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
柳清婉身邊一位貴女忍不住用帕子掩口,發出一聲極輕的嗤笑。
“她…她這是要做什么?插柴火嗎?”另一人小聲嘀咕,帶著毫不掩飾的嘲諷。
柳清婉優雅地端起茶杯,遮住了唇邊那抹越發明顯的譏誚笑意。
在她看來,姜云蘅這完全是不知所措、病急亂投醫的昏招。
用枯枝青苔?簡直是自取其辱!她仿佛已經看到了皇后蹙眉不悅的神情。
姜云蘅全然不受影響。她專注地擺弄著枯枝、青苔,最后點綴上一朵小小的白色單瓣山茶花。成品完成,與殿內富麗堂皇的氛圍格格不入。
一片嘩然!
不解、困惑、毫不掩飾的嘲笑低語在席間蔓延。柳清婉眼中是勝券在握的嘲諷,她幾乎要開口“好心”地點評幾句這“別致”的“野趣”了。
溫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全是汗。姜允琮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仿佛不忍直視。姜云莜則緊張地抓住了身旁溫氏的胳膊,隨時準備起身“救場”。
然而——
皇后看著那瓶花,眼中的溫和漸漸被驚訝和欣賞取代。
那枯寂與生機并存、返璞歸真的野趣與蒼古意境,讓她眼前一亮。
皇后出身清流世家,自幼受父兄熏陶,最是鐘愛這等洗盡鉛華、返璞歸真的自然意趣。
眼前這瓶花,沒有一絲一毫的匠氣,沒有刻意追求對稱與飽滿,卻恰恰在枯榮的強烈對比、在粗獷與柔弱的奇妙共生中,透露出一種撼動人心的生命力與蒼涼的詩意。
“好!”
皇后撫掌贊道,聲音帶著驚喜,“哀家方才說隨心便好,你倒是真隨了心意!……頗有幾分文人畫中的留白與野逸之趣!云蘅丫頭,你這‘門外’之手,倒是插出了不俗的格調!心思果然靈秀!”
皇后此言一出,滿殿皆驚!方才的嘲笑低語瞬間死寂!
柳清婉臉上的矜持笑容和輕蔑瞬間凍結,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她過了片刻,才重新揚起笑容來跟著皇后一起稱贊姜云蘅。
溫氏大大地松了口氣,拍著胸口,看著女兒,又是后怕又是想笑,眼中是哭笑不得的寵溺。
姜允琮猛地放下捂臉的手,眼睛瞪得溜圓,看著那瓶花,再看看妹妹,再看看皇后,臉上表情從“完蛋了”瞬間切換到“啊?這都行?!”
最后定格為“不愧是我妹妹!瞎搞都能撞大運!”的狂喜和得意,差點忍不住要跳起來。
姜云莜緊繃的身體驟然放松,長長舒了口氣,隨即又忍不住嗔怪地瞪了妹妹一眼,但那眼神里,分明是“嚇死我了你個小祖宗!”的如釋重負和滿滿的“僥幸過關”的慶幸,以及一絲“傻人有傻福”的無奈笑意。
“謝皇后娘娘恩賞。”姜云蘅垂首謝恩,心中并無多少喜悅,反倒是驚訝更多一些。
姜云蘅在接過皇后身邊的嬤嬤遞過來的金簪時,只覺那金簪沉甸甸的,其中或許還包括了“借鑒”的心虛。
起身的時候,她感受到一道溫婉含笑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正是柳清婉。
柳清婉笑容依舊得體,甚至還輕輕頷首表示祝賀,然而那笑意卻未達眼底,一絲極淡的冷意如冰棱劃過。
她精心插瓶只得贊譽,姜云蘅看似隨意的幾枝,卻得了皇后親口夸贊“心思靈秀”,更賜下貼身首飾!
這份突如其來的恩寵,如同細小的芒刺,扎進了柳清婉精心維持的從容之下。
宴席過半,殿內悶熱。
姜云蘅借故解手離席,步入御花園透氣。
月色清冷,她行至臨水的“漱玉亭”附近,看著水中月影,手中下意識地把玩著皇后所賜的金簪。
不遠處,傳來幾位貴女的談笑聲。
姜云蘅不欲多擾,正欲離開,卻見一個身影快步朝她走來,臉上帶著幾分明顯的急躁和不忿——是兵部侍郎的嫡女陳明玥。
陳明玥性情直率,甚至有些莽撞,素來與柳清婉交好,也…頗為欽慕三皇子——瑜王。
姜云蘅為什么會知道這個,是因為前世有一回宴席,陳明玥因瑜王鬧了很大的一場笑話,害得最后只能匆匆低嫁,結局也并不好。
“姜云蘅!”
陳明玥聲音帶著火藥味,直接堵在姜云蘅面前,目光灼灼地盯著她手中的金簪,“哼,不過走了點狗屎運,插了幾朵花,就得了娘娘這般厚賞?還‘心思靈秀’?我看你就是裝腔作勢,故意顯得與眾不同,好博得娘娘和三殿下青眼吧?”
她的話直白而充滿敵意,顯然是被人刻意撩撥了嫉恨之心。
姜云蘅眉頭微蹙,不欲與這莽撞之人糾纏,語氣平淡:“陳姑娘慎言。娘娘恩賞,是娘娘的恩典,臣女不敢居功,更不敢妄測天家心意。若無他事,臣女告退。”
說著便要側身繞過她。
“站住!”陳明玥被她這冷淡的態度激怒,尤其是那句“不敢妄測天家心意”,在她聽來更像是諷刺自己多嘴。她猛地伸手想抓住姜云蘅的胳膊理論,“你得意什么!不過是……”
就在她伸手的瞬間,變故陡生!
不知是陳明玥動作太猛,還是姜云蘅側身的時機恰好,抑或是……陳明玥的袖口“不慎”勾住了亭邊垂落的藤蔓?
只見陳明玥腳下猛地一個趔趄,驚呼著向前撲倒!
而她的手掌,在慌亂中本能地向前揮舞想要抓住支撐物,不偏不倚,正重重地拍在了姜云蘅持著金簪的手腕上!
“啪!”
一聲脆響!
那力道之大,讓姜云蘅手腕劇痛一麻,緊握的金簪瞬間脫手飛出!
“叮當——噗通!”
金簪在空中劃過一道刺目的金光,先是狠狠砸在漱玉亭堅硬的石階邊緣,發出一聲令人心悸的脆響,隨即彈落入幽深的蓮池之中,瞬間被渾濁的池水吞沒,只余幾圈漣漪!
時間仿佛凝固。
陳明玥被自己的踉蹌和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狼狽地扶著亭柱站穩,看著空蕩蕩的水面,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她…她好像…把皇后御賜的金簪……打落水里了?!
姜云蘅捂著發麻的手腕,看著池水,心沉了下去。
好一個借刀殺人。
這陳明玥居然能蠢成這樣,被人挑撥兩句就能干出這種事,怪不得她前世會落得個那樣的下場。
她心里如同明鏡一般。方才皇后點選插花之人,陳明玥根本不在其列,兩人之間連半分實際的利益牽扯都無。
然而自己前腳剛離席透氣,陳明玥后腳就跟了出來,那副恨不得將自己生吞活剝的嫉恨模樣,絕非空穴來風。
再聯想到陳明玥那位形影不離、最是“貼心”的閨中密友是誰……姜云蘅眸色幽深,唇角勾起一絲冷冽的弧度。
幕后那只推波助瀾、煽風點火的手,她已然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柳清婉。
柳清婉這招玩得好,根本無需她親自出手,只需在陳明玥耳邊煽風點火幾句,激起她對姜云蘅的嫉恨和對三皇子的醋意,再“不經意”地暗示姜云蘅在漱玉亭……這個性情沖動易怒的陳明玥,就是她手中最完美的刀!
“啊——!”
陳明玥終于反應過來,發出一聲驚恐的尖叫,指著姜云蘅,聲音因恐懼而扭曲,“你!是你!你故意躲開!害我失手!金簪…金簪掉下去了!是你害的!”
她此刻方寸大亂,只想把責任推出去。
姜云蘅簡直要被這蠢貨氣笑了。
她看著陳明玥因驚懼和憤怒而扭曲的臉,以及那根空空如也、指向自己的手指,眼底最后一絲溫度也褪盡了。
她非但沒有退讓,反而上前一步,姿態從容,聲音是刻意壓平的冷靜,帶著一種冰錐般的銳利:
“陳姑娘此言差矣。”
姜云蘅唇角甚至還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仿佛在欣賞一出拙劣的鬧劇,“方才,可是你氣勢洶洶朝我撲來,伸手便欲推搡。我姜云蘅站在此處,難道連避開無端攻擊、保全自身的權利都沒有了?莫非我該束手站著,任由你推搡,甚至跌下欄桿去,才算是‘配合’了你?”
她語速不快,字字清晰,每一個音節都像小石子砸在冰面上,清脆而冰冷。
“至于那金簪…”姜云蘅的目光輕飄飄地掃過陳明玥空空的手腕和驚惶的臉,“它是在你撲過來的動作,才脫落的。陳姑娘,器物有靈,也知趨吉避兇。它若是有腿,只怕在你抬手那一刻,就已經自己跑了。你失手,是因你心浮氣躁,動作粗蠻,與我何干?”
這“器物有靈”、“趨吉避兇”的暗喻,只是說得好聽,但仔細點聽,就會聽出來姜云蘅在罵她是個衰鬼。
陳明玥被她堵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嘴唇哆嗦著還想強辯:“你…你強詞奪理!若不是你躲開…”
“呵,”姜云蘅發出一聲極輕的嗤笑,打斷了她的胡攪蠻纏,那笑聲里帶著毫不掩飾的嘲弄,“陳姑娘,我勸你省省力氣。與其在這里攀誣于我,不如好好想想,那支皇后娘娘剛剛親賜下的金簪,聰明人都不會在這個時候與我起沖突的,是誰,在你耳邊煽風點火,讓你覺得今日非要來尋我的晦氣不可?”
她的聲音壓得更低了些,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憐憫,卻又冷得像冬日雪一般:“沖動是刀,鋒利卻無眼。有些人遞刀給你,可不是為了讓你自保,而是想看看,這刀鋒最終會落在誰的身上,又或者…砍傷的是不是遞刀人想除掉的礙眼之物?”
姜云蘅微微傾身,目光如寒星,直直刺入陳明玥慌亂的眼眸深處,“被人當槍使,還沾沾自喜地往前沖,這可不是聰明人該做的事。今日是支金簪,明日呢?陳姑娘,你這一身莽撞的勁兒,還是收一收吧,莫要再替人去試那刀鋒利不利了。”
這番話,如同兜頭一盆冰水,澆得陳明玥從頭頂涼到腳心。
她不是全然不懂,只是被憤怒和恐懼沖昏了頭腦。此刻被姜云蘅點破,那層被利用的窗戶紙猛地被戳穿,她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心底升起,連帶著看向姜云蘅的眼神都帶上了更深的恐懼和后知后覺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