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微微,月色朦朦。
巍峨的宮墻亦如往日那般拔然聳立,月光和著宮燈灑下一片片暗影,寂靜又悄然無聲,三步一哨十步一崗,人人各司其職,儼然已經將整個宮闈上下困得水泄不通,猶如鐵桶。
目前這成果,在阿九看來只能說猶可,畢竟,表面上的風吹草動都抵不過有心人的謀算深深。
而這,僅僅只是開始而已。
如今的奚國朝堂分立三派,一派是以陳庭為首的文臣一黨,一派則是以何旭釗為首的武將一黨,至于趙扶搖則是新晉寵將,自然也有不少溜須拍馬之輩紛紛站位,更何況,趙扶搖如今可是深得帝心,在朝堂上可以說是呼風喚雨,將陳何兩黨不分伯仲的彈劾個遍,一時間,整個朝堂可以說是水深火熱人人自危。
當然,這番雷厲風行的舉動自然也震懾了不少牛鬼蛇神之輩,以至于陳何兩黨最近都夾緊了尾巴做人,輕易不會去怵這位國君“新寵”的霉頭。
這不,阿九聽趙扶搖說起近段時間朝堂上大大小小的事情,說到一半,就看到胡公公朝著兩人迎面走來。
“九公子,威武將軍。”
“可說今晚國君喜形于色的,我一收到將軍的信兒,估摸著是您回來了。”
“好巧,還真叫咱家猜中了。”
胡公公見人永遠都是堆著一臉笑,這笑雖有高有低卻不見假,其中的意味兒也挺耐人尋味的。
天子近侍,個個都是人精,更何況這位還侍奉了兩朝天子,都說一朝天子一朝臣,能更迭換代還榮寵不衰的當為翹楚。
“公公氣色飽滿眸光明潤,想來,國君近來龍心大悅。”
說話間,阿九悄悄地從懷中摸出了玉瓶塞到胡公公手里,兩人心照不宣誰也沒有開口提及,不過,胡公公的眸色卻更為深邃柔和了幾分。
阿九第一次入宮時就提點了十二皇子姜無,胡公公自然也是聰明人,無非就是多照看些,也不是什么費心勞神的事兒。
至于這玉瓶,則是謝禮。
說實話,胡公公已經活了大半輩子了,什么樣的好物件兒沒賞玩過,年輕的時候還喜歡些黃白珍寶,可隨著歲月更迭,想的也就是身康體健了。
這一點,阿九自然能輕而易舉的做到。
是以,胡公公待阿九更是熱切,連帶著趙扶搖都受了不少好處。
“都是仰賴國君寬厚體恤,不然我這老胳膊老腿兒的,哪兒還能這么利索。”
“當然,九公子上次給的藥療效甚好,我這一到陰雨天骨頭就疼痛難忍的老毛病都好了不少。”
“這不,身子骨都硬朗多了。”
三人一路說說笑笑,當然,說也是胡公公說的多,至于笑,只有阿九笑得最驚悚。
皮笑肉不笑的,看著就抓心。
不多時,幾人已經到達了姜柘的寢殿,胡公公自然也識趣兒的沒有跟進去,只是輕輕地推開了寢殿的門示意二人進去說話。
兩人一踏入寢殿就被一陣陣微微襲來的暖意包裹,已經入夏的時節寢殿內還熏著火爐,可想而知,姜柘的身體確實正在每況愈下,哪怕藥物方面如流水般的進入體內,可身體能吸收到的療效還是微乎其微。
兩年,只是虛數。
殿內燈火通明,帷幔帳簾上正影射著一個蜷縮的身影,長長的案幾旁,姜柘還在盡心盡力的批閱著奏折,而一側的玉盞中還盛放著寥寥熱氣的湯藥。
姜柘的身子就跟漏斗似的,一方面要下猛藥重燃精血,而另一方面又要以藥膳滋補溫養,一進一退,才方能制衡。
“您可別覺得我給您估了兩年的數,您就可勁兒折騰,到時候要是只活了個零頭,可怨不得旁人。”
阿九脫口而出的語調聽不出一絲一毫的玩味兒,倒是把一旁的趙都望驚了一下,可轉頭想想,這話也就阿九能夠堂而皇之的說出。
詫異的是,姜柘聽到這話后竟頭也不抬依舊伏案批閱,像是早就了然于心一般。
這般相處,倒是令趙扶搖沒有想到的。
“我這身子骨,血氣方剛的時候還行,現在就是想縱情聲色夜夜笙歌也有心無力了。”
“更何況,還有這一堆爛攤子……。”
姜柘說完又低低的咳了兩聲,遂又端起玉盞一飲而盡,喝完后整個人都無力的仰躺在躺椅上,看上去像被抽干了精氣一般。
看到這一番景象,趙扶搖說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兒,想勵精圖治的君王卻已經日薄西山,偏偏狼子野心之輩卻能國泰民安。
就如同他趙家軍一樣,無力回天卻又甘愿飛蛾撲火。
世道不公,人心不古。
就在趙扶搖沉思的片刻間,阿九已經跨步上前跪坐診脈,整套動作行云流水仿佛演練了千百遍一般。
不知怎么的,趙扶搖心底浮起一抹怪異。
“熬夜傷神勞肝,禁止多思多憂。”
“你是國君,不是騾子,這些奏折都是些千篇一律的話術,批與不批倒差不差。”
“本就壽數不長,可別顧此失彼。”
阿九的話向來直白,直白到讓人沒有反駁的余地,甚至一點都不避忌君王好惡,或者說不留情面。
想到這里,姜柘有些失笑,難怪這個威武將軍要讓趙扶搖來做,依著這人的性子,只怕是雞犬不留。
于姜柘而言,阿九這人似乎從來沒有把他當作一國之君,從第一眼見就是如此,大刀闊斧的直抒己見,毫不掩飾的勃勃野心,心如瀚海的運籌帷幄……,此間種種,智多近乎妖。
可這樣的人,偏偏很難令人厭惡,是惡也惡,是善也善,是地獄爬出的惡鬼摩羯,也是人間慈悲的佛陀菩薩。
不,不,不。
想到這里,姜柘片刻的失神從阿九的眸光中醒來,涼薄冷冽,一眼望去只覺寒涼刺骨,這人才不管你是諸天神佛還是妖魔鬼怪,誰敢阻攔就地誅殺。
“你這神情,怪滲人的。”
阿九看著姜柘一臉蒼白病態的樣子忍不住出聲,特別是這人的眸光卻亮得嚇人。
“我在想,若是你能早生三十年,與我阿父定能成為刎頸之交。”
姜柘此話一出,阿九神色并無變化,反倒是一旁的趙扶搖有些驚訝。
能得帝心者,古來今來皆是“能人”。
奈何這能人,卻波瀾不興興致平平。
“您的天子令,文家接了。”
“不過,接的是文書慈,不是文邡之。”
一息間,姜柘突然劇烈咳嗽起來,預想中的歡喜并沒有到來,反而心口出卻是一陣陣令人眩暈的頭痛。
“國君。”
突然,阿九手腕一轉,幾抹幽光覆在了姜柘的頭頂,銀針沒過,那股在肺腑間生拉硬拽的痛感也逐漸消失麻痹。
文家啊,一門四杰,老的老,死的死,殘的殘。
“書慈……,書慈吶……,他……。”
姜柘的未竟之語,阿九都了然于心,她更知曉的是眼前這位命數不久的帝王當年的愧疚懊悔,甚至,無力辯駁。
“國君,不出三年,文書慈將成為奚國最鋒利的刀,您得握住刀,方能所向披靡。”
說罷,阿九從懷中摸出一枚錦囊交到姜柘手中,打開一看,竟是一塊花押玉石。
瞬間,姜柘震驚的看向阿九。
這種玉石花押,他只在文邡之的身上見過。
文家,家主令。
“文邡之,已經垂垂老矣,天子令于他已是力不從心。”
“文書慈,瘋癲癡殘數載,如今大病初愈,已非常人心性,此子孤勇堅韌心術上佳,用他肅清朝黨再好不過。”
“不過,上士謀心,下士伐兵。”
“國君。”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最后一句,擲地有聲。
若是仇讎在場,必不能料想此番景象。
阿九,既是授人以漁,又要掣肘以漁,這把刀是她親手交到姜柘的手上的,生殺奪予都應由君王定奪。
可阿九此時所為,卻是在姜柘心中埋下了一顆生機的種子。
昔年,君王無力護文家老小,死的死殘的殘,這份愧疚之情會隨著時間淡化消磨,可今時今日此舉,亦是將君王的陳年舊傷再次撕裂得鮮血淋漓。
說實話,姜柘壽數已短,可奚國還會逐漸興盛強大,奚國的未來必然是要由下一任君王繼續承揚的,而阿九要做是讓這一任的君王毫無芥蒂的信任文家,讓文家徹底的在動蕩不安的奚國站穩腳跟,哪怕時移世易,哪怕王權更迭,至少文家都要在君王心中占有最重要的一席之地。
“文老曾說。”
“當年縱使文家落得此番下場,但一如當年未有二心。”
“君王可易主,臣節不可廢。”
“文家,要的,是一個公道。”
“這個公道,已經遲了二十年。”
說到這里,姜柘已經忍紅了眼,面容的筋骨也在抽搐顫動,這數千個日日夜夜不止他一人在反復煎熬,還有那個明眸善睞神采飛揚的女子,以及她身后的累累白骨。
“臣不負君,君必不負臣。”
說完,阿九恭敬地俯身拜扣一禮,這一揖,是在允行當年的君臣之諾。
諸君,恩重。
…………
從宮內出來已經幾近天明的時刻,阿九跟趙扶搖兩人又轉道去了辛娘的鋪子,辛娘的手藝甚好,包子皮薄餡大,一口下去還有飽滿的汁水橫流,甜漿也是恰到好處的清爽,一碗下去滿口生津。
不過,意料之外的卻是鋪子上多了幾個小娃娃,雖然都穿著補丁的衣服,但看得出來縫補得很細致也清洗得很干凈。
“怎么?有問題?”
趙扶搖跟阿九坐在后院里,透過前方的圍簾的縫隙看向剛剛走出去的少女,說是少女,也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身量還沒有長開,整個人都瘦干瘦干的,不過氣色上卻比初見時明潤了很多。
“沒什么。”
阿九的眸光只是落在那身影上短短一瞬又收了回來,繼續面無表情的吃著碗里圓潤飽滿的包子。
“那女娃是個伶俐聰慧的。”
“這些日子,幫著辛娘跟武大哥打理鋪子,做事也麻利,腦子聰明一點就通,是個能做事兒的人。”
趙扶搖說這話時臉上帶著明顯的笑意,看得出是帶著幾分欣賞之意的。
這年頭,死個人或者說死一群人太容易了,像這種流民乞兒更是會消失的悄無聲息。
他是跟著大哥一步一步從落城的刀口滾過來的,最初更為慘烈的場面他并沒有經歷,可戰場上始終刀劍無眼,后來的日子也不見得能好多少,但始終有哥哥們頂在前面,他的日子倒也算松快,不算難熬。
可這樣的細伢子,生來就孤苦無依,跟雜草似的隨風而落,可能終其一生,都無法尋得扎根的地方。
甚至,沒有一生。
活著吶,從來不易。
“喜歡?”
“太小了。”
“咳咳咳……什么?”
趙扶搖突然被阿九鄭重的語氣驚得岔了氣,一下子咳得撕心裂肺,就連原本古銅色的肌膚都透著紅光。
“我……怎么可能……喜歡……。”
“喲喂……,將軍咋還嗆到了。”
“慢點吃,慢點兒吃。”
“屜上還有吶,快,快,當家的,再端碗甜湯來。”
可巧不巧,偏偏趙扶搖想解釋的話被打斷在嘴邊,辛娘一來就趕緊給趙扶搖輕輕錘背,那緊張的模樣生怕這人一口氣掘過去了。
至于阿九,已經連人帶碗出院去了。
辛娘一看趙扶搖黏著不放的目光,瞬間腦中靈光一現,不由得笑了起來。
“將軍,您是心儀阿九姑娘吧?”
辛娘帶著調笑的聲音在耳旁炸裂,趙扶搖錯愕的目光落在辛娘溫柔繾綣的臉頰上,心底最隱秘的角落被突然戳穿,一時間有些無措。
“嗯,喜歡,很喜歡。”
趙扶搖說完才收回目光,微微的低下頭,同樣,眸光里溢滿了苦澀。
他知曉,這份喜歡是從很多年前那莽莽撞撞的相逢開始的,相識是緣也是孽,不那么討喜又難相處,可偏偏經過多年的時光窖藏后卻變得深沉而又濃烈,甚至小心翼翼的不知該如何開口訴說。
甚至,心里一直有一種聲音在告訴他,他們并不相配。
想到這里,辛娘似乎也看出了眼前這個八尺男兒的忐忑不安,像是如同當年初遇李武時的模樣。
赤誠而又炙熱的少年郎啊,喜歡心儀的姑娘,卻不知姑娘是否心儀自己。
“將軍,喜歡就要大膽去追。”
“阿九姑娘這么好,小心被人捷足先登。”
“那,才真是遺憾!”
辛娘的無心之語卻萬萬沒想到多年后會一語成戳,她更沒想到的是,這么好的姑娘終其一生都難得圓滿安樂。
…………
至于阿九才不管這后續的事宜,剛剛端著碗走出跨院,就看到那穿著布衣荊裙的女娃端著一眼甜湯走來,娃娃都是見風長,不過短短兩三月的功夫,好像又拔高不少,身量長了,臉上的那股子干澀的味道也褪去了不少,眸光比那時更為清澈堅韌,就連嘴角的笑意都柔和不少,整個人都化去不少尖銳之氣。
佛語說,相由心生。
倒也不假。
“姑娘,我名蒲草,蒲葦的蒲,野草的草。”
女娃的聲音輕聲細語,一絲一毫都不見上一次交談時的歇斯底里,甚至看上去頗有種歲月靜好的感覺。
“我名阿九,你也可以叫我趙九。”
阿九的名字是蒲草所沒想到的,怎么說呢,這個名字令她有些不可置信。
“你不相信?”
阿九自然是看出蒲草的驚訝之意的,顯然,這個名字并不太讓人相信。
“或者,你可以叫我趙阿九?”
看著眼前的女子滿眼的鄭重其事,眸光中那種不容置疑的堅定自信,蒲草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有些哭笑不得。
再想到當初種種,蒲草很是羞愧。
“姑娘,您的大恩大德蒲草日日銘記于心,若是有蒲草能幫上忙的地方,蒲草一定撲湯蹈火在所不辭。”
說完,蒲草又自顧自的搖搖頭,她力微言輕,怎敢這般許諾?
“那天我……我不是故意頂撞您的,我只是太害怕了,我也太想……太想成為您這樣的人。”
“我想攀附,想依靠,想祈求您的青眼,我看到過的許許多多人都是這樣的,我不知道該怎么討好您。”
“我以為……。”
“您這樣的人,必定是有極高的出身,名門望族,許是能一躍枝頭變鳳凰。”
“我想錯了,也做錯了。”
“從初遇時,您就不曾帶有任何的利用狹隘之意,那些紙張,您需要的消息,再接到將軍他們,其實都不是非我不可。”
“您只是想把我,把我們送到辛娘子身邊,您想讓我們自力更生有枝可依。”
“我也終于明白您所說的握刀之人是何意。”
“您即是刀。”
“我也想成為自己的刀。”
說完,蒲草滿含淚光的朝著阿九屈膝想行禮,但偏偏那抹纖腕卻力有千鈞的橫亙在身前不可動彈。
“男兒膝下有黃金。”
“女兒,亦是如此。”
阿九依舊冷淡的聲線在頭頂響起,直直的把人逼得站立起來,隨后,一揚聲,人就走了。
“趙扶搖,走了。”
…………
蒲草看著阿九遠去的身影,一時間竟說不出心底是何種滋味兒,她既興奮卻又覺得悵然若失,這是第二次被拒絕。
可蒲草不知道的是,阿九從不牽扯無辜之人入局,有些人是生來就在棋局之中無可抽身的,而有的人是心甘情愿了無牽掛,可剩下的人應該有個好的結局。
她所期望的盛世,至少得有后人看到。
——
這邊,阿九悄無聲息的回了將軍府,毫不意外的府中已經一片狼藉,看著院中你來我往誰也不讓誰的兩人,真應了那句不是冤家不聚頭。
原本一行人是要找個客棧落腳的,可沒想到這一群人竟然悄悄地跟著阿九來了將軍府,客棧再好,哪兒有這府內空曠啊,至少都是自家人,打個架什么的也不用避人,能夠酣暢淋漓的隨心所欲。
所以,空曠的將軍府就成了昨日黃花般凋零的模樣。
當然,空地上也坐著兩個圍觀的群眾。
趙六以及馬老六。
兩人估計是吃得差不多了,頭擺肚圓的,旁邊散了一地的酒壇,一靠近,那酒味兒加上男人粗狂的味道更是不得了。
“收拾收拾,今晚子時動身。”
阿九丟下一句話,頭也不回的走了。
至于剩下的四人,好似沒聽到一般,兩個大男人呼呼大睡,而剩下該打架的人依舊難舍難分。
——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
一行人又趁著夜色趕路,他們要轉道去往月河城,也要在那里分道揚鑣,阿九等人要乘船向西去往竺國,至于如云他們也是在那里轉道走陸路跟隨走腳的商隊回蠻荒。
四天四夜。
一行人馬不停蹄,終于趕在即將最后一趟泊船的碼頭,短短相聚,又要分別,他們這些年也總是聚少離多。
或者,不知何日便是真正的離別。
“馬老六。”
“唉,唉,姑娘,在的,在這兒。”
一聽到阿九低沉的聲音,馬老六頂著滿臉的虬髯從后排擠到了人前。
“阿云雖說性子刁鉆脾氣不好,但這姑娘是個實心人,你既要娶她,就要三書六聘明媒正娶,你要敬她愛她信她。”
“待你倆大婚之日,我必來添妝。”
“愿你二人相濡以沫,攜手白頭。”
阿九的話令如云紅了眼,而一旁馬老六已經高興得找不著北,只是一個勁兒的點頭哈腰大聲應和。
“趙如寶。”
“營主,請令。”
趙如寶上前俯身抱拳,半大的少年比起阿九來只到肩膀的身高,臉龐圓圓,笑起來來眼睛跟月牙似的,總是帶著股稚氣未脫的天真無邪。
這孩子,阿九是從呱呱墜地看著長成小蘿卜頭的,一晃,已經是少年人了。
突然,纖瘦的身影將人攬入懷中,輕輕地低在耳旁悄聲細語。
“怕不怕?”
“不怕。”
“你聽好了,給我活著,哪怕只剩一口氣,也得給我吊著。”
“記住,你不能死在我前面。”
說完,看著眼前這雙溢滿水光又拼命壓抑裝作鎮定的少年人,伸出手輕柔的撫了撫臉龐,遂后,一行人轉身就走,不帶任何繾綣留戀。
…………
“阿姐,阿姐……。”
趙如寶突然出聲,如云也趕忙來到身前,兩人目光一視,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熟悉的深意。
“阿姐,成婚吧。”
——
這邊,阿九一行人又踏上了熟悉的“金銀號”,一上船,卻沒想到在這里竟然碰到了“熟人”。
“阿九。”
遠遠的,阿九就看到了那個在船尾正在執桿的修長身影,墨衣黑發眉眼盈盈,一轉頭,當真是幅傳世畫卷。
“阿九,你可來了。”
“我們公子足足等了你三日了。”
莫八一開口,倒是令阿九沒想到,按理說,這群人應該已經回竺國了才是。
不過,阿九還沒來得及開口回應,倒讓一旁的砂楚截了頭。
“漬漬漬。”
砂楚小小的身影直接推開莫八朝著聞如意走了過去,圍著人繞了兩圈,邊看還在邊嗅,要不是看著這姑娘精致小巧的模樣,這幅樣子看上去跟個猥褻變態一樣。
“阿九,阿九,我要他。”
“把他給我當個藥人吧!”
砂楚一開口,語氣里帶著歡呼雀躍,甚至眼神里也是毫不掩飾的驚喜垂涎。
“放肆!”
“大膽!”
“你以為你是什么人,竟敢口出狂言,你信不信我把你丟到海里喂魚。”
莫八氣的上跳下竄,看著砂楚眼里的火光都快燒出來了,不過,人沒有什么實際性的動作,只是死命的擋在砂楚跟聞如意中間。
“砂楚,不要胡鬧。”
這時,阿九也走了過來,后面亦步亦趨跟著的正是青奴,青奴充耳不聞這番鬧糟糟的景象,只是滿身戒備的緊緊貼在阿九身后。
“切,不過一將死之人罷了。”
砂楚滿不在意的轉身拉住阿九的手,那雙不諳世事的眼里卻盛滿了漫不經心的笑意,瞧上去當真是不值一提一般。
“阿九身邊還真是能人輩出。”
聞如意對于砂楚的話并不介意,甚至一開口還是那種如高山流水般的清潤之氣,再加上這一身上等皮相,不知道會迷了多少姑娘的眼。
為此,砂楚還偷偷的看了看阿九,好在,這人還是那副毫無表情的寡淡面容。
也是,智者不入愛河,愚者自甘墮落。
不過,阿九不是智者也不是愚者。
這人啊,壓根兒不開竅。
“你為何不回竺國?”
按照他們的計劃,聞如意此時應該在竺國秘密調查當年之事,而她接下來會去西北大荒找尋僵人的蠱童。
他們應該按當初計劃行事才對,而不是在這里相遇。
想到這里,阿九突然覺得好像他們的每一次相遇都不在計劃之中。
“我要跟你一同前往西北大荒。”
“你不信我?”
聞言,如意搖了搖頭,還沒來得及開口又被砂楚打斷。
“你不能去。”
砂楚突然用力的握住阿九的手,眼神突然凌厲起來,這是第一次,砂楚在面對阿九時如此的鋒芒畢露。
可阿九明白,這種鋒芒不是朝向她的,而是,聞如意。
“我說,你不能去。”
“你得答應我,你不能去。”
砂楚眼中的堅定不可動搖,可在這種堅定之下阿九卻看到了這人的忐忑無措,她突然明白過來,砂楚一定是知道什么。
“砂楚,你攔不住我。”
說罷,阿九將砂楚的手掰開,帶著一定的力道卻不會傷人,同樣,也是讓砂楚明白她的決心不可動搖。
“好啊,我攔不住你。”
“那你就從我的尸體上踏過去。”
砂楚一松口就放了狠話,她腦中甚至想了各種各樣阻攔的辦法,她知道,這一行阿九不可能全身而退。
甚至,可能會送命。
而這一切,肯定是因為眼前這人。
一想到這里,砂楚突然暴起,一甩手,手中的軟鞭直直朝聞如意的面門而去,這一擊,是帶著十足力道的殺意的。
當然,砂楚一動,阿九也跟著動了,在武藝上,砂楚從來不是阿九的對手,特別是這人可是用了砂楚一生心血才鍛造出來的,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阿九早已不是當年的阿九。
毫無意外,砂楚的鞭子被阿九穩穩的握在手中,不過,阿九并沒有以力還力,而是生生的用血肉接下了這一擊。
可以說,皮開肉綻。
“你瘋了嗎?”
打人的是砂楚,滿眼淚水的也是砂楚,捧著阿九的手苦的梨花帶雨,甚至驚慌得連手中的藥瓶都拿不穩。
“阿九。”
“你滾開。”
聞如意一靠近,就被砂楚惡狠狠的推開,眼里的兇光和殺意毫不掩飾的袒露,不過,聞如意可以確定,他從未見過砂楚。
那這敵意,只能是來源于阿九。
至此,阿九也不能再讓幾人待在一起,拉著砂楚就往船尾的艙房走去,而莫八顯然是還沒有從這一番突如其來的變化中醒神,只是呆愣著低低出聲。
“這是……怎么了?”
不過,聞如意的心情卻有著復雜,在他看來,這人一定是知曉什么才會拼命阻止阿九去西北大荒,一想到自己查到的信息,心情更為沉重。
——
這邊阿九帶著砂楚回到房內,大船就已經開泊,阿九安靜的坐在軟塌上看著砂楚忙上忙下找藥包扎的樣子,甚至,差點兒連藥都下錯。
好在,砂楚還是慢慢平靜了下來。
“他是誰?”
包扎完,砂楚也終于能心緒平穩的開口。
“竺國,攝政王,長孫如意。”
原來是他。
砂楚雖說四海為家,可對于竺國攝政王這個名號可以說是如雷貫耳,生來就被批命天煞孤星,克父克母親緣寡薄,其母出身清河崔氏,乃家中嫡女,父寵母愛兄友弟恭,可以說是妥妥的人生贏家,可惜,夫婿疼愛良緣美滿卻在生子時難產而崩,去時,不過桃李年華。
再后來,父兄突然暴斃而亡,而長孫嫡長一脈,除了長孫如意外已再無他人。
當然,傳聞長孫如意也在一場大火中容貌盡毀形如惡鬼,此后,一直是以面具示人,此番看來倒也不能盡信。
不過,這長孫如意自五歲起就被送入天道山渡化煞氣,一直到十五歲才被長孫長和接回長孫家。
這些年,長孫一脈能在竺國步步高升穩如泰山,長孫如意功不可沒,嗜殺成性手段殘暴,凡是擋了長孫一脈路的人,統統沒有好下場。
可以說,長孫如意就是長孫家最鋒銳最好用的刀,跟這樣的人牽扯在一起,絕對萬劫不復。
這樣的人,沒有心。
“阿九,長孫如意,不是善類。”
“你與他可不是與虎謀皮,而是虎口拔牙,小心連渣都不剩。”
“我知道你要給趙家討一個公道。”
“你要讓當年的參與之人以身證道。”
“你要讓天下人為趙家軍正名。”
“還有,那些蠻人……。”
“我知你數年籌謀為何,可你不能什么都不管不顧。”
“你,至少,得給自己留一條后路。”
…………
“砂楚,你究竟知道什么?”
“你不是懼怕長孫一脈,你懼的是長孫如意。”
突然,室內一靜,似乎連呼吸都停了下來,而砂楚則是立馬大聲反駁。
“我不知道。”
“我不是。”
說完,人就一下抽身站了起來,甚至,想轉身馬上逃離。
可偏偏,手掌被一抹冰涼握住,正巧是這股冰涼的寒意,似乎正從四肢八骸侵略到心口,而心尖上噴涌的苦澀卻漫過了喉間沖到了眼眶化成熱淚。
“砂楚,你是不是僵人一族?”
說實話,砂楚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這話會從阿九口中說出,來的猝不及防卻又無口辯駁。
至于阿九,其實早有預料。
砂楚一身毒術出神入化,容顏不老身量不長,這等逆天之事簡直匪夷所思,無論是毒是藥都不可能讓人這么多年容顏不改,可若是蠱,卻有可能。
以蠱養蠱,人蠱不分。
當年,阿九深入蠻荒以一己之力重傷蒙拉格誅殺了圖蘇烈十子,可偏偏這十一子卻被圖蘇拉救走,圖蘇拉此人是天生將才,比之其父有過之而無不及。
也是那一戰,她也險些命喪當場。
若不是得遇砂楚,只怕她的墳頭草都已經三尺高了。
“砂楚,你救過我的命,按理說,我應當以命相報。”
“可惜,我這一生已經先許了旁人,就許不了你了。”
“你給了我三十年,如今,已用了五年。”
“你說過,人有命數,強求不得。”
“可你不也強留了我的生機嗎?”
說到這里,砂楚周身都像是被泄力一般癱坐在軟塌上,唇瓣囁嚅想張口卻無力。
“阿……九。”
“長孫如意身上乃是王蠱,王蠱也稱本命蠱,子母雙蠱,母蠱亡子蠱生,蠱蠱相傳生生不息。”
“此蠱相生相伴,懷生之時入腹,隨嬰童出世,以子母精血豢養,歷經三腹,一腹三十三載,耗時百年,方可制成不死蠱。”
“容顏不改,死數不至。”
“方可長生。”
…………
“長孫如意,應當就是這第三腹。”
原來,如此。
“我知曉了。”
砂楚所言哪怕駭人聽聞,可阿九卻依舊風輕云淡,越是這般,她越知曉無法令她回心轉意。
真是撞了南墻,也不回頭。
“既然這蠱可以轉移,一腹傳一腹,那么,就有生機。”
“生機?何來生機?”
“那長孫如意最多不出三年必然瘋魔暴斃,他那一身精血早就被磋磨干凈了,誰給他生機?哪有生機?”
“先不說如何移蠱,這本命蠱一旦離體,除非有人為他重塑血脈,否則必死無疑。”
“你以為重塑血脈是尋常兒戲嗎?”
“少說得有一甲子的功力,哪怕我能為他養一續命之蠱,可這一甲子的功力就沒了,也就是說一人生一人死。”
“這樣的人,不是這么容易尋到的。”
“況且,他也不一定能活到續命蠱降世之時。”
“不對!!!”
“不對!!!”
砂楚慷慨激昂話語被打斷,甚至在看向阿九越來越亮的眸光之時,心里卻涌出一種不可置信的戰栗。
她想……。
“不可能。”
“一腹三十三載。”
“長孫如意已經喂養了三十載。”
“把本命蠱移到我體內。”
“制成這不死蠱。”
“只要不死蠱成,無需一甲子的功力。”
“便可以蠱轉蠱。”
…………
“你……,當真,瘋了!”
“你就這么想找死嗎?”
砂楚幾乎是咬牙切齒的開口,她明白阿九所言,以她一身精血喂養不死蠱,蠱成再轉移到長孫如意體內,這樣,長孫如意此生必能長命百歲。
況且,阿九體內就有這枚續命蠱。
當年,阿九重傷,原本就是生機全無,要不是砂楚以毒入體強行為阿九煥發生機,也不可能留有一線讓續命蠱存留的生機。
可惜的是,毒性太烈,以至于周身血脈幾乎盡毀,若不是這續命蠱,再加上砂楚二十年的內力,不可能達到以蠱御毒的效用。
也是如此,阿九才能有這三十年生機。
這些年,砂楚飄零四海,也是在為阿九找尋奇藥古方,以試圖化解這一身毒血。
可惜,五年了,所獲不過寥寥。
“長孫如意,不能死。”
阿九的話依舊斬釘截鐵,那種浸透鮮血的狠辣撲面而來,一如當年她們相遇時,縱死不曾低頭。
她不明白的是,阿九為何要將這生機留給這人?
若是不死蠱成,她大可以長命百歲。
長生不死,世人皆求。
“我不會叫你如意的。”
“阿九。”
“砂楚,你當真覺得長生不死是好事嗎?”
一瞬間,砂楚如遭雷擊,過往的一幕幕不停地在腦中翻涌呈現,她這一輩子都只能留在這最天真爛漫的年紀,所有人都在生老病死,無數的身影都在從她身邊流走,她抓不住,她留不住,她甚至得靠不停地遷徙不停地流離來掩蓋自己身上最駭人的秘密,不能吐于人前,不可與人交深,她也終其一生都不會有美滿白頭。
她已快近半百,可人生卻還有下一個半百。
到最后,她會成為真正的孤家寡人。
她這一生,沒有盡頭啊!
“長孫如意,他是一個真正握盡天時地利的執棋人,他缺的,不過是命數而已。”
“我這一生,早已看到了盡頭。”
“可我之愿,靠我一人,終難達成。”
“長孫如意,是真正能開創盛世的人。”
“這盛世,我愿與諸君共勉!”
…………
到此時,砂楚才真正明白阿九所做究竟為何,她這一生踽踽獨行都在找尋趙都望口中的海晏河清天下大同,可盛世要用累累鮮血白骨鑄成,她是鑄刀人,是傳燈人,是一身惡骨沾滿罪孽的殺神,她可為盛世鑄滿血惡,卻不能活在盛世之下。
盛世啊,高臺之下要用血鑄。
“阿……九,阿……九,阿九……。”
“求求你,不要,不……要。”
這樣的盛世,沒有你的盛世,我豈能甘愿受之?
砂楚哭得幾乎癱軟,最后,卻被阿九擁入懷中。
藥苦的青澀縈繞在鼻翼間,由下往上卻能摸到根骨分明,甚至那崎嶇在皮肉之上的嶙峋斑駁都分外凸起,而在那掌中的背脊出卻滾燙炙人。
續命蠱。
續命人。
我偏要推倒這天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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