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廳的燭火明明滅滅的燃了一整夜,窗外的細雨和風是少有的溫和,輕輕地撩動著天色吹拂著大地,漸漸,墨色退去天光覆明。
空氣中彌漫的水木香余余裊裊,浸得久了,竟也覺出了些倦意和疲憊。
梅老夫人和文老太爺皆是熬了一夜,鄭氏底子要強勁些,事情談完,也就伺候著家中兩位長輩去歇息了。
此個夜間,文家的肱股們幾乎沒有一人得閑,花廳的人影來來去去,忙活了一晚上,才算是將事情了了大半。
“身子骨可還受得住,要不要歇歇?”
阿九看著身旁臉色有些蒼白的文書慈,言語中帶了軟意,聽來也覺慰藉。
“先生放心,仇讎無礙。”
“這些日子又用了新的藥方,覺得這副身骨又靈活不少。”
“想來要不了多久,仇讎也能去踏馬尋春了。”
文書慈說完,眼眸略略的彎了起來,眼瞼下垂下一片浮影,恰如那春日景,自是無限好。
人生得好,心緒也開闊了,自然瞧著比往日更多出幾分蓬勃的生機。
“會的。”
“春日游,少年行,踏馬看盡梁河花。”
歸來,仍舊是少年。
仇讎聞言笑意更深,他家先生愿意說好聽話時總是這么的赤誠動聽,其實,先生才是這天底下最最赤心誠誠的女郎。
生于惡濁,手染鮮血,獨獨錘煉為這世上最鋒銳的刀,是刀便要飲血殺戮,殺戮沒有盡頭,走上這條路自是不會回頭,而刀的宿命是終將折戟。
幸而,先生外有刀鞘,刀鞘能護佑著先生,而他,也愿意成為先生的刀鞘。
刀與刀鞘同在,死生與共。
仇讎想到這里,看向自家先生的目光更加的溫柔,阿九自然也察覺到了這蘊含在其中的深意,不過,阿九并未出言詢問。
人與人終歸是不同的,出生不同,要走的路不同,將來要面臨的選擇也不同,人一旦做出選擇,就意味著會面臨失去和得到。
抉擇,向來是一件很殘忍的事情。
可文書慈,現在還未面臨這樣的抉擇。
但日復一日,這人終究會在不斷的抉擇中失去或者得到,失去的越多就代表要添加的籌碼越多,籌碼需要取舍,取舍之間就會生出偏頗,偏頗多了就會有執念,執念是烈火,生生不滅。
同樣,執念,也會燒死人。
阿九不知道這人的執念會燒到何種境地,但人都是要經過鍛煉才能變得更純粹的,這條道自來便孤獨,有的人能走下去,有的人只能被迫停下或者放棄。
但今日種種,他日終會結出沃果。
是苦是甜,得最后吃到果子的人才知道。
一室靜謐,兩人各自忙活,手中筆逸搖曳,滿室墨色飄散,有一踉蹌蹣跚的人影執棍而來。
“先生安好。”
“三爺安好。”
阿九與文書慈抬頭看向文生,少年偏黃的肌膚像是被風雨澆筑過后打焉兒了一般,有一種垂頭喪氣的枯敗感,細長的眼眸失了往日的光澤,和著那微微抿著的唇角顯得拘謹而又不安。
“先生,前日之事已處理完,荀夫子已被逐出族學,另經查其他幾位夫子有兩人私下收授學生私賄,人已經連帶著一并逐出族學,永不錄用。”
“前日挑事的學子是梁河城中程錄事的長子程安,其余三人分別是李掌簿二子李郊,藥商王貴幺子王治以及郡守劉遠管事的表侄劉蔚。”
“程安,李郊已死,王治斷了手腳,至于劉蔚已經送回郡守府衙。”
“事情的一并細落已經上報郡守府衙,劉蔚已經被遣回老家。”
“此番事事已張貼啟示告知族學上下,另外,參與此次事件的其他學子均已受到訓斥責罰,未有一人姑息。”
文生垂著頭說完也沒有抬起頭,廳中一時靜默,竟是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默了半響,文生張口,卻又啞言。
“然后呢?”
文生突然抬頭看著先生,臉色竟看得發白,瞳孔中有些震驚,可囁嚅著不知如何開口。
不知怎么的,他覺得先生的目光涼薄極了,涼薄里是不滿。
“文生,你覺得他們服了嗎?”
先生的話猶如棒槌擊打在文生的頭頂,打的文生幾乎站立不穩。
文生沒有回答,但從那雙眸子里倒出的那張滿面驚惶的神色中已經得到了答案。
“貧賤二字,自來是天塹,天塹是無法逾越的鴻溝。”
“兩條人命而已。”
“這點兒血,太少了。”
阿九的話一針見血,文生只能窺見一角就已戰戰兢兢,而仇讎已是掀開了這張簾幕。
文人的筆是不見血的刀,這把刀,先要斬殺的不是惡人不是敵人,最先砍掉的人是匍匐在腳下的人。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什么是下品?
人,被世俗約定區分開的人,自古以來便有,如賤民,如流民,如乞兒,如奴隸,如花娘小倌,如這天下千千萬萬匍匐在腳底的人。
“明山。”
“高處不勝寒,你可知要垂立在萬山之巔上,需要付出何種代價嗎?”
“文家要做這古往今來的第一人,自然是一將功成萬骨枯。”
“你看不到,我看不到,也許很多人都看不到。”
“但后人總會看到,你的子孫后世,無數人的后代,他們總會有機會見證另一個世代的到來。”
“海晏河清,盛世安平!”
這一刻,文生仰望的先生神情恬靜面容安柔,先生話語中的溫柔與狠薄矛盾至極細思極恐,她好像至始至終都知道自己會面對什么會發生什么,但先生從來不曾懼怕不曾退步。
她將人人握在股掌之中,令人恐懼,令人戰栗,令人不安,人先得看到惡才能知善知律,依矩而行依規而事,她的柔情是夾雜在鐵血手腕下的渺渺喘息,讀書識字不只是雋寫在華美集冊上的一室溫花,更多的是要在栗骨風霜里鞭笞錘煉,是皮開肉綻,是風骨霸刀。
她要將這把尺用一種近乎殘忍的手段根植在人人血肉中根骨里,掙扎反抗也好,妄圖顛覆也好,哪怕一身反骨,她也會一寸一寸碾平。
這一寸筋骨一寸根骨,都是血肉鑄成的,如同握刀,刀在手中,自是由己而定。
“先生。”
“明山愿為墊腳石愿為積山巖,同樣,明山亦是規中尺矩中刀。”
“來日,定讓先生士瞧得文氏族學風骨天成!”
文生說完,俯身朝著阿九與文書慈執禮,行完禮,人也就退出去了。
來時踉踉蹌蹌,去時颯颯而立。
阿九看著那抹青灰色的背影越來越遠,躊躇滿志的少年已經振臂于飛,他日,俯瞰蒼蒼指日可待。
——
——
入夜后,阿九與如云等人赴宴,筵席上一派賓主盡歡的景象,文書慈還在養身體不能飲酒,倒是梅老夫人與文老太爺以及鄭氏都喝了些許,酒是興物,三人都喝得薄醉才下了宴。
至于砂楚馬老六兩人更是與文生文正等文家子弟喝得推杯換盞,兩人酒量都不錯,又都是性子熱烈之人,酒力上就是海量的人都招架不住,更何況是文家這些文人之流。
有人被灌醉,大著舌頭抱著酒罐不撒手,有人喝得盡興了更是放聲高歌一曲過罷還不停歇,安分些的早就趿拉在一角仰倒抱柱,就是不飲酒的人看著這番景象都被沾染上了幾分醉意。
“這臭小子,瞧他樂那樣兒,還喝上酒了……。”
“看老娘不打……死……。”
如云站在阿九身旁看著如寶扒拉著馬老六不撒手的模樣簡直不忍直視,一人目光清明滿臉算計,一人早就醉得找不著北了,偏偏,還要做一副大人模樣教訓在身上的滿臉虬髯的漢子。
“唷……告訴……泥泥泥,要是……搞……欺負……唷……姐,我……就……弄死泥……。”
“哎喲喂,小舅子,可不敢咧……。”
“俺跟你說,你姐要是嫁了俺,保管把她當菩薩一樣供起來咧……。”
“銀子都給你姐使……。”
“又……油…將…腔滑……調……,不是……好……東西……。”
“唷……弄死……泥泥……。”
阿九看著兩人一人討好一人張口就要弄死另一人的模樣,倒是有趣極了。
旁邊站著的如云已經在撩袖子扎馬帶了,看樣子,是要把這兩人都打一頓。
“阿寶長大了,喝的又是果酒,不妨事的。”
“放心,出不了事兒。”
阿九一把就將如云拉出了院子,再看下去,這兩人今晚是別想全須全尾的出發了。
“姑娘,你就慣著這混小子吧。”
“我瞧著他來梁河這些日子,膽子是越發大了,整天兒整天兒的在外面瞎跑,連個人影都抓不著。”
“等回了蠻荒,我非打得他滿地找牙不可。”
如云越說越氣,那雙狐貍眼里滿是兇光,話說完了都還是咬牙切齒的。
“瞧著,你還能管他一輩子不成?”
“我自然是能……。”
“你不能。”
如云被自家姑娘陡然認真的語氣嚇了一跳,扼在喉頭的話一時不知該如何說下去。
“阿云,翻了年兒,阿寶就有十三了。”
“他不是小孩子了。”
“你照顧了他十三年,為他周全了十三年,是時候為自己想想了。”
“孩子長大了你就不能總拴著他了,他要飛要跑,要吃苦要受罪,這樣,才能成為雄鷹。”
“他總得學會擁有保護自己的力量。”
“你吃過的苦受過的罪,他也會以另一種方式去面對的,這一點,你無能為力,甚至,只能袖手旁觀。”
“讓,阿寶,跟著你做事吧!”
如云聽完姑娘的話,下意識就想反駁,但目光之間一交集,舌尖就是一陣刺痛。
跟著她做事,可不是兒戲,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隨時都會落地。
可她也明白,姑娘所言句句有理,可自己費盡心力養大的孩子,自是恨不得呵護備至的。
是啊,孩子,已經長大了。
其實,想想,阿寶這么大的時候,她們已經無數次掙扎在生死之間了。
“姑娘,阿寶……,先讓阿寶跟著馬老六練幾年吧。”
“走鏢?”
阿九聽完牽扯著唇角拉起了一個淺淡的笑容,而后搖了搖頭。
“這幾年,蠻荒表面看似安定平和,實則內亂不斷,可內亂總會結束的。”
“昔年,我只身入蠻荒重傷蒙拉格,雖未取得他性命,但我覺得以他當年傷重的程度,不一定還活著。”
“至于那圖蘇烈的六子和八子不足為懼,十子死在我手里,十一子被救走下落不明。”
“蠻荒如今兩大部落,北部以圖蘇拉為首,此子乃是蒙拉格的長子,驍勇善戰征人善用,短短七年,就已收復北邊大大小小的幾十個部落,就是比之當年的圖蘇烈,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至于南部,是六王子和八王子的母族,這兩子皆是天資平平之輩,倒是他們帳下的圖和確實乃是勇猛之輩。”
“這些年,南部與西邊的胡虜來往密切,他們祖上本就是同源,如今更是占據了整個疆域,絕非善事。”
“興兵,只是遲早的問題。”
“但我真正擔心的,是當年的被救走的十一子。”
阿九的話一出,如云自然也聽出了其中的深意,她盤踞蠻荒這些年,表面上與蠻人有生意往來,但更多的是打探消息。
當年,那個從阿九手下被救出的十一子是圖蘇烈的幼子,此子甚慧,只不過因出身不好,是以并不被看重,可這個孩子卻被蒙拉格珍重以待,甚至不惜與南邊的部族分裂開來,不單單僅是因為血脈的問題。
那個孩子,阿九見過,并且印象深刻。
想到這里,阿九心中泛起戾氣,目光之中盡是凌冽。
“你是女子,女子從商,本就顯眼。”
“這些年,你云掌柜的名聲在蠻荒已是如雷貫耳,這是件好事也是件壞事。”
“讓阿寶去吧。”
“反正人人都知阿寶性子叛逆,他離家出走你不惜重金尋人,這事,要鬧大,大到人盡皆知。”
“等你們回了蠻荒,就作一場戲吧。”
“既然甕中捉鱉鱉不來,那就請君入甕吧。”
“你這一塊大肥肉,人人都想吞之入腹。”
“就讓阿寶,去作這個餌。”
如云聽完,心中一冷,她與姑娘相交數載,姑娘做事對她從不藏著掖著,她自然明白姑娘所言之重,這不是一件小事,甚至,這件事危險重重。
“姑娘,阿寶年輕稚嫩,又缺少世事經驗,我覺得他……難以……。”
“他若不是年輕稚嫩能叫人一眼看穿,那才叫人懷疑。”
“一個能被人輕易掌握的棋子,才能叫人推心置腹毫無芥蒂。”
…………
夜色濃濃籠罩整片幽林,茫茫黑夜中,似乎將人影也融了進去。
將圓未圓的明月散發著幽暗的光輝,一點點地將身軀埋進了潑墨的夜幕中,夜霧彌漫,肆無忌憚,耳旁呼哧的風聲中只有涌烈的心跳起伏跳躍,人人素裝而行,匆匆打馬而過。
文書慈就這樣坐在輪椅上看著天上忽而明亮忽而灰暗的月色,在這燈火通明的庭院中仰躺在這萬籟俱寂的風聲里,遠去的馬蹄聲漸漸淹沒在夜色中,他突然憶起先生來時也是這樣的深夜,在文家眼里是個不速之客的姿態敲開了大門,來得神秘莫測,同樣,也叫人懷疑揣測。
那時,他還未清醒,所有的事情都是后來經由他人之口而知,比如,現在正站在他身后的文媼。
“三爺,累不累?”
文書慈輕輕側過頭看著身后面目慈祥而又柔和的文媼,歲月不曾留情也不曾溫柔,在這個快要年逾半百的婦人身上留下了太多刻骨銘心的印記,以往這些印記被深深地壓在血肉之中,不敢回味不敢觸及,日復一日地只能熬著這幅愈加不堪重負的軀體。
但不知何時起,他再見到的文媼一日比一日精神,就像他還是少年時那般,來得鮮艷而又明媚。
他知道,這一切都是先生帶來的。
她不知道的是,他們這些人此生因她才重新得見光明。
“不累,文媼。”
“我就是覺得這一切都像做夢一般。”
“有些,難以置信。”
“可我知道,這不是夢。”
文媼看著自家少年日漸豐盈瑩潤的面龐,心底升起一股酸酸澀澀的感覺。
她也覺得像做夢。
那個形銷骨立瘋癲癡傻的少年人做了一場荒誕無稽的夢,夢中不知歲月幾何,醒來已是涅槃重生。
“歇息咯,文媼。”
“明日還得做許多事吶。”
“先生一走,接下來有的忙哦。”
文媼推著輪椅聽著三爺口中學稚兒嚎叫聲,眼中堆滿了笑意。
是啊,如今的梁河,百事待興,確實有的忙。
至于文書慈,則是撫摸著手中那一抹光滑的熒光,慢慢地探入懷中。
…………
阿九一行人連夜趕路,幾乎算得上的是急行軍了,他們要先回臨安,等到了臨安再從碼頭出發去月河城,而他們也會在月河城分道揚鑣。
阿九與砂楚要去竺國王都郢城,而如云等人則是要從月河城轉陸路回蠻荒,畢竟,這一行出來可不僅僅只是為了接回如寶而已。
“姑……娘,姑娘,能不能歇歇,我屁股都要裂成兩瓣了。”
如寶騎了整整兩日的馬,束好的青絲早就亂成了雞窩,就連往日蓬勃肆意的歡騰勁兒都歇了大半,耷拉著一張臉半匐在馬背上顯得好不可憐。
“閉嘴!”
“我看你是這些時日過得太滋潤,骨頭都軟了是吧。”
“什么時候姑娘做事輪得到你置喙了?”
自家阿姐那聲如洪鐘一般的吼聲一如既往地爆裂在如寶耳旁,如寶已經麻木了,于她阿姐而言,姑娘的話就是圣旨,不遵圣旨的人,只有死路一條,這里,包括他這個至親血脈的弟弟以及那個他看不上眼的未婚夫馬老六。
“姑娘……,你看看阿姐,她好兇!”
如寶當著如云的面告狀,反正當著姑娘的面,他阿姐還是會收斂一點點的。
“漬漬漬,如寶啊,你阿姐這性子啊,苦了你了啊!”
“真是造孽喲,能活這么大,沒少挨打吧。”
“就你阿姐那糙婆娘,等你回了蠻荒,估計得把你打成八瓣兒,想想都可憐喲!”
砂楚看熱鬧不嫌事大兒,騎著烈馬跑得一騎絕塵還不忘煽風點火。
“老虔婆,又想打架是吧,不說話能憋死你不成。”
“一天到晚就在姑娘身邊挑事兒,就顯你能是不?”
“老娘今天非揍得你求饒不可!”
“哎喲喲,光說大話也不怕風閃了舌頭,就憑你那三腳貓功夫還敢叫囂,真是可笑至極。”
“今日不好好教訓你一番,你就不知天高地厚。”
“…………。”
“…………。”
如云與砂楚的唇槍舌戰到刀光劍影,眾人已經見怪不怪了,特別是如寶和馬老六,他們兩個已經能風輕云淡的跟著隊伍繼續跑,至于如云和砂楚自然打完了會跟上來的。
這兩人,一見面就打,在文家打,在梁河打,回臨安的路上還要打,估計回了臨安還得打,她們兩人一碰到一起絕對炸,而且每次必須得分個輸贏不可。
“前面有片空地,休整一個時辰。”
“哇噢,好……。”
阿九發話,眾人自然連忙跟上,特別是如寶,他覺得屁股都不疼了,一馬當先的跑到了最前面。
眾人看到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阿九一行人停下來歇息,馬兒全部被歸攏在一起喂食些草料和水,至于人,也就是胡亂的塞點兒干糧填填肚子,出門在外,風餐露宿是常事。
在這方面,人人都是依規而行,如同行軍打仗一般,有一些規矩順著血脈被延續了下來。
“姑娘,那小子似乎不大好。”
阿九正在吞咽著口中的馕餅,餅干得很,需得混著唾沫和水一點一點的吞咽。
聽得男子的話,阿九一抬眸,看向不遠處那個一身灰色短打的少年,干黃的膚色,青黑的眼底,唇瓣上干得起皮出血,唯獨那雙眼睛亮得嚇人。
“銀鉤,給他上點兒藥,看著點兒。”
被阿九稱作銀鉤的男人并不高大,想反,整個人因為過于干瘦反而像是被抽長似的,走起路都給人一種輕飄飄的感覺,再看那張臉平平無奇,甚至由于長得過于平淡普通,幾乎都讓人記不住長相。
“喏。”
銀鉤說完,像飄來的一樣,輕輕地又飄走了。
“姑娘,銀鉤這輕功,可真是爐火純青啊!”
如寶貓著身子跑到了自家姑娘身旁坐下,眼里全是眼熱,盯著那抹晃眼而過的身影是直直搖頭嘆息。
銀鉤這身輕功,說是千里不留行都毫不夸張。
“你羨慕也沒用,你不是這塊料。”
“咦,姑娘,你這是看不起人!”
如寶大為不滿,翻著眼眸死死的咬著手里的糕點,一口一個,吃得好不歡喜。
如寶很受文家后廚馬嬸兒的喜愛,聽說人要走,那糕點小食干果一類的裝了滿滿幾大盒,生怕如寶路上吃得差了,那分離的樣子,就差敲鑼打鼓了。
“銀鉤那功夫是自小就練的,想要練成這樣,可不單單是能吃苦就行的。”
“你如今都已十三了,根骨早就定型了。”
“當然,你要是實在想學,我倒是不介意把你的骨頭銼銼,還有這肉嘛肯定也得減減,每日少說也得操練四五個時辰吧,有天賦的話,練個十年嘛,沒天賦的話,二十年,三十年……。”
如寶看著姑娘一張一合的唇畔,只覺得頭大如鐘,甚至連后背上都泛起了一陣陣涼意。
“不……不用……了,現在……這樣,挺挺……好的。”
阿九聽著如寶磕磕絆絆的回答,心中有些失笑。
這小子,可真是嬌貴得緊。
“姑娘,他是啞巴嗎?”
如寶看著不遠處的青奴,砸吧著嘴,整張臉看著有些喪氣,像是被打擊到一般。
“這兩日,我從沒聽他說過一句話。”
阿九聞言,亦是抬眸看向青奴,這小子就是被銀鉤帶在身邊的少年,青奴不會騎馬,只能被人帶著騎,再說,這兩日日夜兼程,這人身上還有傷,自然吃不消。
本來就瘦,這番下來,更是連臉上的最后一點肉都給磨沒了。
“他不是啞巴。”
“他叫青奴。”
“青奴。”
如寶聞言有些頓住了,這些時日在梁河,他看到過許多許多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人,他們看著就瘦得硌人,吃起飯來像在跟人拼命一般,只要嘴里能塞得下就只管塞,塞不下了還得跳著給自己順氣,被哽得翻白眼都舍不得吐出來一點兒。
他們渾身發著惡臭,大多數都不敢抬起頭看人,佝僂著身子戒備地從人群退出,然后又跑得飛快地護著懷里的東西,他們怕被打被驅逐,哪怕是吃口肉,都恨不得把手指撮得發白發光。
青奴,跟那些很多人是一樣的。
“姑娘,你等等我!”
如寶突然站了起來,飛快地跑向青奴,就跟猴兒似的一下子就躥到了銀鉤面前。
正在這時,如寶也看到了那一身大大小小發青發紅的印記,有新的有舊的,它們就那樣大大咧咧地橫陳在這幅嶙峋干癟的身軀上,鬼使神差的,如寶伸出了手落在那傷疤上。
一抹溫熱觸碰到一抹溫涼時,指尖觸及的肌膚是凹凸不平的,一霎那,如寶感覺眼眶燙得襲人。
“如寶,你干什么?”
銀鉤蹲在一旁輕聲提醒如寶,他自然瞧見了青奴瞬間繃緊的身量以及那肌膚之上密密麻麻地雞皮疙瘩。
青奴,在戒備。
“銀鉤大哥,你偏心!”
“我能干什么嘛?”
“還不是怕你餓了,給你送吃的來。”
如寶說完,慌忙地抹了一把臉,把懷里包裹地鼓鼓的香囊塞到了青奴懷里,然后,氣沖沖地跑了。
銀鉤看著,突然一笑,給他送吃的,然后塞到了青奴懷里,真是嘴硬心軟,跟他姐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大人,您的!”
青奴捧著懷中散發著香甜氣息的香囊奉到銀鉤面前,青黑的眼眶還有些微腫,另一只則是涌著戒備和不安。
“這可不是給我的,是給你的。”
“塞東西都能塞錯,白長那雙眼珠子不成。”
“吃吧,那小子精得很,手里的東西都不差。”
銀鉤笑了笑,把青奴的衣衫給撩起來穿好,人也就走開了。
而青奴則是怔住了,捧著香囊的手都在發抖。
給我的?
他看著那個叫如寶的少年蹦蹦跳跳地跑回了主子的身邊,幾乎半個身子都趴在了主子身上,眉眼之間有些微翦,翹起的嘴唇像是在撒嬌。
他自然看得出來,主子待這個少年是不同的,她在他面前是溫潤無害的,就像輕風一樣,柔軟得令人羨慕。
青奴將香囊輕輕地放入懷中,把衣衫束好,就連背梁都又拱出來一些,像是一張弓一樣彎了起來,像是在呵護著懷中那塊凸在肌膚的清涼。
“姑娘,你說青奴是不是不喜歡?”
如寶依偎在姑娘身邊,看著青奴沒有吃那香囊里的糖果,顯得有些失落。
“自然喜歡。”
“珍貴的東西自然要珍貴的對待。”
“青奴他很珍重你的心意。”
阿九看著如寶,少年眸光清冽,叫人一眼便能看到底,哪怕是在風雪覆蓋的冬日里,都能給人溫暖。
如珠如寶,美玉無瑕。
想到這里,阿九從懷里摸出一塊堅硬而又柔軟的幽涼覆在了如寶的手腕上。
“姑娘,這是?”
如寶看著手腕上黑亮的鐵器,鐵器之上包裹著皮革貼在肌膚上,只一眼,便叫人覺得鋒利。
“噓。”
“別說話。”
阿九輕輕的抬起如寶的頭顱,自己的身子也跟著挺了起來,然后,兩人轉了個半圓,抬頭看向那已經亮透的天空。
“呲”地一聲破空聲響起,天空那一抹灰影落下。
如寶瞬間張口但又突然捂住自己的嘴,他僵硬地扭轉著頭顱看向姑娘,眸光中閃動著熾熱的光芒,興奮震驚而又有些不敢置信。
“悄悄地,待會兒給你加餐。”
阿九揉了揉如寶頭頂的頭發,像是在撫平這個少年正在急劇動蕩的心神。
“姑娘,你太厲害了!”
如寶張著嘴巴無聲的說話,摸摸左邊手腕,又摸摸右邊手腕,眼里的歡喜都快溢出來了。
阿九拉著如寶起身,兩人慢慢地朝遠處走去,眾人見狀只是忙碌著自己手中的事。
“阿寶,等回了蠻荒,我要你去做一件事,會很兇險,也可能會出現意外,你阿姐也幫不了你,甚至所有人都有可能無法在你最需要的時候出現。”
“你能靠的只有自己,你得時刻小心謹慎,一旦出了差錯,可能會要你的命。”
“你,怕不怕?”
阿九握著手中肉嘟嘟的骨掌,手感很滑嫩,但指尖上卻有著厚厚的老繭。
能在蠻荒的長大的孩子,不是在溫室精心呵護的,哪怕嬌貴,也是在黃沙風雪里鍛造出來的。
“姑娘。”
如寶停下來了腳步,目光從眼前這張溫涼的面容上移開,然后落到了那一點灰撲撲的小點兒上。
燕雀的身影很小,從高空墜下后連羽毛都還栩栩如生,只是那小小的頭顱上綻開了一點血光,不仔細看,幾乎都看不到。
“我兩歲開蒙,三歲習武,七歲就已熟讀諸子百家典籍,八歲時我就已經瞞著阿姐跟著商隊走商了。”
“十歲那年,我跟著商隊遇到了打劫的蠻人,差點兒就回不來了,后來,我阿姐把她那棍尺都打斷了,我足足躺了一月才下床。”
“還有上次,我跟著商隊去販鹽,被一個部落給坑了,他們想黑吃黑,不過,后來阿姐帶人殺來了。”
“阿姐把我帶回去又打了一頓,我又躺了半個月,無論我怎么問,都沒有人敢告訴我那個部落的結局如何。”
“可我知道,阿姐不可能讓他們活下來,一個,都不會留。”
“阿姐從來不許我插手商隊的事情,她以為她不說,我就不知道。”
“云掌柜的名聲早就已經遍徹蠻荒,他們都說她茹毛飲血殺人不眨眼,好惡喜怒全憑心意,就連唯一的弟弟都能下死手,他們都說她不會愛人,她只會殺人。”
“我都知道,我都知道……。”
可,阿姐,明明不是那樣的。
如寶說著說著,淚水盈滿了眼眶,一滴又一滴,像斷線的珠子一樣墜落。
“我叫趙如寶,我爹叫趙山,趙山十歲入落城,十二歲參軍,十五歲成為百夫長,二十五歲戰死沙場,至死,趙山都是大將軍的先鋒衛。”
“我爹敢為大將軍陷陣沖鋒,我趙如寶也敢為姑娘陷陣沖鋒。”
“阿姐說過,你就是她的命。”
“同樣,你也是我的命。”
“趙如寶一生都愿為姑娘驅策,為姑娘馬前卒,只要我在,就愿為姑娘死戰不退。”
“營主,趙如寶請令。”
如寶說完,對著阿九抱拳行禮,而后半跪屈膝在地。
阿九知道如寶的心思,他愛哭不代表他柔弱可欺,他愛鬧也不代表他什么都不上心。
他在如云盡可能的百般呵護下長大,如云想讓如寶走一條跟她不一樣的路。
如云對如寶有舐犢情深,同樣,如寶對如云也有反哺之情。
他也想護著阿姐,看阿姐成家,看阿姐子孫滿堂,看阿姐一世安平。
“趙如寶。”
“入十三營首營,位三十二。”
“望君此去如鯤鵬展翅翱邈萬里。”
阿九說完,指尖落在唇畔之下,一聲鶴唳,天際之上一抹黑白相交的身影落到如寶肩頭。
雙目相望,如寶忍不住笑出了聲。
——
阿九等人趕在入夜前進了臨安,沿街上大大小小的商鋪林立,偶有街巷已經燃起了燈火,徐徐望去,皆是一派安樂之景。
砂楚如云等人先去客棧歇息,而阿九則是悄悄地潛入了將軍府。
趙六與趙扶搖正在用夕食,偌大的圓桌上就只擺了幾個飽滿圓潤的饅頭,一碟咸菜,一碟青菜,還有估計是午食剩下的大半只燒鵝,鵝是肥得流油的,剩了半邊骨架子,還有半邊正在趙六的手上。
“香啊!”
“這醉紅樓的燒鵝就是一個字,絕!”
趙六一口啖下一大塊肉吞入腹中,吃的油光滿面的嘴唇又連忙飲下一大口酒,連連幾口,才算是過了癮兒。
“就是這酒,味道淡了些。”
砸吧砸吧嘴,趙六還覺得差點兒意趣兒。
“六哥,你要是再這樣吃下去,就真找不著你的眼珠子了。”
趙扶搖吃口饅頭喝口粥,咸菜和青菜幾乎都入了趙扶搖的口,兩人一葷一素,倒也各得其樂。
“誰?”
突然,趙扶搖站了起來,滿目寒光地看向門口,趙六倒是沒有動作,只是慢慢地拿起桌上的布巾擦手。
物比人靈覺,正掛在一旁的黑曜瞬間沖了出去。
“阿九?”
趙扶搖也連忙沖了出去,最先落在眼底的是那雙黝黑而又深邃的眼眸,衣著都還算齊整,但那唇畔的干澀以及眼底的淡淡的青黑還是帶著風塵仆仆闖了進來。
一入眼,心底的荒蕪瞬間被春意填滿,就連那眼瞼上貫穿而過的疤痕都顯得溫柔了幾分。
“剛從梁河回來?”
“怎么不傳個信兒?”
“看你這樣,又是幾夜馬不停蹄了吧。”
阿九看著趙扶搖不曾停下的嘴皮子,突然覺得此人這些日子的長進是都進了嘴里嗎?
“剛到。”
“不累。”
“但我要馬上進宮一趟。”
阿九說完,趙扶搖立馬就去準備了。
趙六看著趙八那掩蓋在錚錚鐵骨之下的諂媚,竟生出了些恍惚。
真是,兒大不由娘啊!
“六哥,你這身子骨又進益不少啊!”
“看來,這臨安的水土也養人咧!”
阿九看著趙山河愈發圓潤的身軀,那雙豆大的眼眸都快埋進那肉縫之中,至于眼中的神色,根本就看不分明。
“誰說不是呢?”
“你可不知道啊,阿九。”
“趙扶搖一躍成為這臨安城炙手可熱的新貴,那是相當相當的引人注目啊!”
“門房那兒宴請的帖子都已經排到下下個月了,我就是一日吃三家都吃不過來。”
趙六說完,似乎頗為痛苦,不過,這種痛,卻是讓人甘之如飴的。
阿九聞言,眸色中有些揶揄,人也跟著坐到趙六身旁。
指尖落到脈搏之上,一時之間,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好半響,阿九才收回了手。
“陸老的藥不錯。”
“氣血順清,滑而不落,脈勢有力,循回往復。”
“你這沉珂之相,又能多蹦跶幾載了。”
趙六聽完,直接大笑了起來,面目之上紅光迸發,比少年人還要精神。
“我跟你說,阿九,最近陸老給我弄了什么藥浴,你別說,泡過以后渾身都得勁兒。”
“我感覺就趙八那樣的,我能以一挑八。”
該怎么說呢?
好巧不巧,正好跨步進來的趙扶搖正巧聽到了自家六哥的狂言吠語。
“可以走了,阿九。”
趙扶搖如今可是國君心頭好,就算無召皆可入宮,只需要往宮里遞個信兒就行。
阿九起身離開,趙扶搖跟在后頭。
走了幾步后又回轉身來,親切的囑咐了自家哥哥兩個字。
“等著!”
趙六突然覺得酸得牙疼,現在的趙八可不是當年那個只能被眾人吊打的趙八,那一桿槍法就是連他自己都只能避其鋒芒,要是趙四趙五還在,估計還能打個平手。
這臭小子,真是胳膊肘往外拐。
不過,想拐的人也要能拐得回來喲!
愁啊愁,愁得他只能再吃只燒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