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炙烤,萬物都升騰著燥意。
頹敗的土色房屋之前,破爛的臟污民眾之間,坐著一個女子,她身上的天藍色衣衫仿佛是從天空上裁取一段而成,身形瘦削,儀態端莊而不顯僵硬。
一只不算白皙的手輕輕搭在病人枯黃的皮膚上面,她表情冷漠,目光卻憐愛地看向世人。
那個人美得仿佛只在畫里出現過,孟和音也確實在畫里見過她。
彼時她趙鶴縈惡名遠揚,血腥的手段為天下所厭棄,哪怕是最為懦弱的百姓見到她也會充滿血性暴起抗爭。便是這樣人憎狗惡的身份,行軍到一處時城民竟不戰而降。當她攻進城池時才發覺城中竟無一人,只有滿街畫像被遺落在地。
畫像上的人就是眼前的女子,傳言她師承一位無垢神醫,常游歷于七國救死扶傷,輔以整地育種、教導農桑,甚至還為平民興辦學堂教授學業,可謂是至善之人。彼時她在另一個戰場救治百姓而死,全七國受過她恩惠的人都自愿前去送行。
孟和音與畫像中人,簡直就是善與惡的兩個極端。
得知她的死訊,孟和音還有些遺憾與她從未謀面。因此,當烏糟糟的人群之中那一抹藍衣方一顯露,孟和音就認了出來,她便是前世譽滿七國的昭明公主——姜明儀。
取國姓之姜,昭天下之明,規萬物之儀,是謂姜明儀。
她呆呆地站了半晌,旁邊的白渺有些不太理解,也跟著看了過去。
在這燥熱的天氣里,姜明儀的存在就好像一輪可望而不可即的孤月,明麗而又皎潔,人們恨不得爬上天梯去接近她,卻又被高天的寒氣而凍得粉身碎骨。
白渺瞥了一眼,不敢多看,似乎那是對她的一種褻瀆。
寧宰看見之后也倒吸了一口涼氣。
果然,無論是前世的姜明儀,還是現世的姜明儀,都有一種讓人看見她就驚艷不已的魅力。
孟和音感慨完畢,從過去的回憶里抽出身來。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不論前世的立場如何對立,如今又沒有那么多的仇怨。
她原本還擔心如何搜查這些村民的屋邸,眼下就有一個絕好的機會。姜明儀前來義診,這些人全都離家看病,只要能夠聯合姜明儀,就可借著診治的機會進入他們屋中查看。
這樣想著,她拍了拍身上的黃土和灰塵,留下白渺和寧宰,獨自昂首闊步地向著村子里走去。
這段距離不長,她總算進入了看病的隊伍。在遠處看的時候只是覺得人多,走近了才知道這里面到底有多擠,越靠近姜明儀的地方,人們越擠得厲害。
孟和音暗自慶幸,幸虧沒讓白渺和寧宰跟來,他們體質不如自己,長久待在此處,保不齊也會染上疫病。
孟和音靠近時,周圍都是被烈日蒸出來的腥臭,其濃郁程度令人作嘔。
這樣的惡臭加上燥熱的天氣,本來很容易讓人煩躁,可是不遠處有一個清冽溫和的聲音循循勸導。
“不要心急,好好排隊,大夫會一一為你們診治?!?
溫和的聲音如清雨,消減了許多人們心中的暴躁。
饒是如此,孟和音也不想在人群中推搡,干脆退出人群,從一邊的欄桿上借力,幾步跳到了更靠近的地方。
在那邊聚集的人看見上方有東西砸下來,紛紛躲避,給孟和音讓了好大一塊地方。
等他們發現砸過來的不是東西而是孟和音時,又鬧了起來,說什么孟和音插隊云云。
孟和音不愿和他們多費口舌,她瀟灑轉身,猛地靠近姜明儀義診的長桌,目光剛接觸到那雙眼眸時,就看見姜明儀微潤的唇輕輕抿起,有些沙啞的聲音從口里吐出。
“你病得不重,留下姓名,稍后來取藥?!?
孟和音稍顯驚訝,原來剛剛那個女聲竟然不是姜明儀,她真正的聲音竟然有些沙啞。
姜明儀看完病人才注意到孟和音,上下打量了她一下之后,對著后面的侍女點了下頭。
她身邊的侍女姜梨立刻湊過來,與姜明儀不同,侍女戴了一個簡易的面紗遮住口鼻,先是對孟和音行了個禮,才拿出一沓整齊的冊子,毫不客氣道:“這些人病情不同,須得大致劃分一下輕重,勞煩小姐記一下各個病患的名字,我好去幫小姐診脈。”
這一系列操作實在難以理解,孟和音正想質疑兩句,就見身后已經有等不及的病人一屁股坐在了義診桌前,姜明儀也沒分出多余的心思給孟和音解釋,神色不變地繼續診脈。
孟和音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被抓了壯丁,老老實實地站在一旁聽她們二人診脈,仔細地將病患的名字寫在對應的分類下面。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等村中的長隊已經削去大半,只剩下寥寥一個尾巴的時候,孟和音恍然發現陽光已經不再那么刺眼了。太陽悄悄向西移動,不知何時穿過屋檐投下一大片影子,將義診桌全然遮住。
似乎連太陽也不忍心讓姜明儀處于暴曬之中。
人數驟減,周圍也都空了下來,久等孟和音不歸的白渺和寧宰也出來幫忙,孟和音這才生出閑心,開始仔細觀察起姜明儀來。
她先前一直忙著記錄,只知道姜明儀的動作一直未停,那幾根如霜如雪的手指捏過各不相同的手腕。可從始至終,姜明儀的姿勢從未變過。無論是肩膀的高低,還是頭顱和脖頸之間的角度,與之前都并無差別。
唯一有區別的是,她眼中逐漸擴散開的云翳,暴露出她此刻的狀態并非表面那般云淡風輕。
“王二牛,輕癥?!苯鲀x語氣溫和,“回去之后,將用過的鍋碗器具都換一換,沾染濃水的衣物都燒掉,用石灰灑在房間各處,晚一些我會派人把藥送過去?!?
“下一個。”
王二牛起身,點頭哈腰地道謝,姜明儀沒有吭聲,活動著手腕等著下一個人。
孟和音將王二牛的名字記下,抬頭向后面的兩個黑影一看,臉上忽然掛了些許笑意。
站在下面互相攙扶著的兩個黑袍人,不是小青蛙爺孫又是誰?
孟和音早就注意到了他們,兩人也許是因為行動不便,排在隊伍很后面的位置,現在終于輪到了他們,她也為他們感到高興。
既然都是認識的人,孟和音便對著小青蛙揚起一個溫和的笑容來,小青蛙也早就注意到孟和音,見狀也心生歡喜,遲滯的腳步都顯得輕快了些。
就在兩人即將坐到義診桌前的時候,一只破爛的鞋子從后方扔了過來。
眾人都向著后方看去。