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時一刻,今日最后一曲唱罷。
戲臺下談生意的,已經抱拳碰肘,儼然一副族中兄弟之象。
聽著昆腔昏昏欲睡,眼神朦朧者,終于克制不住的腦袋一歪,趴在八仙桌上睡了過去,絲毫不理會四周漸漸吵鬧起來的境地。
還有不想回家用飯的,招呼了伙計,要了一桌直接開吃的。
總歸,就是沒有了昆曲開唱時的鄭重,要多聒噪有多聒噪。
魏長生站在戲臺后,深吸了一口氣,抬手掀開簾子,徑直走向戲臺中間。
期間,臺下并沒有人注意到他。
“西府魏三,獻上一曲《滾樓》,祝各位爺安康。”
魏長生嗓音洪亮如鐘,落在烏糟糟的場間,就像在眾人的耳朵旁敲了一悶鐘!
剎那間,整個場間寂靜無比,讓人連呼吸都下意識的輕了幾分。
《滾樓》?這是什么戲?好像沒聽過?
只見臺上的魏長生雙目一瞪,神色肅殺唱道。
王子英:“子英身受皇命出征救援,途經高家山,遇山匪阻攔,遂殺之!”
西府秦腔氣若洪鐘,少年將軍王子英血氣方剛,魏長生簡單幾句便將一個少年將軍急于出征援救,卻遭人阻攔,氣急憤恨,斬殺賊人的鐵血之意展現的淋漓盡致!
戲臺下的眾人更是精神一震,齊齊坐直了身子,看向臺上的魏三。
王子英:“不曾想,其妹高金定為兄報仇,一路追殺于我!”
“幸得杜家父女搭救,藏身于杜家繡樓之中。”
“今日杜父相邀飲酒,一解終日郁悶之情,甚樂!甚樂!!”
一段唱罷,魏長生向左踏上三步,聲音突變,神色突然多了一分女兒家的嬌憨,卻不失英氣的唱道。
高金定:“賊人王子英殺我兄弟,恨不得手刃其,為兄報仇!”
“今日好友杜秀英相邀,我們二人飲酒甚樂,夜宿于繡樓之中……”
唱到這里,戲臺下的眾人瞬間明白,接下來要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了。
“沒想到這西府秦腔如此有趣,詞兒聽得明明白白,故事也挺勾人的。”
“嘿!不止故事勾人,我看這唱戲的人也挺勾人的。你瞧人家這神態,把那高金定的女兒態演的惟妙惟肖的,活脫脫一個潑辣女山匪!一個字兒,絕!”
戲臺下的人們開始小聲議論著,顯然是起了興致。
魏長生身形回走三步,卻是一副少年將軍宿醉后的扶額模樣。
王子英:“頭疼!頭疼啊!咦?怎有女子在我榻上?”
王子英起身探頭一看。
“嘶!怎是高金定!”
“我殺其兄弟,本不想再造殺孽,卻不想這女子如此潑辣執著,竟一路追趕我至此!”
“只是……為何睡在我的榻上?”
王子英心思百轉千回。
“莫非……是那杜家父女做的好事?”
“罷了!木已成舟,嗯……先藏了她的衣裙鞋襪,等她醒后再做打算,免得一會兒撒潑!”
魏長生作藏衣扔鞋之態,大闊步的在戲臺上走了兩圈后,再一回頭,便是一副醉后女山匪作態。
高金定:“唔……頭好疼……”
一副將醒未醒的嬌軟媚態,卻在看到少年將軍王子英后驟然失態,瞬間慍怒不已,可一起身就看見自己僅著褻衣的模樣,連忙捂住身子羞憤道。
高金定:“好個無恥賊人!竟趁我酒醉欺辱于我,快快將我的衣物鞋襪奉上!”
王子英見高金定羞憤不已,心情無比暢快。
“不還!不還!就是不還!”
高金定大喝!
作勢就撲了上去,一把掐住王子英的脖子,騎在他的身上欲殺之而后快!
戲臺下的眾人只瞧見魏長生騎跪在地,仿若身下真的壓著一個人,跟個女山匪似的氣的臉紅脖子粗,手上用勁兒掐著空氣,跟真掐著別人脖子一樣,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嬌喝道。
“無恥狗賊!無賴至極!!!”
這邊兒掐夠了,眾人只看魏長生猛然翻身躺下,狀似極為痛苦的捂著自己的脖子,仿佛上方掐著他的力道極大!
一張俊臉扭曲痛苦的爆著青筋,陡然成了少年將軍王子英。
巨大的痛苦讓王子英招架不住,連連求饒道。
“既然你我已有夫妻之實,我愿與你結百年之好,用一生來彌補你!殺你兄弟實屬無奈之舉,子英身受皇命出征,你家兄弟阻攔大軍,可曾想過邊境百姓?”
魏長生唱完王子英這段后翻身坐起,神色突然變得迷惘,他怔愣片刻,似想通了其中利害,低頭瞧了瞧王子英面容俊朗,再一看自己此刻騎在少年將軍身上的放浪作態,面上突然一紅,羞憤道:“你既拿家國大義壓我,我豈有胡攪蠻纏之理?”
演到這里,《滾樓》便戛然而止。
魏長生只演了一半。
戲臺下的眾人們卻還沉浸在戲里,便見那魏三兒神色已然恢復如常,恭恭敬敬的站在戲臺中間,沖著臺下作揖道。
“西府魏三,獻丑了。”
底下頓時炸開了。
“這怎么不演了!那王子英和高金定后來呢!結親了嗎?”
“對啊!還有那杜家父女呢?怎么也不交代呢!”
“還有你這戲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啊!滾樓滾樓!是指這兩人酒后滾到一塊的意思嗎?魏三兒?給個解釋唄!”
……
魏長生聽著底下的叫喊聲,將目光看向眾人后方的老班主,兩個人對望了一眼后,終于如釋重負的笑了。
此時,已經回過味兒來的會館管事兒站在了戲臺前,沖著底下叫喊的眾人壓了壓手笑道。
“欲知后事如何,就請各位掌柜回去幫忙宣傳宣傳,三日后是我四川會館建館二十年的日子,屆時魏三將以《滾樓》作為壓軸戲出場,各位三日后便知結局如何!”
“現在,各位掌柜請回吧!”
管事兒的很會借題發揮,但也間接的承認了魏長生以一曲《滾樓》所帶來的影響力。
眾人意猶未盡,一步三回頭的看著魏長生的身影隱入后臺,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出了會館。
冬日的天總是黑的極快。
魏長生站在空曠的會館里,單手扶著一旁八仙桌的桌角,渾身都在興奮的顫抖著,但他還不能坐。
“魏三,你真的很讓人意外。”
管事兒的笑的很是燦爛,臉上的褶子像遇著了春風似的,開的四分五裂。
魏長生攥緊了拳頭,復又松開,然后深吸了一口氣后,沖著管事兒的作揖道:“多謝您給的機會,魏三銘記在心。”
“好好好!”
管事兒的聞言笑的更開心了。
他一回頭,伙計便拿著一個錢袋子遞了過來。
“這是一百紋銀,你先拿著!接下來和你的戲班好好準備,爭取三日后讓整個京城都認識你魏三,識得那曲《滾樓》,可別讓我失望啊!”
管事兒的拍了拍魏長生的肩膀,以示鼓勵。
魏長生連連點頭,“多謝您,我們一定盡全力為會館添彩。”
“好好好!”
管事兒的親自將魏長生送到會館門口,又叮囑了幾句,這才放人離開。
老班主不知道什么時候出了會館,就在不遠處站著,瞧見魏長生出來,兩個人一前一后,腳步輕松地順著來時路往住處走去。
“師父,高興嗎?”
“嗯,還不錯。”
“嘿!您老可真矜持,就不能好好夸夸我!”
“嗯,怕你上天。”
“嘿嘿!”
雪停了,卻照著夜里的路更加的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