,無數念頭電光火石般掠過姜云蘅的腦海。
震驚、警惕、一絲被窺探隱私的慍怒,以及迅速評估局勢的冷靜,在她眼底交織翻涌。
她方才對陳明玥那番堪稱“刻薄”的剖析,那毫不留情的點醒,甚至可能包括之前爭執的起因……全都被這個他聽去了?
空氣仿佛凝固了。
只有風聲依舊。
姜云蘅強行壓下心頭的波瀾,面上迅速恢復了慣有的沉靜,只是那雙看向裴棲鶴的眼睛,比方才對著陳明玥時更加幽深。
她開口,聲音清泠,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裴世子,好雅興。這更深露重,僻靜之處,倒是觀景的好地方?”
她的話語客氣,但那“觀景”二字,卻咬得格外清晰,帶著明顯的質問意味——你是在看風景,還是在看戲?
陰影中的裴棲鶴,知道自己已然暴露。他心中苦笑一聲,知道此刻任何掩飾都顯得虛偽。他確實無意窺探,但現在這種場合下,任何辯解都顯得多余。
他自那片吞噬光線的陰影中緩步踏出。
清冷的月華仿佛終于尋到了目標,倏然傾瀉而下,將他頎長的身影、清俊的輪廓,乃至錦袍上流轉的暗紋,都清晰地勾勒出來,如同從水墨畫中走入現實的玉人。
他的眉宇間帶著一絲坦然的歉意,眼神溫和而誠摯,并無半分輕佻或窺伺得逞的得意。
他走到距離姜云蘅幾步遠的地方停下,姿態端正,拱手行了一禮,聲音清朗,帶著恰到好處的歉意,也帶著不容置疑的真誠:
“姜三姑娘,冒昧驚擾,裴某在此致歉。”
他抬起頭,目光坦然地對上姜云蘅那雙探究的眼睛,“裴某并非有意窺伺,實是方才宴中氣悶,循清凈而來。行至此處,恰好聽到爭執之聲。本欲立刻避退,奈何……時機不巧,進退維谷。為避免徒增尷尬,只得暫避于陰影之中。此舉實屬無奈,絕非君子所為,還望姜三姑娘海涵。”
他的解釋清晰、坦蕩,沒有推諉,承認了自己的“非君子所為”,也說明了不得已滯留的原因,是為了避免正面撞上加劇尷尬。
態度誠懇,姿態放得很低。
姜云蘅靜靜聽著,神色并未有所松動。她需要判斷,這份歉意是真是假,他滯留的動機是否真如他所說。
皇后與陛下并不在一處慶賀,朝中官員以及皇親國戚皆在陛下那處,剩下些官員夫人和小姐留在皇后這里。
姜云蘅思及此,心中信了三分。
不過就算她想追究下去,此刻也并不合適。
先前弄丟了皇后賜下的金簪,對她來說已經是節外生枝了,在這里再與其糾纏,就是多添一件麻煩事。
裴棲鶴看出了她的不信任,但他神色不變,反而微微頷首,坦然承認:“是。從陳姑娘最后那句指責,到姜三姑娘方才……字字珠璣的點撥,裴某……確實都聽到了。”
他用了“字字珠璣”這個詞,沒有評價是非,卻隱晦地表達了對她應對的某種認可。
他頓了頓,看著姜云蘅依舊清冷戒備的神色,繼續道:“裴某自知此舉冒犯,無可辯駁。姑娘心中不悅,實屬應當。裴某在此再次致歉。”
他又是一揖,姿態放得更低了些。隨即,他抬起頭,目光清澈而鄭重,如同許下一個承諾:“請姑娘放心,今夜所見所聞,無論巨細,出裴某之口,入裴某之耳,絕不會再有第三人知曉。裴某以裴氏門楣與自身清譽擔保。”
姜云蘅緊盯著他的眼睛。
那雙眼睛坦蕩、清澈,帶著君子一諾千金的鄭重,沒有一絲閃爍或虛偽。
他承認了“非君子所為”,也道歉賠罪了。
這份坦率和擔當,稍稍化解了她心中因被窺探而升起的強烈怒意。
她沉默了片刻,微微頷首,算是接受了他的道歉和保證,但態度依舊不冷不熱:“裴世子言重了。既是誤會,說開便好。夜色已深,此地不宜久留,告辭。”
她沒有再糾纏,也沒有表現出任何親近之意。
裴棲鶴的眼神坦蕩得不似作偽,以裴氏門楣和清譽擔保的分量…眼下,這或許是最不壞的選擇。糾纏下去,只會讓更多人知曉今夜丑事。
“姑娘慢走。”裴棲鶴側身讓開道路,姿態依舊溫雅有禮。
姜云蘅不再多言,挺直脊背,步履從容地從裴棲鶴身邊走過,裙裾拂過地面,未再看他一眼,徑直朝著燈火通明的宮宴方向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花木掩映的小徑盡頭。
裴棲鶴站在原地,目送著她清冷決絕的背影消失在月色中。夜風拂過,帶來她身上殘留的一絲極淡的冷香。
他輕輕吁了口氣,心中那份因意外卷入而產生的無奈和歉意尚未完全散去,但更多的,是方才那場短暫對峙中,姜云蘅展現出的那份在危機中淬煉出的驚人冷靜、鋒利言辭,以及最后那份審時度勢、干脆利落的決斷力。
“姜云蘅……”
裴棲鶴低聲自語,清冷的眼眸中,那抹因意外而生的探究與欣賞,在月色下顯得越發清晰。
他原不過是覺得殿內悶熱,出來透口氣。
他并非刻意尋幽,只想尋一處遠離喧囂的角落,讓被宴席熏染得有些混沌的頭腦徹底清醒。
不知不覺,他走向了御花園深處相對僻靜的一角。
此處臨近太液池的支流,花木扶疏,假山疊嶂,是宮宴時賓客少至之處。
夜風穿過枝葉,帶來草木的清新氣息和池水的微腥,讓他緊蹙的眉心終于舒展了些許。
就在他轉過一座嶙峋的假山,準備在一株繁茂的古樹旁駐足時,前方不遠處隱隱傳來的女子爭執聲,打破了此處的寧靜。
裴棲鶴的腳步倏然一頓。
他并非有意窺探,只是這聲音來得突然,且其中一個拔高的女音帶著明顯的哭腔和指責,在寂靜的夜色中顯得格外刺耳。
“……你!是你!你故意躲開!害我失手!金簪…金簪掉下去了!是你害的!”
這尖利而扭曲的聲音清晰地傳來。裴棲鶴立刻辨認出,這是承恩伯府那位素來有些驕縱的嫡女陳明玥的聲音。
然而,就在他腳步將動未動之際,另一個清冷而帶著一絲明顯怒意的聲音響起了,正是姜云蘅。
裴棲鶴對這兩位貴女都算不上熟悉,但也略有耳聞。他下意識地微微蹙眉,這種閨閣爭執本非他該過問,更無意卷入。他正欲轉身,悄無聲息地原路退回。
裴棲鶴遲疑了。此刻他若現身,必然與這兩位爭執正酣的貴女正面撞上。無論對于她們還是對于他,都絕非體面之事。
然后,他這等“小人行徑”便被姜云蘅發現了。
不過,今夜這場“意外”,似乎讓他看到了一個完全不同于傳聞的姜云蘅。這趟出來透氣,倒真是……收獲匪淺。
他搖了搖頭,唇角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帶著復雜興味的弧度,緩步離去。月色無聲,沉入水底的金簪與今夜窺見的鋒芒,一同烙印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