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鹽區(qū)小談
- 嘉州軼聞趣事集
- 嘉州有雨
- 1195字
- 2025-02-09 13:38:59
“我至今仍記得那天清晨的鹽霜氣息。”
當?shù)谝宦暱找u警報撕裂晨霧時,我正用銅尺敲著黑板講解《鹽鐵論》;女學生們原本專注的臉龐上,此刻卻寫滿了恐懼和不安。“楊先生,看...看天上,”班長小棠指著窗外,話音未落就被爆炸聲吞沒。
我們像受驚的沙丁魚涌向防空洞。在混亂中,小棠的辮梢輕輕掃過我的手腕,那上面系著芒硝香囊,這股香屢次想安撫慌亂的我。“趴下!“我把最后兩個學生推進洞窟時,氣浪掀飛了我的眼鏡。瞇著的眼睛下,望江門的城墻逐漸坍縮,宋元鹽井遺址的轆轤把化作漫天鐵雨...
防空洞內(nèi),我們緊貼著墻壁,聽著外面的爆炸聲此起彼伏。我失去了眼鏡,世界變得模糊而混沌,耳邊盡是孩子們的咿呀,“楊先生,能不能把門打開,我們多久能出去?”“楊先生,吃的夠不夠,我差家里送些過來。”我應付著孩子們,盡可能不慌亂,“先生,你說門外大佛還在看我們嗎?”小棠從人群中走了過來,一時間把我難住,可能半小時,可能一天,可能出了門我也做不成父母的女兒,可能...可能大佛的慈眉善目還在。
三小時后,人從門外打開,我走出防空洞,踩著滿地的廢渣,一路跌跌撞撞向江邊走去。身旁,人們趴在廢墟上,不知道那下面有著什么,人們只是趴著、敲打、趴著,再敲打...原本彎彎繞繞的小徑,這下直達河邊,我站在那,與佛頭對視,細想昨天孩子們還嬉笑著用筷子敲擊飯缸,模仿鹽工們唱《挽子歌》。頭漸漸望遠,屢屢煙氣又從佛像身前升起。
“那不是家嗎?”三次輪渡,兩次老鄉(xiāng)的便車,我往家趕。
越往家,味越濃。
翻過山,上百架天車密布山間,鋼索在江風中奏出奇異的和弦。穿靛藍短打的鹽工們扛著鹽包穿梭如蟻,煮鹽鍋翻出的白煙與鹵氣在空中凝結(jié)成彩虹。穿長衫的賬房先生站在路旁,正用毛筆在鹽包上畫畫——后來才知道那是迷惑敵機的暗號。
“楊先生!“樂叔從蒸騰的鹽鍋后鉆出來,燒紅的鹽鏟在木板上烙出歪扭的箭頭。這個愛偷孩子作業(yè)本卷煙絲的怪老頭,此刻眼白里布滿血絲,手指著菩提山頂比劃出三角形。我一步一步爬上石階,在制高點的老榕樹下,終于看清那些“挖鹽設備“的真相。
幾十架鑄鐵天車組成鋼鐵森林,轉(zhuǎn)動的轆轤在地面投下蛛網(wǎng)般的陰影。穿云而過的筧管正將鹵水送往山后的火井,沸騰的鹽鍋升起百米高的蒸汽柱。兩個戴瓜皮帽的學徒蹲在閥門旁,正用竹片計算天車投影角度。
“要放煙了!“不知誰喊了一嗓子,鹽工們突然將芒硝撒進火堆。紫色煙柱騰空而起時,我望見云層里銀亮的機翼正在轉(zhuǎn)向。穿紅衣的小鹽工趁機把死對頭的鐵皮涂上顏色,引得女工們笑出眼淚。在這荒誕的彩色煙霧中,零式戰(zhàn)機掠過鹽區(qū)投下啞彈——其中一枚卡在天車齒輪間,后來聽說被老鹽工改造成腌菜壇子壓石。
五十年后在一場餐宴上,朋友顫抖著翻開一張照片,“你別說,這在當年真的像高射炮...“我摩挲著珍藏的芒硝香囊,忽然想起轟炸次日的情景:小棠偷偷收集炸彈碎片,說要熔成鹽鍋補丁;啞叔用彈殼雕了支鋼筆,送給了經(jīng)常被偷作業(yè)本的那個學生。
此刻窗外正飄小雨,三江畔的鋼索仍在耳邊嗡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