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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來人。

  • 太傅九
  • 愛吃魚的小佩奇
  • 10129字
  • 2023-10-06 23:17:06

三日后。

天地靜寂,狂風突起,無邊洶涌澎湃的暗色里翻過一道道的厲色明光,而后,天地震動雷鳴電閃,廊沿下的燈火搖搖欲墜,撲面而來的熱浪寒風中帶著濕咸的氣味自天際滾滾而來,霎那間,只見水色泛起陣陣波瀾。

“我說你怎么還不走,原來,你在等這場雨啊!”

砂楚與阿九將人并排站立在廊沿之下,看著院中樹木花草歷經風雨飄搖雷電交鳴,雨水撲騰著躍起,已經濡濕了鞋面。

奚國,已經半月有余未曾有過雨水了,這場天降甘霖,來得剛剛好。

“也不全是為了這場雨。”

“算算時日,如云他們也要到了。”

“什么,那個糙婆娘也要來?”

聽到阿九的話,砂楚顯得有些氣急敗壞,鼓著她那雙圓溜溜的大眼睛死死的盯著阿九,像是在控訴著遭受了天大的不公平一樣。

確實,在砂楚眼里,那個渾身裹滿了荒沙的女人簡直不堪入目,張口就是妙語連珠,抬手就要喊打喊殺。

所到之處,可以說是雞飛狗跳!

她們兩個人,從第一面起,就互相看不順眼。

“如寶在這里,她放心不下,要親自把人接回去。”

“其他的,要等人來了才知道。”

阿九雖然話色還是依舊平淡,不過,在砂楚看來,少不得是要嫉妒一番的。

如云與阿九相識在前,她與阿九相識在后,兩人每次一見面,為了此事都能吵個半日。

如云看不慣砂楚一把年紀了還跟個小姑娘一樣賣萌撒嬌,嬌嬌滴滴的像是能被風吹走一般,可偏偏此人卻是用毒的一把好手,而且是殺人不見血的那種。

至于砂楚,也是看不慣如云她那跟大爺一般的做派,聲如洪鐘力有千鈞,一言不合便要拔刀相向,大有不弄死不罷休的精神。

這兩人勢同水火,誰也不讓半步。

阿九自然也知道這兩人的恩怨宿仇,一想起來,就覺得有些頭痛。

“如今,可是在文宅,你們也收斂一些,要是真把人家祖宅損了,我可賠不起。”

阿九的話在砂楚聽來直接就變成了另一種意思,在其他地方動手可以,在文宅不可以。

“不過,如寶這小子還真是膽大,竟然一偷溜就是幾千里,估計回去得養傷半年了。”

砂楚的眼中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幸災樂禍,甚至有一種恨不得吹鑼打鼓奔走相告的喜悅。

沒辦法,如云那性子,火起來就是天王老子都鎮不住。

砂楚此時是真心地為如寶默哀!

……

……

當天夜里,如云一行人就到了梁河,真是說曹操曹操到一般,一行人趁著瓢潑大雨入了文宅。

如云一行人一到了文宅就受到了最大的禮遇,梅老夫人和鄭氏親自出來接待,甚至連文媼都從庫房出來了,文家上下徹徹底底的忙了個人仰馬翻。

準備熱水洗漱,灶房上又重新做了羹食,甚至還特意熬了姜湯,如云等人都淋了雨,怕人受寒,一入屋就有侍女端著湯盞上來了。

一盞熱辣辣的姜湯下肚,感覺渾身的涼氣都被擠了出去,甚至連肚饑背心上都裹上了熱意。

“老夫人安好!”

“大夫人安好!”

“我叫如云,冒雨前來,屬實叨擾了!”

如云躬身向首座前的梅老夫人和鄭氏行禮,這禮也不是尋常閨閣女子所執,而是男子所用的抱拳禮。

梅老夫人一臉慈祥的笑意示意如云不用客氣都是一家人云云,而站在一旁的鄭氏倒是對如云有一種天然的好感。

這姑娘,一看就是利落果敢之輩。

一襲珊瑚紅的窄袖對襟胡袍,腰間束著纏絲娟珠的紋繡革帶,腰瑩一束,更顯得身姿挺俊修長,滿頭的青絲都束在頭頂,剛剛打風雨里淌過,發絲上都還浸著點點的水汽,發絲上還有絲絲干黃的顏色。

如云的膚色是甜如飴糖的蜜色,臉頰之上甚至還泛著兩片紅暈,笑起來時有點點的雀斑浮動搖曳,生得是狐貍眼,瞳孔的顏色也比尋常人更淺些,是以看上去倒多了幾分清澈之感。

鄭氏和梅老夫人都看得出,如云一行人應當是日夜兼程而來,唇畔上干涸的紋路已經起皮了,甚至還有開裂的地方,眉眼之間也有疲憊,但這人精神頭卻相當明媚,特別是背上那一把鑲嵌式的長刀更加的惹人注目。

這人,身上是有一股子銳氣在的,跟阿九身上有異曲同工之妙。

正在兩方都寒暄的同時,阿九自然也得了消息了,比預估的行程還快了兩三日。

“姑娘!”

“如云拜見營主!”

如云眼神銳利,自然一眼就瞧見了穿堂而來的阿九,看著看著,眼眶就止不住的滾燙出熱意。

她與姑娘,已是五年未見了!

姑娘高了,長得也越來越好,就是一身骨量越來越瘦了。

像是想到什么,如云忍不住悄悄地撇過眼,壓下了眼底的酸澀。

“阿云,一直盼你歸來。”

阿九看如云是越看越歡喜,蠻荒那地界,一年到頭不是看沙就是看雪,人只能往糙里活,男人女人都一樣,并不會受到區分對待。

“姑娘,你可好?”

“怎么就這般瘦了?”

如云跟阿九感情是不一般的,兩人這些年雖相聚不多遠隔千里,但彼此一直都是對方重視的人,一千多個日日夜夜,說不思念是假的。

只是阿九,對情感向來表現得要淡漠些罷了。

如云看著自家姑娘這番模樣,想哭又不敢哭,只恨那一番愁腸都化為繞指柔。

“不一直都是這樣嗎?”

“你是太久沒見,才覺得變化這般大罷了。”

阿九的眼中浮上了溫軟,連帶著如云都看得發慌,她想細細詢問卻也知此時不是開口的好地方。

“好,好,如云有好多話要跟您細說,咱們慢慢說,慢慢說。”

就在這時,一聲突兀的聲響響起,如云身后那個裹著蓑衣的男人咳嗽了一聲,眾人看向他,而男人卻滿眼哀怨的看著如云,就跟個小媳婦兒一般。

“這位是?”

這人是故意引起注意的,阿九自然要說順著臺階下。

“姑娘是吧,大爺我……呸,姑娘勿怪,小人一看您就貴氣非凡,今日終于得見真顏了,真是三生有幸吶!”

男人蓄著一臉的虬髯,亂糟糟的胡須密密麻麻的爬滿了大半張臉,不過,看得出眉眼挺闊眼眸深邃,是個有成算的人。

“大爺我,不,俺是如云的未婚夫,聽說這娘們兒是來見您的,俺說什么都得來見見自家人啊,要是他日碰著,俺也能來見個禮兒不是。”

“馬老六,你皮癢了是吧,當著姑娘的面兒,你瞎咧咧的胡說什么?”

“你信不信,老娘當場砍了你。”

如云聽完馬老六的話,臉上全是熱意,幸得膚色并不白皙,所以還看不出來,不過,心跳還是砰砰砰地快了幾分。

看著如云馬上就要抽出砍馬刀的暴跳如雷,阿九眼中有片刻的驚訝,不過,還是連忙制止了眼前這場暴亂。

阿云這脾氣,真是與日俱增啊!

“俺哪里……就是胡說嘛,你親口答應從了俺的,俺們嘴兒都親……。”

“馬老六,你給老娘閉嘴,最多說一個字,今日必叫你血濺當場!”

馬老六已經一連三跳直接蹦到了廳口的位置,看如云的眼神依舊是一臉的哀怨加上滿眼的柔情蜜意。

如云這下不僅是臉上如火燒,就連心頭都是烈火焚燒,手中握著的砍馬刀已經在咔嗤作響,要不是自家姑娘的手還握在上面,這把刀已經焊在馬老六身上了。

“姑娘,你別聽他胡說,沒這回事兒,大事未成之前,如云從未想過成家嫁人。”

如云臉上全是堅定,眸光灼灼令人視之生意,同樣,她所有的一切都是姑娘給的。

這個傻姑娘啊,有人歡喜是好事兒!

阿九看著如云繃緊了的身量,像是承擔了力有千鈞的重擔一樣,絲毫不敢松懈。

突然,一抹冰涼的柔夷輕輕地撫平那曲折的眉眼,一身的剛硬被揉進了滿滿的溫良里,鼻吸之間是淡淡的苦澀味道。

“阿云。”

“別怕。”

“想喜歡就去喜歡,想成家就去成家,活得放肆些,活得驕傲些。”

“阿云是個好姑娘,值得被人歡喜。”

如云被阿九抱在懷中,輕輕地輕輕地撫平著滿是沉珂的肌骨,就像當年阿九帶著她去到蠻荒一樣,她的姑娘一直都是她的傲骨,她若有半分的折損都是一種褻瀆。

馬老六沉默地站在一旁,看著這一幕,識趣的不再出聲。

怎么說呢?

這位姑娘跟他想象中的姑娘不一樣,他心心念念的心上人在她的懷里,柔軟得就像柳絲一樣,能夠全心全意地依靠在上面,從此,無懼風雨不再飄搖。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如云。

廳中靜默了許久,梅老夫人和鄭氏誰都沒有再開口,這種氣氛她們好像無法插足,就連剛從灶房回來的文媼都不忍心打破這一刻的靜謐安好。

“馬老六,馬老六?”

馬老六有些發呆,突然聽到一聲陌生的喊聲,這才和阿九對上了眼。

“姑娘,姑娘,在的,在的。”

馬老六連忙躥身上前,無比恭敬和諂媚的立在阿九身前,就連身體都止不住的軟了幾分。

沒辦法,誰叫阿九姑娘如今握著他的命脈呢?

“我問你,你可是真心歡喜如云?”

“啊?”

“自是真心,自是真心,不瞞姑娘,俺是土匪起家,不過,這些年已經不做這行了,如今在走鏢,也就是鏢人。”

“雖說身家不算豐厚,但只要俺馬老六有的,都是如云的,就算沒有的,只要如云想要,俺拼命都給會給她弄來。”

“俺這一生,只有這一妻絕不納妾,她要是先我而去,俺就給她披麻戴孝風風光光送她走,要是俺先她而去,就靠著俺給她掙下的家財,她這輩子想雜過就雜過。”

“俺會待如寶如親子,如寶是如云的命根子,就是俺馬老六的命根子,俺會護著她兩姐弟,誰敢動俺就跟誰拼命。”

“俺知道如云以您為天,這次強跟著這娘們走這一趟,就是想跟您討個情,您看看俺這個人中不中,能不能跟如云過,俺追了如云五年了,說不定哪天命就沒了,俺就想八抬大轎娶如云為妻,做夢都想,就是死都不甘心。”

“姑娘。”

那就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說著說著就紅了眼,人也跟著跪了下去。

“求您,求您,看看,成不成?”

阿九清冷的目光注視著腳下這個結實而魁梧的身影,就連如云都被驚在一旁,不知如何回答。

“你求我有何用?”

“我此生可是不嫁人的。”

“你想娶阿云,自然是要求阿云的。”

阿九說完,直接往后退了兩步,倒是如云有些驚慌想要立馬逃跑。

不過,馬老六死死的抓住了如云手中的砍馬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同樣,他也容不得這婆娘再怯步。

“如云,等接上如寶,咱們回蠻荒就成親,成不?”

“只要你應了俺,俺這條命只歸你。”

“你要打要殺,我馬老六一生絕不說一個不字。”

馬老六滿眼的水光,這雙深邃而又溫柔的眸子里只有這張他覬覦了多年的面容,他是馬匪出身,干過不少殺人越貨的惡事,這輩子就沒想到能善了,只想著今朝有酒今朝醉。

可后來,他遇到了一個比他還要橫還要兇狠的婆娘,從來沒有給過他一個好臉色,甚至一個不順心就要提刀砍人,可誰讓他就跟中蠱了一樣,整夜整夜的想著那抹倩影睡不著覺。

突然,他覺得他這一生有了盼頭,他要娶這個姑娘,窮盡畢生之力。

他知道她的心上人是口如刀心似水,要護著幼弟長大,在那一片吃人不吐骨頭的虎狼堆里,要是有半分的柔弱就會被人拆之入腹。

痛恨蠻人卻又可憐蠻人,見過霜寒九天里凍死的餓殍,給過肉湯給過馕餅,既要殺人又要救人,無法自贖又無法自拔。

他的心上人啊,是這天底下最赤誠的姑娘,他想保護她,讓她如雄鷹一般盡情飛翔。

“阿云,你之前答應了俺的。”

“你說過君子一諾,五岳為輕。”

“你不能食言。”

如云看著腳下這個虔誠而又無比溫柔的男人,往事一幕幕如同走馬燈閃現,她更記得那年蠻荒動亂,這人千里奔襲帶著她和如寶逃出生天,他為她挨得那一刀要了他半條命。

她不是狼心狗肺之人,這些平生為數不多好,她都記得。

可如果,她要是嫁人成家,她的姑娘又該怎么辦呢?

以后,誰來陪著姑娘走下去呢?

想到這里,如云又看向阿九,阿九自然也看到了如云的目光,這兩個彼此相愛的人,應當白頭偕老一生相守。

阿九點點頭,難得的扯動著唇角想要笑起來,縱使笑得不盡如人意,但盡量也想要做到溫柔繾綣的模樣。

君投我以木李,我報之以瓊玖。

“好。”

“馬老六,我可以應你。”

“但我如云此生以姑娘為尊,你要做我的夫,就必須與我同進同退,此生如有二心,我必取你項上人頭。”

如云話音剛落,眼角淚珠滾動,突然,人就從地上騰空,手上的砍馬刀也連忙往回縮,縱使如此,還是在那片肌膚上刮出了一絲血痕。

“你不要命了……。”

“不要了不要了,要你這婆娘就夠了。”

“這輩子,俺馬老六活夠本兒了。”

“痛快!痛快!”

馬老六抱著如云轉圈,一人熱烈奔放,一人怒中含情,看得眾人各有心緒翻涌。

“呲,這人,眼神兒不行啊,瞧給他能的。”

砂楚剛剛才到,非把自己一身都裝扮得當了才出來,畢竟,人靠衣裝馬靠鞍,結果,往日里必將上演的你死我活的場面都來得及上演。

“如云也是瞎,這種男人,有甚可稀罕的?”

說不得是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的心理還是其他的嫉妒作祟,反正,砂楚嘟起的嘴都可以吊葫蘆了。

“砂楚,君子坦蕩蕩,羨慕就直說。”

“我會羨慕這個糙婆娘?誰娶了她真是倒八輩子血霉了。”

砂楚的聲音突然尖銳了起來,四周歡樂的氛圍突然一滯。

“我說怎么有股臭味,原來是你這天山童姥來了。”

“不會說話就愛上你那張蛤蟆嘴,聽得直叫人想作嘔。”

“糙婆娘,想打架是吧?”

“你當本姑娘怕你不成?”

砂楚突然跳了起來,朝著如云就撲了過去,如云看到直接一腳就將馬老六給踢到一邊,兩人瞬間就交上手了。

如云一手砍馬刀耍得是行云流水虎虎生風,而砂楚身姿靈巧反應迅捷,一時之間,竟是誰也奈何不得誰。

“糙婆娘,你這手上功夫也沒啥長進嘛,除了這幾招就沒別的本事了。”

“你個死老婆娘,就你這軟綿綿的手勁兒,你給人撈癢癢吶,沒吃飯啊!”

…………

以梅老夫人為首,再到鄭氏和文媼,以及那個還癱在廳口的馬老六,眾人都震驚在原地,怎么就突然打起來了?

這是友人吶還是仇人吶?

至于阿九,早已是見怪不怪了!

這兩人只要碰在一起,三天就能打兩天,剩下的一天都必須要打嘴仗分個好滴不可。

“砂楚,阿云。”

“這廳里擺的都是貴重物件兒,打壞了都得賠。”

阿九說完,正在打架的兩人愣了一瞬,然后又繼續開干,誰也不讓誰,不過,手上的動作確實小些了,要不是外面現在雨勢太大,兩人怕是早就已經出去打了。

而阿九,早就踱著步子慢慢地回房了。

打吧打吧,估計得打到天明了。

…………

翌日。

果不其然,砂楚跟如云兩人都還未起身,聽說昨夜直接打到天明時分才難舍難分,當然,勝負還未分出,約定等天晴了再繼續打。

不過,阿九倒是得了意外之喜,文媼一早就帶了個人過來,一看,正是那日族學里那個少年。

青奴。

“先生,這孩子一早就在門口守著,說是要見您。”

青奴一看到阿九就連忙拐著腿上前俯身跪地行了一個大禮,身上的衣衫已經換過了,看上去有些大,整個人都顯得空落落的。

眼睛還是一只青腫一只泛著紅絲,頭上還纏著頭紗,能看到點點的血漬,左腿還掰著不協調,行個大禮已經折騰出了一頭的冷汗,那種枯黃的膚色里都透著一種蒼涼的白。

“主子,青奴來了。”

青奴說完,又給阿九磕了三個頭,阿九不發話,人也就跪著不動。

“先生,這是?”

文媼也是一臉的不解,不過,阿九的眼神中卻帶著一縷讓人看不懂的神思。

“喜歡跪,就跪著吧!”

阿九說完,人也就提步離開,絲毫不管身后那個搖搖欲墜的少年。

青奴看著那抹越走越遠的身影,眼中的倉惶更甚,甚至跪走了幾步,隨后就是一抹鉆心的疼傳來。

文媼自然也看出了少年的固執,跟這樣的人說什么都無用。

想了種種,文媼自然也離開。

…………

阿九先去看了仇讎,傷口上的結痂已經脫落了大片,能看到新生的泛著粉嫩的皮肉,皮相之下的骨相也在慢慢的聚攏愈合,跟先天長成的骨頭自然還是有區別的,不過,好了以后不會影響行走,只是得好好精養,避免以后風雨寒日里會發痛。

阿九還用內力與銀針給仇讎疏通了幾遍腦中的氣血,原有的淤塊已經散了大半,剩下的只能靠時間慢慢愈合。

一番動作下來,兩人都出了一身薄汗。

“先生,聽聞昨日族學里出了事?”

“恩,已經解決了。”

阿九言簡意賅,顯然是不想再多談昨日的事情,不過,仇讎心中自然也有一番量算。

“其實,今日找你是要跟你說幾件事。”

“先生請講。”

阿九與仇讎對座在書案的兩面,一人神色恭謹,一人面色寡淡。

“這第一,族學里的學子越來越多,往后要是全靠文家負擔,確實獨木難支。”

“我想反正這附近荒山也多,不如辟出一個山頭,直接修建書院,文家要廣招天下有學之士入書院授課,以文老太爺的名聲,想來不是難事。”

“至于這事怎么做如何做,要你們自己商量著來,文老太爺性子清正,待文家過了眼下這個坎,不如就讓老太爺去書院做個山長。”

“老太爺學識淵博聲名如月,做一山之長不過信手拈來,有帝師教導,何愁天子莘莘學子有學之士不欣然向往呢?”

“不過,這書院還要成立個戒律堂,像昨日之事,不可再次重蹈覆轍。”

“像文正,就很不錯。”

“至于文生,還要多加錘煉,還是太稚嫩了,差點兒火候。”

“人手方面,你不用擔心,我已經調遣了十個人來梁河,這人都歸你所用,今后隨你派遣。”

“第二嘛,如今梁河的郡守劉遠不日就將調任回臨安,新的郡守必定是寒門之后,我雖不知究竟是何人,但這人文家能用則用,不能用就換,梁河上下,哪怕是風吹草動,你都要了如指掌。”

“第三,你要挑些農種的好手管理荒山的那些地,有個叫阿大的人可用,那些地先種一批糧種,不用期望過高,能有收產就行,種完一批就換一批,先試出最適合糧種。”

“第四,是最重要的,你要訓練一批護衛,數量不在多而在精,當然,人是越多越好,閑時務農,戰時為兵,你可明白?”

阿九的話,特別是最后一段,仇讎心中驚起滔天巨浪,其中蘊含的深意叫人不得不深思。

“三國之中,如今唯奚國最弱,這天,馬上就要變了,文家,要早作準備。”

阿九說完,從懷中摸出幾張紙遞到仇讎面前,紙張攤開,便叫人心神震蕩。

“這是?”

“這是你的底牌,除了你之外,不可以有任何人知曉。”

“梁河新的城墻是按照這張軍防構造圖修造的,記住,不可以叫人看出端倪,違者,一個不留!”

“至于另外這幾張圖,你可以命人暗中尋訪工匠打造,但這些人的命必須握在你的手里,你讓人生便生,你讓人死便死。”

“缺的短的,只需吩咐手下的人,會有人送來的。”

“仇讎,今后,能走多遠怎么走,都得靠你自己了。”

“這是你的第一仗,要贏!”

“先生!”

仇讎一把抓住了自家先生的手,肌膚相觸一手冰涼一手滾燙,炙熱的手心還在顫抖,想發聲卻又先哽咽。

得遇先生,如遇良師益友。

雖然相處時日不過寥寥,但先生所教所識勝過萬千,文家就如同稚兒一般重新在先生手中跑起來,她對文家傾囊相授,與之所求不過爾爾。

“何時走?”

“明晚子時動身。”

“先生,我們何時還能再見?”

“待文家名滿天下之日,我會應約而來。”

仇讎聞言突然笑了起來,看向自家先生時眸光瀲滟如春景無雙。

“我也有一物要贈予先生。”

仇讎從一旁的木盒中取出一塊長條狀的玉石,玉石無花無紋,只是底部刻了仇讎二字。

“文家歷代家主,都會親選一塊玉石自刻花押,仇讎做了兩個,其中一個便贈予先生,文家對先生永遠掃榻相迎。”

“仇讎盼先生此去事事如意心想事成!”

阿九聞言,眼眸冽冽,深淵暗色迎風而起扶搖而上,人人覷步但亦有人人乘風而上,踏入深淵是道之所向心之所往。

——

阿九從文家出來后又去了荒山,這些時日在荒山刨土的眾人已經見怪不怪了,這人對這地執著得令人費解,每日都要來瞧上幾遍才可。

昨夜的大雨來的迅猛而又狂暴,荒山上有好些大樹都被吹彎了些許枝丫,一塊塊的沙土已經完全被大雨浸透,透出飽滿而綿軟的姿態,一路走來,阿九慢慢地巡視著每一塊土地的情況,邊走又摸出懷中的紙張開始寫寫畫畫,等看完了整座山頭,已經快到正午了。

天色依舊暗沉得厲害,估計入了夜還得下雨。

阿九往回走的時候又碰上了帶著一群人走來的阿大,人人臉上都帶著喜色,這場雨啊,是場及時雨!

“先生,先生。”

“您又來看地了?”

“昨夜那場雨真是來得太大了,就跟瓢潑似的,俺幾乎一晚沒睡,一早兒就來看過一圈了,先生放心,阿大一定會把這地照看仔細的。”

阿大還是往日的裝扮,光著膀子穿著褂子,手上都還沾著土,提著的鋤頭顯得格外嬌小。

這雨下的好,人臉上也帶著喜氣兒。

“阿大,明早來文家一趟。”

阿九說完直接就提步離開了,看著先生離開的背影,阿大覺得先生好像比昨日松快了些。

“先生放心,我會準時到的。”

阿大沖著先生的背影吼,對于能去文家這件事,顯得是激動而又歡喜,不過,表面上還是裝得有幾分沉穩。

“阿大哥,先生找你定是有重要的事情交給你做……。”

“阿大哥,到時候別忘了提攜提攜兄弟幾個……。”

“阿大哥,……。”

“阿大哥,……。”

眾人在阿大耳邊嘰嘰喳喳,第一次,阿大覺得人多是一件如此美妙的事情。

看重……看重……。

想想就讓人止不住樂呵……。

至于阿九,剛剛回到文宅,就看到了院中正箭弩拔張的兩人,一個提刀,一人執鞭,看上去是不分伯仲的一觸即發。

當然,還有一個站在涼風中只能觀戰的馬老六,兩個姑奶奶,他是誰也不好惹。

“姑娘。”

“阿九。”

兩人一看到阿九同時罷手,臉上都帶著相同關愛而又殷勤的神色。

馬老六看著這一幕,心中酸得都要咽死個人了。

“阿九,你是沒看到,剛剛如寶被這糙婆娘揍得上躥下跳得,我跟他說,他姐給他找了個姐夫,一看是這個馬什么老六,差點兒氣得背過去。”

“我就說嘛,這樣的男人也就你這糙婆娘稀罕,你家如寶啊,眼光比你要好多了。”

“你個死老婆子,你又找打是吧,不說話能噎死你不是?來,你跟老娘說,哪塊皮子要作踐了,我給你好好正正骨。”

“老娘眼光再差也比你強,你這活了大半輩子了,也沒見有哪個如意郎君往你身上撲啊,也是,你這張臉一出,再加上你這個年齡,不嚇死個人就不錯了,怕是老蚌生珠你也生不出了。”

“糙婆娘,你再說一句,我毒死你。”

“來來來,死老婆子,老娘今天要是眨一下眼,我把頭割下來給你當球踢。”

“……。”

“……。”

阿九走在如云和砂楚兩人中間如同魔音穿耳,而且還是雙重夾擊,不過,兩人分開這些年月,彼此在嘴皮子上的功夫都各有精進了。

就在這時,阿九又看到了那個還筆直跪在地上的少年,從背影就能看出,這人已是全靠毅力在撐了。

唉,真是一個個都不省心。

“咦,這人怎么還跪在這里?”

“這是受罰?”

砂楚一步當先,最先沖到青奴面前蹲下,看這張黃中透青的臉,估計再跪下去,人也就跟著去了。

“主子,青奴,青奴,來了。”

青奴一出聲,砂楚和如云都看向阿九,主子,什么時候阿九又收手下了?

“看來,你還是沒想明白。”

青奴本就傷重在身,撐著這幅殘軀跪了幾個時辰,早已是強弩之末,現在,就連眼睛都已經出現了重光。

“青奴,這條命是您的,您讓奴生奴就生,您讓奴死奴就死。”

青奴說完,又是俯身磕頭。

“漬漬漬,你這人,莫不是喜歡受虐吧?”

“放心,再跪下去,不用你主子讓你死,你就先一步去閻王那里點卯了。”

砂楚看著青奴身上透出的血漬越來越大,再加上那股新鮮血液的腥氣,見過作死的,但沒見過蠢死的。

“不,不,青奴命賤,輕易……死不了的。”

“主子,求您,別棄下……青奴,奴要……跟您走。”

青奴喘著粗氣,身上的疼痛越來越劇烈,整個膝蓋像是被針扎一般不敢動彈,可他知道,像主子這樣的人是不會留在這里的,他只能用這種笨拙的法子去留人,他就是死也得死在主子身前。

不得不說,青奴是個會察言觀色的人。

“你為何不愿留在梁河?”

“奴……,只愿追隨……您一人。”

“一生……一生,……不悔。”

阿九可能不知,于青奴這樣的人,一生唯一一次得見天光,他慕強者,不在意血腥泥濘,他只見這人便就是這人了。

“明晚子時動身。”

“你能跟上,就來。”

“謝,謝……主子。”

…………

入了夜,又下起了雨,不過,今晚的雨顯得柔情而又朦朧,阿九還在花廳跟梅老夫人等人議事,至于砂楚和如云,倒是難得的坐到了一起推杯換盞。

如云給阿九帶了蠻荒獨有的烈酒,就跟當年在落城時喝得一樣,一口下去能將整個人都燒得火辣辣的。

“還是,找不到嗎?”

如云開口,話音里盡是沙啞和苦澀,乍一入耳,就覺得心里憋得發慌。

“你以為那是地里種的大白菜啊,你想從哪兒挖就從哪兒挖。”

砂楚說完,也是飲了一口烈酒,瑩潤的肌膚瞬間就燒得通紅。

“如今,已經過了五年了。”

“一個甲子三十載,姑娘才十七。”

“怎么就,只剩二十五年了。”

如云只要一想到這里,心頭就痛得跟刀插一般,她只恨不能代姑娘受此劫難。

“當年,她敢孤身闖入蠻荒刺殺圖蘇烈帳下第一勇士蒙拉格,你就該知道她向來不計生死。”

“重傷蒙拉格,殺了一位王子,她根本就沒給自己留后路。”

“要不是老身陰差陽錯救了她,只怕現在的墳頭草都三尺高了。”

砂楚說完,如云直接一個眼刀過來,她死死的看著砂楚,眼中是明晃晃的殺意。

其實,如云跟砂楚不對付,不僅僅只是性格所致。

她承認,當年,確實是砂楚救了姑娘一命,可這命也是姑娘用自己的壽數換的。

以毒入骨致一身血脈逆行倒施,修煉武藝確實事半功倍,但這都是有代價的,這續命之法是以燃燒自身精血為代價的,精血燒干了人也就沒了。

“我砂楚行事向來講究你情我愿,當年,是阿九甘愿試藥的。”

“她本就是尸山地獄里來,到這人間就是來討一個公道的。”

“我成全了她,她也成就了我。”

砂楚這人來歷隱晦,一手毒術出神入化,除了阿九外,身邊的親眾都不知曉。

“真是天殺的蠻子!天殺的楚赫!”

“天殺的……。”

如云說到這里已是泣不成聲,她不敢哭得太用力,怕待會兒姑娘回來會察覺,姑娘也會難過的。

她這浸入骨髓的毒早已無法拔除,唯一的辦法只能搜尋天下至毒之物,以毒攻毒,延緩毒發的時間。

不僅如此,待那一身精血燃燒殆盡之時,只會生不如死。

紅顏枯骨,是真的會燒成枯骨形如枯槁。

到那時,五感盡失,人如朽木……。

“砂楚,我只求你一事,不要瞞我。”

關于姑娘的一切都不要瞞我……。

以姑娘的玲瓏心竅,真到了功成身退那日,怕是不會讓人尋到她。

孤零零的來,孤零零的走……。

“我會看著她的。”

“我們這些人,總不會走在她前面的。”

砂楚仰頭喃喃,看著那無邊的墨色,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張滿是戾氣的血色面容,十八處末骨刀傷,五支箭羽插在后背,余下大大小小的傷口有三十二處,胸腹的碎骨也多的突楞出來,渾身上下真是沒有一塊好肉……。

這人,哪怕是具尸體,都叫人心神俱裂。

這哪是一個人,都快成一坨爛肉了。

她可是用了整整三個月的時間才從閻王手里搶下這條命,只能說,命是暫時保住了……。

后來,呵……,真是想起來都覺得是煉獄……。

“賤命一條,死不了!”

“啊……啊……。”

“出去吧,我熬得住。”

“啊……啊……呼……。”

“放心吧,早就不痛了。”

“啊……啊……啊……。”

…………

想到這里,一片熒光順著砂楚的眼角滑落,沒入衣襟涼到心頭。

既是天不佑人,那就覆了這天,又如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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