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童話與水:文運與國運的交融作者名: 孫禹本章字數: 14747字更新時間: 2022-09-23 17:55:20
童話與水
20世紀,某個“兵戈之象”的夏日里,我在母親的腹中,被熱得數度昏死過去!朦朧之中,常夢見涼爽宜人的蔚藍之水,這使我在未出世前,便仇恨夏季。也許是酷熱,是夢境,也許是混沌未開,對于水,我充滿了渴望與好奇,向往與神秘,熱愛與希冀。因為,我的命名與經歷,人生的浮沉與崛起,對人間童話的美好向往,都是從水開始。
母親產我于上海一家英國人開的醫院。我出生時哭聲嘹亮,驚得醫生護士面面相覷,疑惑這個十余斤重的嬰兒,體內帶著一件與生俱來的響器。他們壓根兒不曾想到,這個身懷響器的嬰兒,后來竟然稱為一位游歷世界歌劇舞臺的低中音歌者。
我來到人間的哭喊,一半是對酷暑的控訴,一半是對溫柔水鄉的渴望。初做父親的爹,屁顛屁顛地奔進上海長寧區派出所去給我報戶口,仿佛一有閃失,他的大頭兒子便會被東海龍王收了去。戶籍警問他,你的兒子叫什么?父親一下呆住,剩下的事情,就是再次一路狂跑,重又回到婦產醫院……當我父親氣喘吁吁地站在我母親的病床前時,我的命名便在他的揮汗如雨中,更沒有經過我的同意,便被草率地一錘定音了。從此,大禹治水的“禹”字,不僅成了我生命的永恒符號,而且永遠使我無法出人頭地。于是,我命中注定,將要去治水??晌颐\中的“洪水猛獸”,和無盡的人生水患究竟是什么?直到今天,我依舊在執著地拷問自己……
多少年后,母親駕鶴西去。我和父親,一對光棍,小老頭和老老頭,在酒后的一次靈魂對話中,對面無父子:“當年,你忽悠我媽放棄大上海的生活和戶口,去河南三門峽,母親就沒有半句怨言?”父親語無倫次,慢慢道來:“那時候的人單純……她是資產階級小姐出身……渴望改造……”父親說完之后,顯得無比遺憾,那是一種永遠失去了補償機會的遺憾。是呵,母親是簡單,簡單到父親說什么她都信。是呵,母親為了改造世界觀,與當時在華東文化部的工作頭銜、紅木家具、打蠟地板、周末的舞會連同柴可夫斯基的《天鵝湖》、上?!凹t房子”的魚子醬和羅宋湯,徹底做了個了斷。這就怪不得,在后來的日子里,父親對母親那無微不至的照顧和呵護,顯得那么的具體,原來他是在償還……
隨著西去列車的一聲長長的汽笛,斬斷了臥鋪車廂里我這個終將要去治水的嬰兒,那些還來不及展開的上海夢幻。節奏明快的車輪沸騰,撩動著懸掛在走廊上,我那洗了又洗、曬了又曬的尿布“萬國旗”。過了長江是平川、綠地、黃河和沙塬。直到今天,我都無法揣摩和想象,在我們全家初抵三門峽水庫的那天,父親還剩下多少豪邁?母親還有多少梁山伯與祝英臺似的甘之如飴、小布爾喬亞的文學浪漫?而我這個仍在襁褓中的“大禹”,除了尿布和臊氣沖天,又有什么能耐制住我那“混沌”之中的“洪水泛濫”。
高峽出平湖時,我的“治水”就是尿炕。建設工地上,父親的激揚文字生生化作了他那“團委書記”在工地上體力透支的勞作。母親的文字編輯和為不時前來工地視察的中央大員的速記,使她在“大躍進”的紅旗下,徹底地滿足著與工人打成一片的踏實感。大壩合龍時,父親寫下他日后再也不曾有過的錦繡文章《三門峽的燈光》《高空婚禮》等。而母親卻因和保姆不睦,被告入獄,審問、檢查、牢飯、蛇蟲老鼠,讓原本就膽小的母親,痛感“改造世界觀”,稍有不慎,便會前功盡棄。而我,這個別無選擇的命運使臣“治水禹王”,卻在母親的懷抱中,一邊吸著乳汁,一邊聆聽著三門峽拍岸的水聲,無端地將自身的“水龍頭”,噴灑得遍地水患……
物質的大壩即將竣工,精神和信仰的大壩終將筑就。母親雖遇不公,但仍舊無怨無悔?!案脑臁边@個懸在頭上的達摩克利斯魔劍,將她從那時起,便鎖定在一個忍辱負重的怪圈中,一生動彈不得。父親終日仿佛浸泡在狂熱的桑拿浴里,舒服得一不小心就唱翻身道情。而我這個咿呀學語的雌黃大禹,最大的治水成就,便是在澡盆里,仿佛一條孬魚,將身邊方圓之間的江河湖海攪它個地覆天翻……多少年后,每每聆聽父母親對那時三門峽建設火熱生活的描述,仍覺得蕩氣回腸?;炷?、攪拌機、紅旗招展、人聲鼎沸、口號震天、勞模輩出,英雄的事跡直上九重天。
那時的工地上呵,除了激情豪邁、鑼鼓喧天,還有同志加兄弟的“達瓦里西”,還有“斯巴希巴”的溫情問候,更有手風琴中的“喀秋莎”與精確的圖紙、先進的設備和技術,以及比“伏特加”烈酒更濃的中蘇友誼。就在“大躍進”的熱情燃燒進入沸點,三年自然災害的人禍天災悄然而至,兄弟之間又突然翻臉。撤回專家、收回圖紙、運回設備、限期還債,使尚未竣工發電的三門峽水庫,多少英雄豪杰用勤勞汗水澆灌的水利樞紐,在瞬間休克和冬眠。
多少年后,每當家中有當年老水利的朋友登門造訪,我這個徒有“禹王治水”之名,絕無實際作為的彪形大漢,唯有在一旁閑坐、聆聽。父親以一個農民作家的文學才華,巧舌如簧。于是,我的眼前便閃過一組組刻骨銘心的畫面:在工地與住地的短程火車上,父親身著風衣,瘦骨嶙峋,雙手緊緊地摟住一只鋁制飯盒,用體溫捂著盒中的那份一口便能吞進的紅燒肉,意志堅定地目視前方。前方有什么?有他那三月不知肉味的妻子,以及他那命中注定要根治水患的兒子—大禹。在回首那段水利生活經歷和三年自然災害時,父親的敘述是那般的凝重和莊嚴,少了許多文學上的空靈和飄逸,多了許多悲壯和淳樸。那時的父親,將一只渾圓的、大小尺寸足以達標去償還老大哥外債的蘋果,帶著自己的體溫,放進我手中,注視我躲進他那掛著的風衣之后,才慢慢移走視線。我在風衣中,狠啃猛吞,連同果核徹底食凈,重又復出。多少年后,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對這個情節,仍舊千百遍地復述,不厭其煩。而母親由于有了“壓迫”勞動人民而鋃鐺入獄的“污點”,繼而在工作上更是兢兢業業、膽小謹慎。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除了哺育后代,常要深夜掌燈、校對文稿、整理報告、精確速記、形成正文。某一日,正在開會,母親由于營養不良,在眾目睽睽之下當場暈倒。領導出于關懷,出于同情,特批一箱特供蘇聯專家的牛奶,旨在讓母親滋補,但每天只許取奶一瓶。母親每天往返十幾公里取奶,把牛奶留給孩子,而自己一口不喝的堅忍神態和全身浮腫的病容,讓我每每重溫此事,都會熱淚盈眶。
公元1967年10月1日,母親在三門峽工程局醫院產下次子。那個后來唱紅大江南北的歌星孫國慶,日后終將成為電視名嘴的超大嬰兒,不僅讓母親的肚子上又挨上一刀,而且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十周年舉國同慶的日子里,一出娘胎,便以歌當哭,震驚四座。父親再次屁顛屁顛沖進醫院的病房,這次他決定不再犯未及給大兒子取名,便去報戶口的低級錯誤,并在歡天喜地中,早已胸有成竹。當抱著嬰兒的護士見到他的一瞬間,劈頭一句:“你家的小國慶生出來了?!庇谑?,父親便在啼笑皆非之間,確定了孫家二小的這個飛來的絕妙命名。
中華民族似乎比世界上任何一個民族更在乎給孩子命名。而孩子的名字,隱喻著長輩的學識、經歷、階級、家族以及迷信和祈福等多種潛意識因素。一個小護士,在那個特殊的日子里,不經意的善意的命名,似乎奠定了孫家二小此后的輝煌人生。而我,一個在父親情急之下的指定,便在冥冥之中,了卻了我一生別無他戀,唯有對水一往情深的宿命。難道不是嗎?孫家二小的名字帶有人氣節氣,舉國同慶呵,豈有不呼風喚雨、祥云環繞、逢兇化吉之象。而我,一個“禹”字,不禁注定要治水為本,終身苦役!然而,孫國慶的出世卻生不逢時,三年自然災害,讓他出落得頭大身小,活脫脫一個斯皮爾伯格好萊塢大片中的外星人:ET。在他童年的印象里,最美的飽食就是用水將面粉煮沸,河南人口中的—甜湯。
三門峽大壩雖飽經憂患,最終還是開閘泄洪,發電供能了。在人們苦澀的歡慶中,在中國水利工作者咬緊牙關的尊嚴里,我的父輩們創造了我們這一輩人將永遠仰望的奇跡。
就在那時,母親的姊妹從上海來信,中心意思是:“三年自然災害是結棍(厲害),阿拉上海,大米還是有的喫哦?!边@時的母親深刻地沉默了。再回上海已是天方夜譚,戶口都走了,便被那座生她養她的城市從根本上拋棄了。然而,大米,這個被江浙人視為“生之根本”,完全與你是否虔誠地改造世界觀、是否出身剝削階級沒有關系。它是風俗,它是習慣,它是童年,它是思念。北方人不吃大米,照樣能活它個地覆天翻,南方人沒了大米,終生都會抱憾……
父親在再次選擇定居之地的時候,竟多了些實際,少了些豪情。安徽省文聯作協的一紙調令,將他定格在安徽有江南、大米比河南多的基點上。至于有沒有“火熱的生活”,能不能做一個“有出息”的作家,都比不上讓妻兒能吃上大米更重要了。欠了人家的東西要還,欠了妻子的,一輩子都會良心不安。
臨離開河南三門峽水庫時,幾歲的我,英雄主義綜合征發作,竟在通往大壩的公路上,莫名其妙站在路中間,雙手大張,攔截了幾十輛裝載數噸重的翻斗卡車,在混沌之間,既沒有任何勝利者的快感,又根本不存在什么恐懼和死無葬身之地的危險感。盡管我那時的“壯舉”,至今仍被父親提及,但對此完全沒了印象的我,竟百思不得其解。那時,我為什么會那么干?現在看來,我自小身上就蟄伏著一種大禹精神強迫癥,否則,童年的那次攔截行為,將無從解釋。
南去的列車又是一聲汽笛破曉,我們全家的遷居,再次被送上尚未可知的人生旅途。硬臥的車廂里,那一條條略帶尿臊味,懸掛著的“萬國旗”,不再是我兩年前的“治水”招幡。在車過黃河大橋的時候,滾滾的黃浪神秘而充滿了詭異,使我有一種模糊、渾濁的失落與傷感。這時,在母親懷抱中的弟弟突然醒來,不哭不叫,仿佛一個成人,堅定地大聲說道:我要喝黃河的水……孫家二小斬釘截鐵的豪言壯語,讓車廂里的人無不驚嘆,那時,大凡有過水利工作、大壩體驗的人,終生都不會忘記,那黃河第一壩三門峽水庫的精神標簽就是:圣人出,黃河清!
多少年過去,父母已是古稀之年。三門峽工程局第N代領導,邀請我們全家重返大壩水庫參加慶典。孫國慶當著數萬觀眾,一曲帶著黃土味的《籬笆墻的影子》,唱得萬眾歡呼、魚躍水顫。我因赴美演出歌劇,錯過此事,終生抱憾。事后,我問母親:當年你在三門峽工地上,生活艱難,很不習慣,現在想來,是否后悔離開上海?母親沉吟片刻,平靜答道:開始不好,后來就慣了……少頃,母親雙眸發亮,情緒振奮:假如國慶不生在三門峽,他的歌聲絕不會像今天!
定居安徽合肥后,雖是江南,又有自古以來聞名遐邇的蕪湖米市,但那時的日子,冬天沒有暖氣,離開炭爐不久,手足都會長出凍瘡,先疼后癢龜裂后,傷口便像嬰兒的小嘴,流著鮮血沖你微笑。而每年夏天,酷暑難耐,無處躲藏,我往往在下午時分,精光身子泡在一只大木盆里戲水,發泄著憤怒。老天爺見天溽熱得太不像話,便天降暴雨洗滌人間。于是,整個廬州府便成為大澤汪洋、一派水城。接下來就是淮河告急,長江告急,洪峰疊至,抗洪搶險如火如荼。今天,生活在摩登大都市,缺錢、無房、無車之人,難以與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喜結連理。那時的男子,不管是否殘疾,只要有一百斤全國通用糧票,就能娶回個黃花大閨女??磥?,人的生存價值取向,大多時候,不是尊嚴,而是民以食為天。
多少年過去,淮河的事是否已辦好了,我不得而知。只知道父親和母親定居在省城合肥之后,一個是省文聯的專業作家,一個是《安徽文學》的小說編輯。那時,大躍進、大辦鋼鐵依舊在江淮大地上如日中天,父親常常撇下妻子與兩個未成年的兒子,快馬加鞭地馳騁在火熱的生活中。一會兒是響洪甸水庫,一會兒是界首農村,一瞬間又是佛子嶺、梅山水利大壩,激情滿懷,欲罷不能,似乎要將家里窩藏著的少年治水大禹的全部天職,一股腦地辦完。當父親終于寫出了轟動一時的散文《梅山漁火》后,我才知道,立志水利文學創作的父親,那是在體驗生活呵。
回首當年,我這個定居于合肥的少年大禹,徒有其名。但我對水的向往和迷戀,卻與日遞增、絲毫未減。六七歲時,第一次去省體委游泳池初試,竟沖著深水區,一頭扎入。那時情景,至今依稀記得,蔚藍的池水里,水泡浮揚,名種胳膊和大腿,紛繁復雜,腦袋、眼睛和鼓脹的腮幫,絡繹不絕。就在我狂喝池水、窒息難耐之時,父親的一位同事,一個猛子扎入水中,將我這個徒有治水虛名,入水只能嗆水的大禹,一把撈起。從那以后,我對于水和蔚藍色的大海、湖澤,除了眷戀和向往,另一種全新的感受不禁油然而生,那就是無法預知的恐懼和空靈無邊的神秘。然,人不輕狂枉少年,省體委的深水池并未將我變成一個溺死鬼,卻教會了我游水。我的那個年紀,調皮搗蛋。只要是在想象力所能及的范圍內,我們都將壞事做到了極致。偷雞、摸狗、裝神、弄鬼,夜襲鄰里、打架斗毆,騎著自行車,滿大街追得雞飛狗跳,直到中學初三,所學的英語還只有一句:我是你爺爺的爺爺……時常將文聯大院的守門大爺、和尚出身的陳老爹,用“鬼吹燈”“僵尸叔叔”攪得夜半三更,迷糊著眼,光著個腚破門狂吼、破口大罵。
對酷暑的仇恨,被夏日的煎熬,也加深了我對水泊、湖澤的那種揮之不去的依賴。于是,離省文聯大院幾公里之遙的包河,便成了我的福地。因為那有黑臉包公的衣冠冢、包公祠,有夏日里開不敗的粉色蓮花,有直升機似的虎皮蜻蜓,有渾濁泛綠的水泊,有泛著白肚被熱昏的鯉魚。沿岸邊的泥洞里蟄伏盤繞著歹毒的水蛇、憨厚的黃鱔和狡猾的螃蟹,還有一架早已銹跡斑斑,不知哪個朝代就戳在那里的十米跳臺。于是,游泳和戲水,便成了我最具有才華和想象力的“狂野”。狗刨式學會了,我就敢去掏蛇;蛙泳學會了,我就敢潛水捉魚挖藕;自由式掌握了,我就敢仿效《水滸傳》中的浪里白條,按住比我水性好平時欺負我的大個兒,憋他個嗆水抽筋、深水求饒。十米跳臺上,我一邊小便失禁,一邊哆嗦,還是完成了第一次的閉眼瞎跳。潛水幾十米的比賽,弄得滿嘴青苔水草,眼紅如炬。岸邊泥洞里捉鱔,被水蛇閃電般地咬住中指,鮮血和污水并流。當這一切都不再刺激的時候,我們中間不知是誰,家住軍區,偷來雷管炸藥,在一個“鋤禾日當午”的光天化日之下,將數根暗黃色的“竹節”拉開導火索,成就感十足地扔進池塘。轟轟隆隆的禮炮聲中,浪花狂舞之間,無數銀白色的大小魚類,連同荷葉水草、污泥濁水、河蝦老鱉,歡天喜地躍上空中,天女散花般地又灑落水里,眼花繚亂叫我終生難忘……放眼望去,漂在河面上一派銀色的魚尸中,夾雜著各種水生植物和動物的軀體,洋洋灑灑,蔚為壯觀。然而,接下來的事情便是,魚的饗宴我不曾享用,派出所的班房倒是躺了兩個星期,夢里全是對魚的大快朵頤。這就是我自出生以來,從少年進入青年時期,并享用“大禹”名號之后,最為豪邁和輝煌的“治水”成就。
“文革”后期,父母最后一次下鄉改造。經過一番縝密的思考,他們最終決定送我們兄弟回河北巨鹿老家度日。一是那里有我叔嬸看管,二是作為農民的后代,也算是去完成一次并不刻意的“尋根”。在后來的日子里,父母被安徽淮北農民改造得如何,我不得而知。但巨鹿縣孫河鎮老家的孫氏宗族以及祖祖輩輩,在那片被鹽堿、干旱、蝗蟲、地震災情,蹂躪了千百年的土地上,傳宗接代、香火秉傳的生命歷程及惡劣的生存環境,多少年后,竟讓我寫出一篇躊躇滿志的萬言散文《我的農民清軒叔》,并使我從根本上破解了,父親為何以“大禹”為我命名的“懸念”。
據《尚書》記載:巨鹿始于五帝唐堯之世,是五千年前唐堯禪位于虞舜的地方,它因地處廣闊的大陸澤而得名。可見,五千年前,我祖先的發祥地,竟是一個水澤汪洋、魚肥草美、鳥語花香的豐潤故里。但不知為甚,到了今天,卻因地脈的嬗變,氣候的游移,逐漸地被一個“旱”字,牢牢地圈禁在大地沙化、十年九荒的饑渴之中。盡管我那孫氏宗族嫡親中,一代又一代人遠途打井汲水,歷盡千辛萬苦,愚公移山似的義無反顧,但在那時,我眼前的鹽堿沙地,一經風吹,仍舊固執地將塵土撒進鍋里碗里、灶臺炕上。無疑,尋水與打井,成了孫河鎮男人們一生中約定俗成的使命。于是,我便在遲到了十年的長篇散文《我的農民清軒叔》中,記敘了他們命運的悲壯與抗爭。
二十多個春夏秋冬逝去,那時我已在美國深造聲樂多年,有一次在華盛頓的一位朋友家聚會,不料竟與《老井》的作者偶遇。關于乞水,他的故事簡直讓我振聾發聵。于是,我的眼前幻化出一組組任何一個當今世界的大導演根本無法想象和組織的電影畫面:陜北黃土高原某地,一隊扶老攜幼、外出百里打水的隊伍,在烈日炎炎之下,擔挑肩背著各種盛水的器皿,步履蹣跚、揮汗如雨,渴得嘴唇開裂,卻舍不得輕易喝上一口肩上的渾水……這支隊伍走著走著,他們的身后,便揚起一道升向天空的“黑煙”。過往的馬幫、商旅定睛細看時,這才發現,那一道紀律嚴謹、濃重如墨的“黑煙”,竟是一隊鳥類組成,為了搶喝一口人們肩背上的涼水,它們不惜長途尾隨不輟、累死途中,以命相抵??梢?,對于生物,大多時候,干渴比饑餓更要性命。在巨鹿孫河鎮老家的那段“人怎么可以那么活著”的日子里,由于“水”,讓我對父親強加于我的“禹”字,似乎有了不少“頓悟”。但是,真正讓我徹底釋然的卻是前年重回老家,從一位縣廣電局長手中“文取武奪”得到的一本發黃的《巨鹿縣志》,讀后方才得以參透。翻開這本洋洋萬言、厚重古樸的縣志,卷首大事記躍入眼簾:
夏:約公元前21世紀至公元前17世紀初,大禹治水,疏通河道至于大陸……
嘉靖三十二年(公元1553年)大水、饑饉、人相食……
康熙四十四年(公元1705年)大旱六個月,方始下雨……
嘉慶十七年(公元1812年)連歲荒旱,野多餓殍……
光緒四年(公元1878年)3月,日赤無光,18日雨電,28日黑風晝晦如夜。是年冬12月13日,未刻地震,逾數復刻復震,后微震……
共和國的1966年3月8日,5時30分發生的6.7級邢臺巨鹿大地震,震倒房屋1184059間,砸死1543人,重傷3974人,輕傷8572人。3月26日,國務院副總理李先念代表黨中央、國務院來縣慰問災民。4月1日下午4點30分,周恩來總理乘直升機到地震重災區何寨看望災民。10月5日,地區鉆井公司來縣,先后打深井7眼。1967年10月5日,全縣5150名民工,參加治理北里河工程,于次年5月中旬,兩期工程完成土方976954立方米……
一部《巨鹿縣志》,簡約而凝重地記載了我祖祖輩輩,在那片多災多難、世事滄桑的土地上的生存正史。沉重得讓我難以喘息,紛繁縱深得使我虛脫失重。但是,父親呵,您還是不能用那么沉重的“禹”字為我命名,大禹是誰呵,是神,是拯救蒼生的救星。而我是誰呵,一個有血有肉,七情六欲并存的普通男人。獨自活著都已是生死疲勞了,何談天降大任、治水救命?
“文革”結束,改革開放的福祉,讓我們兄弟邁進中國最高音樂學府的大門。父母的歡悅和慰藉,證明著他們含辛茹苦,締造我們的全部理由和先見之明。在孫家二小終日陶然迷醉的大提琴旋律中,我在聲樂牢獄里煎熬,試唱練耳猶如酷刑,備受折磨;只有閱覽室里每期的文學雜志,才能像安徒生童話中的美人魚一樣,讓我心曠神怡。因為那時,聲樂和歌劇并不是我的最愛,而文學和戲劇才是我的藝術女神。大學臨近畢業時,我們組織了一個藝術實踐小分隊去湖北演出,在葛洲壩上,竟生平第一次看到洪峰裹挾萬物的震撼場面。
那難忘的1983年的夏季,又是一個“兵戈之象”的炎炎酷日里,當洪水猛獸般的第一次洪峰,從宜昌市三峽出口,南津關上游約三公里處,裹挾著無數人尸、獸體與各種物質,沖著那個將泥沙沉積,將長江分為大江、二江和三江的葛洲壩,如一頭脫韁的野牛,一路瘋狂撞擊而來的時候,我們正和父親于壩上體驗生活寫作,坐在院里有幾棵橘樹的住處品茶閑坐。瞬間,警報四處響起,我們頓時被驚得全體呆在原地。父親手忙腳亂,起身奔出院門,復又返回,放聲對我們大聲喝道:“大家都待在這里,一個也不許出去?!闭f完,影子一閃便沒了蹤跡。那時的我,雖對洪峰水災毫無概念,但畢竟深知水火無情的道理。直到深夜,我們吃喝拉撒依舊,除了憂心,一切故我,但仍不見父親回轉。焦急之余,數度從床上爬起,走出院門,每逢從搶險前線回來的人,不分男女長幼,劈頭就問我的父親在哪里?只見所有的人都蓬頭垢面,泥漿滿身,臉上似有笑意。但他們竟無一例外地答非所問:放心吧,沒事的!葛洲壩是長江第一壩,結實著呢。
凌晨時分,我在睡眼蒙眬之中,看見父親腳蹬膠靴,渾身污垢,泥人一般悄然進屋,擰開臺燈。少須,從衛生間傳來的洗浴之聲中,竟斷斷續續地飄來了我極熟悉的《翻身道情》。數日過去,若干次洪峰過后,大壩上險情趨緩,分洪的效果和功能,令國人和外國人皆嘆為觀止。于是,我們被父親和工程局團委的領導,帶上橫跨大江、二江和三江,共長2200米的葛洲壩壩頂巡視。當依舊湍急的滾滾江流,從西陵峽為首的三峽江口一路涌來,進入我的眼簾之后,那般的“天門中斷楚江開”“不盡長江滾滾來”的壯觀和霸氣,使我呆傻詞窮。身邊的團委書記那朗朗的介紹聲,震得我耳鼓刺痛:“葛洲壩水利樞紐工程,是我國萬里長江上建設的第一個大壩,是長江三峽水利樞紐的重要組成部分,在世界上也是屈指可數的巨大水利樞紐工程之一。水利樞紐的設計水平和施工技術,都體現了我國當今水電建設的最新成就,是我國水電建設史上的里程碑……”
在我們的演出小分隊即將離開葛洲壩的前日,父親的長篇散文《當驚世界殊》在《長江日報》上全文刊出,竟占了文藝副刊的整整一個版面。當我在從宜昌駛往蕪湖的長江輪渡上,回首大壩,不禁感慨萬千。我萬萬不曾料到,猛獸般的洪荒之災,竟有這般無敵的暴虐和威力,竟會讓人永生難忘,談水色變。也許,水利和大壩,就是這個洪水猛獸的索繩和克星。
大學畢業不久,我便被出國的大潮席卷而去。二十年間的西方游歷中,雖感受過世界各地的江河湖海,我卻無暇重溫與水的緣分。因為西方世界的水患與夢幻,都有那些藍眼睛、高鼻梁的“洋大禹”們管著,與我這個兵馬俑似的“華夏大禹”無關。我只要治理好聲樂和歌劇世界里的疾流險灘,便已是極大的偉岸和成就了。
洞中方三日,世上已千年。近二十年異域的文化流浪,從西洋歌劇取經之后,當我再次重返故土時,早已物是人非,一切都要刮目相看了。我在首次成都之行的經歷中,竟意外地邂逅了名滿天下的都江堰。
在幾十年未見的師兄、舊日的軍旅男高音鐘胖子的陪伴下,我們驅車從始發地駛往成都平原西部的岷江之畔。原本的終極目的,并不是沖著都江堰水利工程,也不是專去祭拜當年的秦蜀郡太守李冰父子,而是去參觀鐘胖子在那文物古跡眾多、兩岸風景如畫的都江堰山坡上承包的墓地、開辟的陵園。鐘胖子在中央音樂學院進修的時候,與我師承一個教授,那時他的男高音圓潤、脆亮,除了腔調中帶有濃重的“川江號子”味、巴山蜀水的辣,在音色音質的天賦上,只要繼續努力,最終也不會輸給意大利熱那亞的世界高音之王帕瓦羅蒂。但他在后來的日子里,卻罷唱經商,不知怎的,他想到了都江堰附近的風水寶地—文物古跡眾多的伏龍觀、離堆公園、靈谷寺、二王廟周邊的寸土寸金,于是承包墓地……但是,當我們抵達都江堰時,鐘胖子卻意外地沒有直接帶我去看他的事業,竟仿佛一個老到的導游,將車直抵水利史上之今古奇觀—都江堰,詳盡介紹著其來龍去脈。他那一口感染力極強的“川普”,讓我忍俊不禁、如癡如醉:都江堰水利工程,由創建時的魚嘴分水堤、飛沙堰溢洪道、寶瓶口進水口三大主體工程和百丈堤、人字堤等附屬工程構成,科學地解決了江水的自動分流、自動排沙、控制水流量等問題,兩千多年來,一直發揮著防洪灌溉作用。
鐘胖子此時的風采和神態,儼然一個不折不扣的水利專家:都江堰水利工程充分利用當地西北地勢高,東南地勢低的地理條件,依靠江河出山口處特殊的地形、水脈、水勢因勢利導,無壩引水、自流灌溉,并使堤防、分水、泄洪、排沙、控流等作用相互依存、共為體系,確保了防洪、灌溉、水運和社會用水等綜合效益的充分發揮。鐘胖子對李冰父子這舉世罕見的水利神來之筆,如數家珍、侃侃而談,讓站在一旁的我佩服得五體投地。而此時,鐘胖子的敘述之聲亦更加慷慨與傳神:兩千多年前,當都江堰建成之后,成都平原再無水患,沃野千里。那座屹立在江心的魚嘴分水壩,把洶涌的岷江分隔成內外兩江。外江排洪,內江引水灌溉,從此,水旱從人、不知饑饉、時無荒年、謂之“天府”。鐘胖子似有神助的表述,使我沸騰地暢想和不盡地感懷,仿佛插上了歌聲的翅膀,撩得我胸中波濤洶涌,激浪滔天。
遙想公元前256年,戰國時期的秦國蜀郡太守李冰父子,是何等的天賦與奇思妙想,率眾打通玉壘山,引水東去,開鑿寶瓶口,修筑江中分水堰,雕塑水中三人石像,測定水位,以竹簽攏石截流,鉆鑿離堆,埋石馬于江中締造淘灘標志等等,不僅開創了中國科學水利之先河,而且在人類歷史的長河逝去了2500年的今天,仍讓世人醍醐灌頂、匪夷所思……幾個小時過去,鐘胖子全然不顧口干舌燥,又是一路山道,帶我走進二王廟時,玫瑰色的夕陽已將都江堰的古跡、山脈、村野、炊煙,連同樹叢和草灘,目光所及的一切都“層林盡染”。面對李冰父子那高大和神采奕奕的石雕像時,我不由得在一個蒲團上雙膝彎曲,長跪不起。為了這一對2500年前的大禹,為他們那“無壩引水”的巧奪天工,為中國古代史、世界文明史中的水利天才,為《華陽國志》中所記載的“水旱從人,不知饑饉,時無荒年,天下謂之天府也”,為了直至今天,都讓人嘆為觀止、現代人類水利科學都無法企及、蓋世無雙的“生態工程”,為李冰父子福澤一方、功在千秋的豐功偉績九叩三拜。又是數年過去,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舉國震驚的四川汶川大地震過后,我在綿陽獲悉,離震中極近的都江堰水利樞紐,竟吉星高照,安然無恙。我在驚詫不已之際,不得不嘆服,這世上果然有神靈!這個神靈,就是那對千百年來,讓后人景仰和香火祭祀世代不絕的李冰父子!
不管我未出娘胎便認定與水有緣,還是我人到中年仍被自己命名暗喻著終生“治水”的使命。盡管我幾十載的人生旅程,足履所及,親歷體驗了華夏故土那無數的江河湖海、汪洋大澤:黃河、淮河、長江、瀾滄江、三門峽、葛洲壩、都江堰、響洪甸、小豐滿、鏡泊湖、蒼山洱海與青海湖,抑或是故鄉當年劉邦與項羽問鼎中原、破簽沉舟的垓下之戰,都不及后來我遭逢的長江三峽大壩和峽谷一線天巫山的云雨,更使我癡迷,讓我至今疑惑,我所感受和目擊到的一切,到底有多少是真實的,又有多少是夢幻的?
三年前,經一位朋友推薦,應重慶市委宣傳部的邀請,赴約參加“重慶建市十周年大慶”開幕式的藝術策劃,我終于等到了一次“眾里尋他千百度”、親歷三峽大壩的機會。從北京飛往重慶領命的時候,在飛機上,我竟有些惶恐,因為剛剛海歸不久的我,對三峽大壩,對重慶這個舊時的“陪都”,今日的移民大城、共和國的直轄市從根本上知之甚少。就在我下榻的賓館里,市委宣傳部的一位領導看望我時,我還仍是對時下重慶市那個盛大的政府行為“為賦新詞強說愁”吶,更談不上有什么別開生面的創意。幾天住下來,重慶市容的摩登和高樓林立,以及人流如織、風尚的時髦和美食叫我大開眼界。尤其是入夜后嘉陵江兩岸,更是一座不夜之城,珠光寶氣,透著一種直逼香港的霸氣。然而,這一切都又能奈我何呢?一個應有著民族個性和審美趣味的中國大都市,一味地復制、攀比西方列強幾百年來營造的不夜城之光怪陸離,到頭來只能傷了自己的元氣。而我,這個在西方大都市里見慣了紙醉金迷的炎黃子孫慶幸自己近二十年過去,仍舊能守住自己的生命價值觀。就在我抵達宜昌航空港的子夜,我仍舊徘徊在惶恐的猶豫里。是日中午,一輛從巫山縣旅游局派來接我的桑塔納小車,搭乘著我,踏上了至今都讓我魂牽夢繞的三峽旅程。一路上,陪同我的一位旅游干部對我說,小車只能送我們到三峽大壩附近的碼頭,后面的路只能乘船一路水行了。今天想來,他那車上的一句一路水行的話,對我后來的大小三峽之旅,是一種何等的“罄竹難書”呵!
當我的身心和雙腳,終于得以邁出夢境,踏踏實實地踩在三峽大壩總長3035米的鋼筋混凝土之上時,一瞬間便被視野中的一切深深地吸引住。但放眼這個一路橫跨兩岸的懸崖絕壁,攔腰截斷江流,橫立在西陵峽中段,整個工程包括一座混凝土重力大壩,泄水閘,一座堤后式水電站,一座永久性通船閘和一架升船機,并由大壩、水電站廠房和通航建筑物三大部分組成的大壩全貌,感受著這個飽受爭議,總工程歷時18年之久,長達600公里,最寬處達2000米,庫水面積達10000平方公里的峽谷形的水庫,我似乎沒有預料中的激動難抑和浮想聯翩。我甚至覺得,眼前這個世界上最大的水利樞紐工程,完工之后年發電量可達1000億千瓦的龐然大物,在“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萬仞峭崖之間,頗顯孤獨。這個位于長江上游與中游的交界處,地理位置得天獨厚的水利樞紐,雖可以解“荊江”洪荒之險,確保江漢平原、洞庭平原之糧庫和棉山、漁海、魚米之鄉之沃野千里。上可以渠化三斗坪至重慶的河段,下可以增加葛洲壩以下長江中游航道枯水季節的流量,充分地改善重慶至武漢之間的通航條件,極大刺激長江上中游航運的發展。但在我的眼里,并不是想象中的車水馬龍、鑼鼓喧天、人流如織、彩旗紛揚。雖然,在長江三峽中建造大壩,早在1919年孫中山先生的《建國方略之二—實業計劃》中,就已有具體設想。1932年,國民政府建委會首次派出一支上游水力發電勘察隊,經兩個月的勘探測量,形成方案。1944年,美國墾務局總工程師薩凡奇又漂洋過海,幾到三峽實地勘查后,提出“薩凡奇計劃”而備受政府青睞,蜚聲一時。1950年國務院長江水利委員會正式在武漢成立。1955年初,在中共中央國務院的直接領導下,專家、學者、地方各方大員,反復論證、實地勘察,多次科研、試驗后,終于在1992年4月3日七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形成《關于興建長江三峽工程的決議》,一錘定音,從而結束了從領袖到平民,從專家到工人,從學者到農民,從外國人到中國人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究竟“該不該”在長江三峽上造大壩,那持續了一個世紀的不休爭論。
下午的斜陽,照耀在我臉上,溫柔地輕吻著我的雙眼,想著三峽工程600公里的淹沒區,以及被淹沒在高達185米庫區蓄水之下大量的文物古跡:涪陵白鶴梁、忠縣石寶寨、丁房雙闕、云陽張飛廟、豐都鬼城、奉節白帝城等,不由得百感交集。三峽大壩呵,你還不該沉默和顯得寂寞嗎?除了那古剎、棧道、墓群、龍脊石刻、大昌古鎮,還有那些已被列為世界瀕危動物,國家一級保護動物,我國特有珍稀水生哺乳動物白鰭豚、中華鱘等,它們的生存也受到不同程度的傷害,不由令國人扼腕嘆息。至于那些生于斯、長于斯的名貴植物、珍奇藥材,如荷葉鐵線藤、川明參、疏花水柏枝等,本來就數量極少,種源有限,分布狹窄,雖有的并不受淹沒的影響,但公路的修建,開山炸石的泥土流失、地質損壞,各種與工程有關的建設設施,都讓這些草本植物難逃厄運。而大壩建成后面臨的移民安置、國防安全等問題,更需妥善解決。然,老百姓說得好:沒有舍,哪有得?在造福蒼生,根治水患,功在千秋,國家的利益高于一切的抉擇面前,三峽大壩畢竟是幾代領導集體、無數專家學者、能工巧匠們集體的智慧,科學的論證,實踐的真知,務實利民的國策。她畢竟是為了工程規模、科學技術的綜合利用效益,集發電、防洪和航運為一體,而且對建設長江經濟帶,加快我國經濟發展步伐,提高我國的綜合國力,實現跨世紀經濟發展的戰略方針,做出了難以估量的貢獻。三峽大壩呵,你難道還不應該為自己的偉岸而感到自豪嗎?當我重新審視眼前這個宏偉壯觀,一百多年以來,讓全世界為之矚目,嘆為觀止,讓每一個國人都深感自豪的銀灰色龐然大物時,我覺得自己在一瞬間顯得對水利知識,是那般的蒼白與無知。
自三峽大壩附近的港口登船之后,便順水而下,開始了我人生中首次的長江大小三峽的夢幻之旅。當即,我就被兩岸那令人嘆為觀止的景色,牢牢地釘在了輪船的甲板上,難以自拔。這個有著1500萬年的歷史,7000多年的文明積淀,奔騰流瀉600多公里,東起湖北宜昌市南津關,西至重慶奉節白帝城,由峽谷和寬谷相間排列,廟南、香溪、大寧河三大寬谷間隔而成的西陵峽、巫峽、瞿塘峽之華夏瑰寶,讓世代的文人、墨客、豪杰、梟雄、偉人、豎子呼喚了1600多年的三峽絕景,頓然讓我感到空前的詞窮、無奈與空泛。望著兩岸鬼斧神工、刀刻斧鑿、峻峭聳立的山谷險峰,腳下那碧綠如黛、灘多水急的西陵峽,我深感匪夷所思。它們以幽深秀麗、亂石崩云、逶迤翻騰、劈鑿峽洞、懸棺嵌崖而著稱,而締造“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的巫山峽、神女峰,更是令人自始至終置身于夢幻之中……而瞿塘峽的水段,江流直至水霧繚繞的夔門關,在赤甲、白鹽兩山那海拔千米的遙相呼應下,在船笛的長鳴中,托舉著兩岸那棧道的曲直,緊束著滔滔江水,洶涌咆哮地穿過夔門南岸的梅溪河大橋,一路歡呼著去擁抱坐落于白帝山頂之上的那座西漢年間的白帝廟古城……
偉哉壯哉的長江三峽,早已被秦漢的使臣、唐宋詩人、歷代的文人墨客描繪得無以復加,語不驚人死不休地絕頂精彩了。令我等凡人鼠輩、不肖子孫只能哀聲嗟嘆,仰望膜拜、俯首稱臣。西陵峽口,唐代詩仙李白一曲“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絕唱,讓古今中外的文人,還有誰能唱出如此空靈簡約的山水靈性、氣貫長虹的地域典藏、五千多年文明歷史的厚重底蘊?
俱往矣,巫山峽的峰頂,那依舊多情的鮮活的神女,不僅牢牢地守住了當年與楚懷王的夢中約定,更是見慣了滾滾長江東逝水的風韻與絕情。竟讓我這個半吊子文人,一邊吟唱著唐代詩人元稹的千古絕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一邊還渾然不知云雨和巫山,除了是男歡女愛的圖騰,竟還是江峰和地域的謂稱。還有那個寫下《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一輩子窮困潦倒的詩圣杜甫,一番豪飲之后,寥寥幾行對瞿塘峽的詩句,便嚇退了今天用摩登時髦的高科技電子網絡產品,武裝到牙齒的浩蕩墨客文人大軍。“瞿塘峽口曲江頭,萬里風煙接素秋。花萼夾城通御氣,芙蓉小苑入邊愁。珠簾繡柱圍黃鵠,錦纜牙檣起白鷗?;厥卓蓱z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弊蕴扑卧髑?,從三皇五帝到如今,華夏的歷史長河中,每一個朝代的覆滅和崛起、演進與蛻變,都必然地涌現過后人難以超越的人文高峰。但為何只有在唐宋兩代的世事滄桑中,才能派生出那般歷朝歷代都只能讓人高山仰止的詩詞與文化巔峰?即便是唐宋時期的政治、民生、文化、商貿與秩序,再怎樣繁榮與昌盛,又怎能與今天現代化的科技、信息、教育與交通等比擬。那么,究竟為何,我們會發現今日的人文覺悟、道德修行、美丑準繩、價值取向存在某些錯位,令人深陷迷茫。倘若國家傳統與人格品質,一個民族千百年來積淀和蘊藏的文明傳統和人文精華,在科技進步和社會發展的過程中,未能得到應有的珍視與傳承,那么這個民族的精神大壩、道德的庫存、人文的典藏、傳統的血脈精華到底還能守住多少?留住幾何?
從三峽大壩一路水行,終于完成了在三峽我那多年渴望的夢幻旅行?;氐街貞c的旅館,孤燈下,鋪開稿紙疾筆書寫“策劃書”的文字時,靈感泉涌,才思敏捷,似有神助。那一路沿江直下的地名:秭歸、牛肝馬肺峽、兵書寶劍峽、官渡口、天坑地縫、八卦圖、石寶寨、豐都鬼城、白鶴梁、奉節白帝城……不僅讓我驚嘆不已,更讓我嘆為觀止。不知是巴山蜀水的人杰地靈造就了先人們為自己世代相傳的根須之地在命名上的自然天成呢?還是那一個栩栩如生、形象具體而鮮活的江畔小鎮,從古至今就早有了的約定俗成?
幾日之后,大作完功。在市委宣傳部召集的評估會上,我的策劃書竟讓所有領導、專家、學者興奮不已,掌聲雷動。但終因觀念超前、造價不菲而胎死腹中。
重慶飛往北京的飛機上,我懷著一種難以名狀的心情再次從窗口向身下的巴山蜀水投去了最后的一暼。瞬間,我的胸中涌蕩起一派交響樂般的汪洋大潮。我仿佛看見,那個在滴翠峽江水一線天的懸崖絕壁上,那間兀立孤獨的廟宇樓閣小屋里,晨鐘暮鼓,青燈黃卷,面壁苦讀八年,一鳴驚人,狀元及第的巫山縣鄉紳之子。我還看得真切,那個以我名字化身的“大禹”,又在一段激流險灘上蛻變成一只力拔山河氣蓋世的狗熊,劈山開道,滾石成堤。我還看到,在一個叫北川涂縣的地方,一位嫵媚、賢惠的狐仙,與蓬頭垢面、雙目如炬的大禹,天地跪拜之后,產下一子,名曰啟……我還看到,浸泡在江水深處的大昌古城、溫家大院,那純樸的祖遺厚德,那數百年世代昌隆,還有那位于三峽西口,蜀主劉備托孤于諸葛亮,李白詩中的“白帝城”,更有那陰曹地府、昭然若揭、開膛破肚、五馬分尸懲惡揚善的奉節鬼城……
飛機再次升空,我的靈魂便扶搖直上,變作了那個十月懷胎的大禹之妻,狐仙幻變而成的頑石之后,轟然炸開,橫空出世的“啟”。我的肉體幻化成大禹肩上的襁褓,隨父行色匆匆,蓬頭垢面,趾甲斷裂,一路治水,義無反顧。今又是一個“兵戈之象”、炎熱酷烈的夏日,當我寫完這篇名曰《童話與水》的萬言散文時,我竟再次幾乎被流火似的溽熱、殫精竭慮的疲憊、蚊蟲的叮咬,折磨得數度昏死過去。就在我的“文字產兒”剛剛脫離母體分娩的一瞬間,我仿佛一下子頓悟了父親為我命名“禹”字的禪意?!按笥怼保褪鞘|蕓眾生對神話的千古絕唱與寄托,而現實中的大禹,必欲先治好命運中的大水之后,方能成就疏通和澄清塵世中的濁水污泥。而今天,人們愈發渴望童話,正是因為童話里的世界純粹和干凈。而萬物蒼生,倘若一旦離開了水的滋養,頃刻之間,就會命之不存,福之焉附?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人生如水,水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